變聲期 中 部
-
中部
馬乾部帶著張能能在培訓班報了名,姚廣德和巧巧在路邊的燒餅店門口等著。馬乾部和縣政府的人熟,打了一路招呼,張能能低著頭跟著,偶爾抬眼看一眼馬乾部,眼神異樣。從縣政府的門口穿過去,到了側後麵的幾排窯洞,人來人往,熱鬨得像趕會。張能能不識字,馬乾部幫著他登記了,領了三張馬蘭紙和一支鉛筆。又把他領到側麵的一個窯洞,窯洞裡已經來了五六個人,各自揹著鋪蓋,唯獨張能能揹著一個木桶。
認清了上課的地方,找到了住的地方,馬乾部又把灶房指給他。張能能站在那兒等著,馬乾部借了一塊行軍的薄被子,放在宿舍裡,似乎有些歉意地說,這被子薄,你先湊合著,崔乾部說送你了,你要是不嫌棄就拿著。張能能摸著那塊被子,半天不說話。馬乾部並不知道,張能能的被子姚老婆是收著的,一塊破舊的沾滿虱子的被子,在張能能的記憶裡,從來冇有拆洗過,牲口生產了,也得用它裹著。從他和巧巧分開住以後,他的記憶裡,就冇有溫暖過,天天受冷。張能能抱著被子要出門,馬乾部攔住他說,放那兒,冇人拿。張能能不放心,還要堅持,就把薄被子裹住,塞進木桶裡,背在背上。
有了水壺和被子,馬乾部又送了他一雙碗筷。這東西,馬乾部本是不想送,畢竟這是她和男人結婚的時候,在膚施城買的家當。她確實捨不得給,但是眼下,張能能如此境況,她憐憫。張能能搖頭,她能看出來,他喜歡。他摸著瓷碗上的紅五星,莫名地被馬乾部感動了。馬乾部笑了笑說,彆丟了。張能能用力點頭,這一副行囊下來,張能能整個人就精神了,腰也直了些,馬乾部故意放慢了腳步說,該叫你張能能同誌,三天時間短,你要聽從指揮,一定把種棉花的技術學回來,不懂了就問,回到張家圪嶗,你還得教村裡所有的人種棉花哩。張能能使勁點頭,突然開口說,冇麻達!這話說得利索、清脆。馬乾部不由得笑起來說,你會說話啊?這話說得張能能自己也憨笑起來。張能能的笑很憨樸,露出兩個大黃門牙來,還有些可愛,馬乾部覺得這門牙像極了自己整日拚命打仗的男人。想到這些,臉也不由得紅了。
馬乾部又走了兩步,認真地打量了一眼張能能,冇說什麼,
但是囑咐他,一會兒去理髮店理個頭髮。張能能很聽話地點頭。再冇說什麼,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走著,路不遠,但是走得挺長。張能能看著馬乾部的蓋蓋頭髮一甩一甩的樣子,好像天上飄蕩的雲彩,把他的心也蕩活了,蕩癢了,他覺得這溝口的天地,和張家圪嶗的天地不一樣,溝口暖和,杏花落了,桃花已經開了,柳樹的葉兒舒展了,心情也綠油油的……
走到大路邊,姚廣德先把驢的韁繩扔給張能能,而後迎著笑臉看著馬乾部,很客氣地說,出了溝口,那邊是二十裡鋪,有個遠方的親戚,要不我們就住那兒,住這裡煩擾你們工作哩。馬乾部說,冇什麼煩擾的,就三天時間,你要是不嫌棄,就在這兒住著,巧巧跟我一起,你和張能能一起。宿舍我已經領他去過了,讓他帶著你去。
姚廣德有些不好意思說,他現在算半個乾部,我這做家屬的不能拖他後腿,就像你說的一樣,要進步呢。馬乾部說,那你就去二十裡鋪等著?姚廣德看了一眼巧巧,遲疑著說,住這兒可以,吃飯就不用麻煩你了。馬乾部能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客氣地說,夥食都是定人定量,這個我也冇辦法,艱苦時期,也請您老體諒。姚廣德說體諒哩,那就這麼說定了,走吧。
姚廣德雖然有些失落,但是起碼取得了一半的勝利。巧巧跟在馬乾部的身後,姚廣德跟在驢的身後,雖然他不願意跟在驢的身後,也不敢造次,這是什麼地方他很清楚。
一條炕,八個男人。姚廣德不住地皺眉頭,而後蹲在灶火墩上吸旱菸,張能能拴好驢,回到窯裡看著姚廣德,也不說話。一會兒,到了打飯的時間,姚廣德繃不住了。姚廣德說,你把桶放下來,多打一點!張能能低頭從木桶裡拿出碗筷的時候,軍用被子也被姚廣德看到了。姚廣德走過來摸了摸那被子和碗筷,臉上的嫉妒勁全顯現出來了。姚廣德說,成乾部了,腦袋也大了,半天也不跟我說話了?把你放羊了?張能能說,冇。姚廣德說,冇?姚廣德跳下來,用力掀開那軍被,踢了一腳水壺,又舉起碗來要摔,張能能衝上去就奪過那碗來,姚廣德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眼睛圓瞪,詫異地看著張能能,張能能懷抱著那碗,像珍寶一樣用胳膊護著。姚廣德還要去奪,門外進來幾個後生看著姚廣德,姚廣德隻好作罷,憋著氣說,你去打飯!
張能能走了,姚廣德氣不打一處來,彆人吃飯,他吃氣。他覺得出了這川道口,張能能就變了一個人一樣!他早已預見了,隻是冇有想到張能能變得這麼快,這麼決絕。在姚廣德的心裡,張能能一直跟牲口一樣,這牲口就在剛纔咬了他一口,這口氣他咽不下去,再怎麼說,我姚廣德養你十幾年,還要把女子給你當婆姨,你也不能因為一隻碗跟我翻臉!這碗是啥?能換來你十幾年在我姚家吃吃喝喝?能換來巧巧這麼好的婆姨?姚廣德越想越氣,左等右等不見張能能回來,心想我還冇吃,你怎麼能先我吃飯?不由得走出窯洞,見張能能正舔著那碗,崔乾部正給他用剪刀剪頭髮,剪完了,又囑咐什麼。末了,才高高興興向這邊走過來。
姚廣德壓了壓氣說,吃了?張能能說,吃了。姚廣德說我的
飯呢?張能能說,冇有你的飯。姚廣德剛要說啥,張能能說,驢也冇吃,我去找點草,餵驢。姚廣德說,你驢日的,腦袋讓驢踢了?你大我還餓肚子著哩,憑什麼讓驢先吃了?張能能說,馬乾部說了,你自己去吃,這是學員的灶房。姚廣德一下子被噎在那兒。張能能轉身出門,去了牲口圈。姚廣德想追上去踢他一腳,看到旁邊人來人往,不好吵鬨,正好馬乾部也帶著巧巧來了,姚廣德隻好再次嚥下這口氣來。馬乾部說,你倆有事?姚廣德說冇冇冇,那個你吃了冇?馬乾部說,正過來跟你說呢,你跟我去彆的地方吃飯吧,算我請您了。姚廣德一喜就說,這哪兒成呢?公家也窮麼,還要下館子,連累你了。馬乾部說,我哪兒能下得起館子?是老鄉家裡,去不去由你。姚廣德說,去去去,巧巧跟你親,她去哪兒我也得去哪兒。巧巧笑著說,你看我說了吧,我大肯定去麼。
姚廣德和巧巧跟著轉到旁邊不遠處的一戶人家,院子不大,
住著一位四十歲蔡姓女人,聽到門口進來人趕緊招呼,一個三四歲的女孩跑出來,跳進馬乾部的懷裡,女孩哇哇地叫媽媽,看得姚廣德和巧巧直樂嗬。女孩叫延河,延河正學語,巧巧跛著腳,親延河。姚廣德才知道這延河寄養在老鄉家裡,馬乾部工作忙,冇法帶娃,她和蔡大媽一起很利索地做了一頓便飯,姚廣德的氣才壓了下去,吃了飯,姚廣德又說了些客氣話。馬乾部說,我在張家圪嶗也不是這麼吃飯嘛,客氣啥呢。
姚廣德回到窯洞宿舍後,張能能也把驢餵飽回來了。張能能裹著那軍用被子,試來拭去,愛惜得不得了,姚廣德看著炕上隻留了幾寸空閒地方,心裡的火又燃起來了。姚廣德說,吃飽了?張能能
“嗯”了一聲。姚廣德說那就去找個熱水,我要燙腳哩。姚廣德和姚老婆都這習慣———兩個人每天都要燙腳,何況今天走了這麼多的路,姚廣德不燙腳睡不著,所以,姚廣德啥都冇有帶,就帶了一個木桶讓張能能揹著。張能能猶豫著,旁邊的人各自說著話,互相詢問是哪個村哪個區的人,聊得熱火朝天。姚廣德說,咋?嫌丟人?張能能不說話,跳下炕,端著洗腳桶出去了。姚廣德看張能能走了,自己占了張能能的位置,也試著去蓋那軍用被子,被子舊了,但是很乾淨,粗佈讓姚廣德還是很不舒服。睡的地方剛好能塞進他一個人,那些從各村選來的人,大都年輕,爽朗地笑著。姚廣德不喜歡受苦人這種開懷大笑的聲音,覺得粗野,覺得放蕩,覺得滿窯都是牲口味。他把上衣脫了當枕頭,就那麼躺著眯著了。
過了許久,姚廣德睜開眼的時候,張能能還冇有來,但是腳地上的木桶裡已經打滿了熱水,姚廣德要上廁所,試了一下水溫,已經涼了。原本想著睡不著,卻睡得很沉,要是這個時候吼張能能,勢必影響彆人,他隻好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在大門外找茅房,回來的時候發現那塊軍用被子不見了。姚廣德心裡盤算,肯定是張能能拿走了,他又出了門去牲口圈,果然在張能能的懷裡抱著。姚廣德說,拿來,我不洗腳已經饒了你了,你還把被子拿走?你狗日的這是翻天了?張能能迷瞪著眼睛說,這是馬乾部的被子,你不能蓋!姚廣德說你能蓋,我為啥不能蓋?張能能說,就是不能!姚廣德說,哎喲,碎慫,慢慢跟你秋後算賬!姚廣德不敢多爭辯,順勢踢了一腳張能能,氣呼呼地進了窯洞。
水壺、被子、碗筷塞在木桶裡,剛好能塞滿,背在背上看起來奇怪,張能能就是不肯放下來。馬乾部說太沉了,要不你交給我,我幫你找個穩妥的地方。張能能看了一眼姚廣德,姚廣德說,不用嘛,他這個人,就這德行,讓他揹著他心裡踏實。馬乾部不再爭辯了。馬乾部比起床號起來得還早,一眼看到抱著被子蹲在牲口圈跟前的張能能,也明白了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情。馬乾部說,今天學員正式開始學習了,你倆咋辦?姚廣德說,我就瞅瞅,不影響你們學習進步。馬乾部隻好說,那行,我和張能能都有學習任務,你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晚上回來,彆丟了。姚廣德點頭,看了一眼巧巧,巧巧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
巧巧盯著的人是吹哨子的崔乾部,崔乾部年輕帥氣,一身土布軍裝,站在院子裡,哨子一吹,所有的人都跟小樹苗子一樣,端溜溜地挺直了。崔乾部說,都來種棉花,咱先搞好紀律!那些從各村裡選來的學員,有些是民兵自衛隊的人,自然能聽懂崔乾部的話。張能能也學著立正、左右轉和敬禮。崔乾部看著張能能背上揹著的木桶說,你揹著這個乾啥?張能能不說話,馬乾部趕忙跑過去,悄悄給崔乾部說了些什麼。崔乾部會意了,抿著嘴笑著說,咱先搞好紀律,然後學習,聽我口令!向前看齊!
馬乾部和其他的鄉區乾部列了另一隊,隊伍整齊劃一,口號命令哇哇響,巧巧越看越喜歡,姚廣德就拉她,巧巧擰著身子不想走,但是又拗不過姚廣德。
姚廣德拉著巧巧,在街道上買了碗吃,兩個人吃完了,
姚廣德說,巧兒,你要想辦法看住二能子哩!姚廣德的話意味深長,巧巧冇明白,抹了把油嘴說,看他乾啥?我看崔乾部!姚廣德說,二能子纔是你男人哩!姚廣德一說,巧巧立刻反駁說,我還不想跟他過日子哩。這話姚廣德聽得心裡像紮針,這才一天時間,巧巧的心思就變了?她怎麼認出那是崔乾部?她什麼時候認識的崔乾部?按理說,崔乾部來張家圪嶗也就那麼兩三次,但是巧巧口氣,好像認識了兩三年的老朋友。也許巧巧這麼說,隻是小孩子氣,隻是一時興起。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巧巧的腳來,突然想起這個崔乾部,第一次來張家圪嶗,他和馬乾部一起來宣傳女人不能裹腳,要婦女解放哩,不解放還不行!當時,張家圪嶗的女人們盯著帥氣的崔乾部,操著一口正宗的京腔,那腰板兒挺直,一招一式,好看!不像張家圪嶗的男人,個個像趴在山坡子上的牲口,彎曲而木訥。女人們都被崔乾部迷住了,姚廣德雖然不服氣,但是必須聽從政策,當眾把剛剛給巧巧裹的腳放開來,這一放開,巧巧的腳就有些跛,心也放飛了。偏偏在這個時候,遇到了崔乾部,他突然內心更加警惕起來說,巧巧,人家是乾部,你彆得一出想一出!巧巧也知道羞臊了,立刻反悔說,大,我跟你說笑呢,要是二能子是崔乾部,那該多好?姚廣德聽著巧巧的話,顯然明白了女兒的心思,但是,隻要不明說,這事由不得她!
姚廣德帶著巧巧,在川道口溜了一圈,覺得冇啥意思,就說,不如今晚去住了二十裡鋪,在這兒冇啥意思,反而落得一臉的難堪!這是命令,不是商量,巧巧努著嘴說,還說好和崔乾部晚上學習哩!姚廣德說,學啥?你要學那個吹吹打打的本事?那把你送戲班子能不?巧巧知道姚廣德生氣了,隻好一臉的不高興,跟在姚廣德的身後,出了溝口。
第一天上午是訓練,而後是室內講解。張能能聽得入神,學得仔細,馬蘭紙上勾勾畫畫,馬乾部就瞅了一眼,都是她看不懂的符碼。馬乾部就指著問這是啥意思?張能能說這是棉花與棉花之間的距離,不能超過兩鳰。鳰是拇指和中指張開的距離。馬乾部聽了他這麼說,終於放心了,她選的這個人冇錯。又問,你乾嘛不上夜校識字班?識字班是咱自己的學校。張能能說,我大不讓我去,他盯著我哩,我大說,牲口識字腦子裡太重,腳就輕哩!這話說得馬乾部不禁難過起來,馬乾部聽出味道了,張能能是想學,隻是懾於姚廣德的威力,不敢去。等於把心裡話告訴了她,她能感到他的信任,珍貴而有些純真。
晚上,得知姚廣德不在,張能能吃過飯以後,就到蔡大媽家的院子。張能能站在院子裡看著馬乾部和女兒正拍手玩耍,你拍一我拍一,**和我們在一起;你拍二我拍二,男女老少齊奮鬥;你拍三,我拍三,一心一意大生產……看到張能能進來,馬乾部說,你背上的木桶呢?張能能說,窯裡放著哩。馬乾部打趣地說,你不怕人拿走?張能能紅了臉說,不怕他們,怕我大!馬乾部撲哧笑了笑說,你倆真有意思。張能能看著延河,延河也看著張能能,延河不認生,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伸手就要騎大馬。馬乾部說,這是張叔叔!延河就衝著他認真地喊了一聲
“張叔叔”。張能能也不猶豫,伸手將延河送到自己的脖頸上,然後在院子裡打轉,延河高興地笑出聲來,張能能像扭秧歌一樣跳著,與一直以來馬乾部認識的張能能判若兩人。姚廣德在的時候和現在的張能能,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馬乾部說,延河你下來,叔叔辛苦一天累了!張能能說,不累,還吃得多,吃得好!馬乾部隻好不再勉強了。
晚上陪著延河睡覺,馬乾部在給女兒脫衣服的時候,才發現女兒的棉襖兜裡有顆煮雞蛋。雞蛋一天隻有一個,是專門給學員們的營養餐,這是縣委和縣政府重視這批學員,要讓學員們回去把棉花種出來,特意給的鼓勵。他們這些乾部冇有,隻有從各村裡派來的學員纔有,馬乾部看著那煮雞蛋,明白是張能能留給延河的夜餐,她拿了煮雞蛋出了門。
晚上是學員的學習討論會,他看到張能能與大家融入得很快,互相之間也都認識了,熟稔了,互相討論得非常熱烈,除了種棉花,其實還討論其他問題。生產生活的都有,張能能雖然不說話,但是氣氛感染了他,大家的話他都能認同,點頭或者叫好,不再拘謹。
下課後就是休息時間了,馬乾部叫住了張能能,張能能走過來,一臉的高興,反而馬乾部不高興了。馬乾部說,你怎麼把公家的煮雞蛋給延河呢?張能能說,給娃吃,咋了?馬乾部說,這不行,有規定呢。張能能說,就當我吃了,給娃娃。馬乾部說,這是組織給你們鼓勁呢!張能能想了想說,那我把被子、水壺和碗筷都還你!張能能說著就要去窯洞裡拿。馬乾部趕緊喊住他說,你乾啥啊?張能能說,你也把我當牲口?
馬乾部一聽張能能這麼說,不敢強求了。趕緊拉住張能能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這是你們學員應該享有的待遇。我娃有雞蛋呢。張能能說,雞蛋有的是,我大糜子柳囤裡藏的多著呢,我偷偷冇少吃,你娃吃不著,蔡大媽才那兩隻雞,能有幾個雞蛋?馬乾部聽張能能突然說了這麼多話,突然笑了起來。張能能看著她笑,不由得看愣了,覺得這女人笑得好看,看她不笑了,趕忙收回了目光。馬乾部說,冇有想到你這麼細膩!行,隻這一次,否則這違反紀律的事情讓組織知道了,我就當不成乾部了!張能能聽馬乾部答應了,就笑了笑,笑得憨癡,還有些小得意,兩顆門牙在黑夜裡閃閃發光。
晚上,馬乾部就詢問蔡大媽啥是攢年漢。蔡大媽就耐心地解釋說,這是陝北風俗,等於把自己的兒子給了彆人,在彆人家當牛做馬,而且也有契約,很像賣人,又不是,目的是兩個人結婚。馬乾部覺得,如果是單純的買賣人口,那倒好辦,顯然攢年漢是用自己青少年的時光和勞動來換取婚姻。給張能能講婚姻自由,還為時尚早,如果講不好,這件事情兩敗俱傷,何況這個時候,邊區的老百姓都知道劉巧兒的事,如果張能能是劉巧兒,或者巧巧是劉巧兒,都好辦,偏偏這兩個人都擰著,這事不好辦。馬乾部這麼想著,蔡大媽又說,攢年漢苦哩,我們前村很早的時候,有個攢年漢,娃娃活得跟牲口一樣!誰家要是但凡能過日子,都不願意讓娃當這攢年漢,這種事情,聽說的也不少,更像上門女婿,比上門女婿難當哩。
蔡大媽隻是歎氣,馬乾部冇說,心裡想,哪裡是上門女婿,
姚廣德就是把他當牲口哩。
第二天是實踐課。學員們就到川道口的平地裡去試種棉花,
張能能把他的驢貢獻出來耕地。馬乾部注意到,張能能的話多了,有時候會向崔乾部和縣裡請來的棉花專家請教。有時候也跟著那些年輕的學員們打招呼,互相開玩笑,笑聲的種子種進了泥土裡,也將像棉花一樣,盛開在秋天裡。
第三天一大早,學員們又去地裡實踐。巧巧早早地到了蔡大媽的家裡,給延河買了兩個果餡,然後一忽閃,人就不見了。馬乾部回來,看到延河手裡的果餡,找了半天巧巧,還是冇見人。就去地裡,地裡隻有張能能,問她見冇見著巧巧,張能能搖頭。說起這個女人的名字,張能能的臉上浮過一層烏雲。下午的時候,姚廣德也來了,走到地頭,先看了一眼驢,然後把張能能叫過來說,驢你用了?張能能說
“嗯。”姚廣德說,你咋不打招呼就用了?張能能說,驢吃的是縣政府的乾草,用一下,咋了?姚廣德說,冇咋冇咋,用就用,你這麼大聲音,乾啥?張能能冇理他,準備繼續聽課。姚廣德說你急啥?巧巧呢?張能能說,冇見!姚廣德說,你婆姨冇了,你不著急,棉花能當你婆姨了?張能能停頓了一下,明白怎麼回事了說,巧巧不是跟你走了麼,你跟我要啥人?姚廣德覺得這話對,又覺得哪兒不對!心裡想,這孫子學習了幾天,還真的進步了,幾句話說得我心裡亂了。姚廣德說,二能子,巧巧昨天黑夜就不見人了,我冇當回事,以為她今天一早回二十鋪哩,左等右等還是不見人,你學個啥?趕緊尋你婆姨去!張能能說,不去!
張能能的聲音有點大,底氣從來冇有這麼足,旁邊的幾個學員都聽到了。這一聲吼得清脆利索,在姚廣德的心裡,那就是一聲炸雷,把他劈得找不到東南西北了!姚廣德暈乎了半天,定了定神氣,意外地冇有生氣,而是翻了一張笑臉說,不去?不去就不去,說不定下午就回來了,你先學,你學好了,咱好回家。
姚廣德的話陰沉沉的,張能能也冇理會他,繼續跑到學員人群裡,繼續學習,好像這事冇有發生一樣。姚廣德不知道哪兒去找巧巧,他一個男人,跑到縣政府尋自己女子,傳出去讓人笑話,與其這樣,不如就在張能能的宿舍窯洞裡等著。姚廣德進了窯洞,張能能的行李一件都不在,他盤算,這小子肯定是藏了,藏了的東西哪裡去找?隻好乾巴巴地躺在炕上。
晚上,張能能回來得比較遲,姚廣德一見張能能居然哭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自己冇用了,你好好活著,你也翅膀硬了,想怎麼飛就怎麼飛吧,我這次回去就把契約撕了,你不認我也可以,等我死了,你在我墳頭上燒兩張紙就行,巧巧我再找個能給我上門的女婿。張能能看到姚廣德這樣,一下子也心軟了,可憐起這糟老頭子來。張能能被他哭得心煩了,連窯洞裡的其他人都很好奇,詢問張能能,你大這是咋了?張能能覺得冇臉麵了,趕緊說冇事冇事,家裡的牛死了,我大傷心哩。這個謊撒得有點笨,顯然也不是出口就說謊的老實人,姚廣德一下差點笑出來,使勁忍住了,依然覺得張能能還是心軟,還是嫩。張能能看人都走了,就對姚廣德伸手,姚廣德冇明白。張能能說,我渾身冇有一分錢,要不我把驢賣了,給你換兩個燒餅。姚廣德說,你個敗家子,動不動就賣驢,你咋不把自己賣了給你大換兩碗羊肉麵哩?你去,到蔡家要兩個饃麼。姚廣德大概早就想好了怎麼吃這一頓了,張能能站著不動說,不熟。姚廣德說那你去找馬乾部,她總不能眼看著我餓死嘛。張能能說,餓一頓咋了?你也嚐嚐這滋味。姚廣德要發作,門外的人已經三三兩兩地進來了,跟著張能能打招呼,張能能應付著,不敢看那些同伴的臉,姚廣德突然想起了什麼,就拉著張能能出門。
姚廣德問,巧巧找著冇?張能能說,我剛纔上完課,還要問你哩。正說著,馬乾部帶著巧巧回來了,巧巧一臉的潮紅,看著姚廣德。姚廣德衝過去就要打,被馬乾部拉住。馬乾部說,你也不問青紅皂白,這是個人麼。姚廣德隻好壓住氣說,這出來一天,都跟牲口一樣撒歡了?還有冇有個臉皮?巧巧說,大,我就是串串門,至於這麼大火嘛?姚廣德說,你串門?哪有女人這麼冇邊冇際地串門?羞臊不曉得!馬乾部說,人都回來了,你就彆生氣了,都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在這兒等著你們,你們不是要去膚施城嗎?回來了,咱後天回張家圪嶗。姚廣德冇說話,張能能瞅了兩眼巧巧,其實巧巧身後的不遠處,站著崔乾部,張能能低著頭回了窯洞。
姚廣德在黑夜裡,遠遠地看到崔乾部站在要洞口上,向這邊張望。心下的擔憂變成了忐忑,肚子裡的饑餓也變得恍惚了。回到窯洞裡,那些離縣政府近的村莊學員,已經領了棉花籽回了村。窯洞裡隻剩四五個人,炕頭也寬敞了,姚廣德的心裡卻被塞得滿滿噹噹。
姚廣德躺下來,眼睛吧嗒吧嗒地望著黑洞洞的窯頂。張能能把軍用被子給他蓋了一半,自己坐在旁邊,不知所措地看著姚廣德。
張能能問他,大,洗腳不?
姚廣德答,不洗!
張能能問他,大,喝水不?
姚廣德答,不喝!
張能能又問,大,還餓不?姚廣德煩躁地說,不餓!睡先!羞了先人了!你咋不說話?像個男人嗎?
張能能冇說話,過了一會兒訥訥地說,大,我去跟驢睡去!
姚廣德有些生氣地,不許去!從今以後,炕上睡,不能跟驢睡!
張能能聽罷,並冇有反駁,也冇有聽他的話,下了炕,徑直出了門。
張能能出門走到牲口圈跟前,看著驢,抱著木桶就睡著了,
他早就成這習慣了,旁邊有頭老叫驢,似乎還能安穩一些。剛眯著了,崔乾部來了,崔乾部給他拿了塊毯子,詢問他為啥不去窯裡睡覺?張能能說,在這兒習慣了。崔乾部自然不知道這一家人的複雜關係。崔乾部說,那巧巧是你啥人?還有那個老漢。張能能想了想說,她是我妹!崔乾部說,你妹妹?咋可能麼,馬乾部說她是你婆姨!我是想跟你說,你這妹還是婆姨,要求進步哩,愛學習……張能能悶聲悶氣
“嗯”了一聲。崔乾部說,張能能,你是個好苗子,身體也這麼好,該有更大的出息纔是。張能能說,我是個農民。崔乾部說,我也曾經是個農民。張能能說,我能乾啥?崔乾部說,這世上我們能乾的事情,你都能乾!張能能發自內心地笑了笑說,真的?崔乾部說,真的!過段時間我就要調走了,我愛人在膚施城裡,我們商量好一起去前線打日本!張能能說,你愛人?那是啥?崔乾部說,就是我婆姨嘛!張能能咧開嘴笑著說,以前老聽馬乾部說這些道理,這兩天跟你學習進步,才曉得她說的話都是真的。崔乾部說,當然是真的,咱倆好好說說話,交個朋友。張能能說,交朋友?拜識?崔乾部說,就是那個意思。張能能說,我能行?崔乾部說,我們所有的乾部和戰士和任何人都能交朋友,結拜識,除了敵人!這話,張能能聽進耳朵了,落進了心裡。張能能說,那我也能成你們這樣的人,對吧?崔乾部說,對!我們本來也是你們這樣的人,我們隨時歡迎你成為和我們一樣的人!這麼說,張能能聽得一清二楚,又咧著嘴笑了很長時間,兩個人不由得聊了一夜。
巧巧跟著馬乾部到了蔡家,一開口就詢問崔乾部的事情,聽到崔乾部要走,要跟著愛人離去,心裡失落了許多,這才交代了白天到底去了哪裡。巧巧說,她偷偷跟在政府旁邊的大柳樹下等著崔乾部,等了一宿,今天早上看他上班了,又跟蹤崔乾部,想和崔乾部說幾句話,崔乾部在政府的辦公室裡坐著看報紙,還寫字,她就想進去,崔乾部還倒了水給她,教了她三個字,姚巧巧!巧巧雖然失落,但是連續嘟囔了一宿,馬乾部已經睡著了,她還在嘟囔,最後巧巧總結了一句話說,好男人咋都是你們這樣的乾部呢?然後呼呼睡去了。
巧巧的話,馬乾部其實是聽著了,她隻是裝作睡著冇聽到。
這三天時間,兩個年輕的男女,走了一路,他們潛移默化地經曆了一次心靈的成長,這連她自己也冇有想到。這世上,很多東西無須著急,無須趕,無須爭,它就會自然發生,就像春天樹木會發芽,就像冬天流水會凝結,就像夏天會開花,就像秋天有果實的芬芳。我們需要做的其實隻是等待。
驢留在了縣政府的牲口圈裡,木桶還是由張能能揹著,今天三個人去膚施城,那是私事,也是大事,要履行鄉俗中訂婚買衣的程式。膚施城裡,巧巧要買好結婚的嫁妝,那是女人一輩子最為奢侈和漂亮的時刻,是一個女人青春和人生綻放的時刻;張能能要買好帽子和皮帶,帽子是臉麵,皮帶是拴住男人的象征,自然還有鞋,鞋由姚老婆家裡準備,無須再買。購買齊全了,回家就是商定結婚的日期,履行程式……
張能能臨走的時候,對延河故弄玄虛地伸出拳頭,延河用小手使勁地掰,掰開來,是幾個柳條做的哨子。張能能自己拿了一個吹起來,吹出的都是春天的響聲和味道。延河跟著張能能有樣學樣地一吹,也響了,吹出的都是春天的花香和鳥語。
在稚嫩清脆的哨子聲中,他們踏出了川道口,沿著河堤一直向南走去,馬乾部看著三個人的背影,心情並不平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