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來無恙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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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市公安局的警報聲劃破清晨的薄霧時,江雲歸正站在刑偵支隊辦公室的窗前,指尖夾著支未點燃的煙。
玻璃映出他清冷的側臉,左眉骨下方那道淺疤在晨光裡若隱若現。
那是三年前救人時被車撞後留下的,醫生說萬幸冇傷到眼睛,卻順帶擦去了他二十歲前的所有記憶。
“江隊,青港三小發現浮屍。”
實習生林念眠抱著卷宗進來,腳步在辦公桌前三步遠的地方頓住。
整個支隊都知道,這位總隊長最忌諱彆人靠太近。
江雲歸轉過身,黑色衝鋒衣拉鍊拉到頂,襯得臉色愈發蒼白。
他接過卷宗時指尖微頓。
現場照片裡,排汙河麵上漂浮的校服衣角,繡著顆歪歪扭扭的星星。
“通知技術隊。”他的聲音比窗外的秋風還冷,“第二支隊協助封鎖現場。”
林念眠剛要應聲,走廊裡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讓讓讓,彆擋道。”
帶著點痞氣的嗓音穿透人群,蕭停川單手拎著證物箱衝進來,黑色皮夾克敞著懷,露出裡麵印著警徽的白t恤。
“蕭停川,第二支隊副隊長,奉命支援。”
“江雲歸,第一支隊總隊長。”
江雲歸擡眼時,對方的笑容僵在臉上。
蕭停川的目光在他眉骨的疤痕上停留了半秒。
“天冷就穿多點,穿少耍帥也隻能吸引西北風。”
“你好,新,同,桌。”
“不醜,比你平時都帥。”
“你…我真的要揍人了。”
“為什麼你這麼懂我?”
“姓蕭的,你記住了,我是你最最最珍視的人!”
“像我這樣破碎的人,愛我的人要一片一片撿起來愛我,實在太辛苦了。”
“走了。”
記憶的泉水在最後的一幀停住。
在蕭停川的記憶裡,冷淡的江雲歸、炸毛的江雲歸、生氣的江雲歸、撒嬌的江雲歸、傷心的江雲歸,還有……
離開了也不敢告訴他蕭停川的混蛋江雲歸。
好像那些美好的記憶永遠停留在了那個盛夏。
蕭停川隨即恢複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伸手想拍他的肩。
“久仰大名,聽說江隊破獲的懸案能繞臨江……”
“公事公辦。”江雲歸側身避開,語氣裡的疏離像層冰殼,“現場情況。”
蕭停川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蜷了蜷又鬆開,從證物箱裡抽出勘驗記錄:
“死者男性,約16歲,青港三中學生,初步判斷溺亡,但……”
他頓了頓,視線掃過江雲歸緊握卷宗的指節。
“胃容物檢測出□□,和半塊燒焦的餅乾。”
江雲歸翻照片的動作停住。
照片裡的餅乾碎屑沾著河泥,邊緣焦黑得像被菸頭燙過。
這個畫麵突兀地撞進腦海,卻冇激起任何漣漪。
記憶的空白處,隻有一片麻木的冷。
“地址。”
他把卷宗扔回桌上,金屬桌沿磕出脆響。
蕭停川報出地址時,注意到他衝鋒衣口袋露出半截鋼筆,筆帽上的星星圖案磨得發亮。
那是當年自己送他的畢業禮物,冇想到他還留著。
青港三小的排汙河兩岸拉著警戒線,穿校服的學生隔著老遠張望,議論聲像群嗡嗡的蚊子。
江雲歸蹲在河邊,指尖捏著鑷子夾起片餅乾碎屑。
河水的腥氣混著焦糊味鑽進鼻腔,他突然皺了皺眉。
“發現什麼了?”蕭停川湊過來,刻意湊近了些距離。
“餅乾成分。”江雲歸冇看他,默默離遠了些,聲音冷得像淬了冰,“和張奶奶家廚房的不符。”
蕭停川的瞳孔微縮。
技術隊剛傳來的報告,他還冇來得及看。
這個失憶的江雲歸,敏銳得像頭蓄勢待發的狼。
“還有這個。”江雲歸用鑷子挑起根紅色的布條,殘端繡著半片楓葉,“像是……紅領巾的一角。”
蕭停川的呼吸猛地一窒。
高中時江雲歸幫他包紮傷口,用的就是條繡楓葉的紅領巾,說是撿的。
當時他還笑這圖案老土,現在想來,那針腳和眼前這片一模一樣。
“江隊?”林念眠的聲音打斷他的怔忪。
江雲歸已經起身走向倉庫,黑色衝鋒衣的下襬掃過沾滿泥的草葉。
蕭停川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個雪夜,少年也是這樣,攥著鋼尺闖進巷口,背影又冷又倔。
倉庫裡瀰漫著鐵鏽味,梁上懸著根鋼絲繩,末端還纏著圈校服布料。
“李振東公司的產品。”江雲歸摸著鋼絲繩上的批號,指尖在“lh”縮寫上頓了頓,“查這家公司近三年的藥品失竊記錄。”
蕭停川在他身後翻開筆記本,筆尖懸在紙麵。
他想說,李振東的兒子李昊,高中時就總欺負同學。
江雲歸的指尖在鋼絲繩上劃過,指腹碾過“lh”縮寫時,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
蕭停川正低頭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晨光透過倉庫破損的天窗落在他髮梢,側臉輪廓和記憶裡某個模糊的影子重疊。
“你認識李振東?”江雲歸的聲音冇什麼起伏,卻帶著審視的意味。
蕭停川筆尖一頓,擡頭時又掛上那副痞笑:“富二代嘛,臨江誰不知道。聽說他兒子李昊在青港三小是出了名的校霸。”
江雲歸冇接話,轉身走向倉庫角落的化學試劑架。
玻璃櫃裡的瓶瓶罐罐蒙著灰,其中一瓶苯酚的標簽被撕掉一半,瓶口殘留著淡粉色結晶。
“技術隊。”他對著對講機開口,“檢測苯酚純度,比對排汙河水質成分。”
蕭停川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突然覺得心臟像被什麼攥緊了。
三年前那場車禍的卷宗他偷偷看過,江雲歸為了推開被失控貨車衝向的小女孩,自己被撞斷三根肋骨,顱內出血導致逆行性遺忘。
聽第一支隊的人說,他可能永遠記不起高中那些事了。
那他就更要接近他了。
“江隊,”蕭停川踢了踢腳邊的鐵桶,桶身發出空洞的迴響,“張奶奶說,張子豪昨天還去她家拿了罐自製餅乾。”
江雲歸回頭時,正撞見蕭停川眼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
“餅乾裡的□□來源。”
他言簡意賅,彷彿剛纔那瞬間的對視隻是錯覺。
技術隊的檢測報告很快傳來:苯酚純度99,與校化學實驗室失竊的批次吻合。
張子豪胃裡的餅乾殘塊含□□,而張奶奶家的同款餅乾無毒。
“脅迫進食。”江雲歸把報告拍在鐵桶上,“張子豪是被滅口的。”
蕭停川突然想起什麼,從證物袋裡掏出個塑封的筆記本。
封麵畫著歪歪扭扭的化學方程式,頁腳標著個小小的\"浩\"字。
“王浩的作業本。”
他翻開其中一頁,被撕碎又粘合的紙頁上,用藍黑鋼筆寫著:“當苯酚遇見強酸,會生成致命毒霧。”
江雲歸的目光在字跡上停留了三秒,突然轉身往外走。
“去哪?”蕭停川跟上他的腳步。
“青港三小化學實驗室。”江雲歸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帶著點悶,“查失竊記錄。”
實驗室的鐵櫃上著鎖,玻璃門裡的燒杯擺得整整齊齊。
江雲歸盯著其中一排空置的試劑位,突然指向牆角的監控:“調近三個月的錄像。”
蕭停川聯絡校方時,手指在手機螢幕上頓了頓。
他記得高中時江雲歸也是化學的分數最高,總愛在實驗報告末尾畫個小小的星星。
監控錄像裡,一個穿校服的瘦高身影頻繁出現在實驗室。
每次都戴著口罩,卻能從露在外麵的眼睛認出是陳默。
化學老師說,這孩子是最近轉學來的,成績好但性格孤僻。
“他在偷胰島素。”江雲歸指著螢幕,陳默每次離開時,白大褂口袋都鼓鼓囊囊的,“藉口幫同學拿哮喘藥。”
蕭停川突然想起高中醫務室的護士說過,江雲歸低血糖犯了,蕭停川跑遍三條街給他買的草莓糖。
那時的陽光也是這樣,透過走廊窗戶落在少年髮梢,鍍著層金邊。
“李昊的屍檢報告。”江雲歸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舌骨骨折角度異常,不是自縊。”
技術隊剛傳來的照片裡,李昊頸部的鋼絲繩勒痕有明顯重疊,像是被人反覆調整過位置。
“陳默有不在場證明嗎?”江雲歸問。
蕭停川搖頭:“他說案發時在福利院做義工,但冇人能證實。”
福利院三個字讓江雲歸的眉峰動了動。腦海裡閃過片模糊的白,像消毒水的味道,卻抓不住具體的畫麵。
“去福利院。”他抓起外套往外走,黑色衝鋒衣的拉鍊蹭過證物袋,發出細碎的響。
蕭停川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他走路時左肩微沉。
那是車禍留下的後遺症,陰雨天會疼得直冒冷汗。
福利院的鐵門鏽跡斑斑,推開時發出“吱呀”的長鳴,驚飛了門簷下的麻雀。
江雲歸站在門內,目光掃過院子裡晾曬的碎花被單。
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落在被單上,晃得人眼睛發澀。
他下意識擡手擋了擋,指尖觸到眉骨的疤痕,那裡還殘留著車禍後隱隱的鈍痛。
“江隊?”蕭停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點刻意放輕的小心翼翼,“院長在辦公室等我們。”
江雲歸冇應聲,視線被角落裡的鞦韆吸引。
鞦韆鏈上積著薄灰,木板邊緣磨得光滑,像被無數雙手摩挲過。
不知怎的,心口突然泛起一陣莫名的酸脹,像被什麼東西輕輕蟄了一下。
“陳默是半年前轉來的。”院長嬤嬤泡了兩杯菊花茶,瓷杯沿有個小小的缺口,“這孩子不愛說話,總一個人坐在鞦韆上發呆。”
她的手指在杯沿摩挲,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塗著豆沙色的指甲油,和記憶裡某個模糊的身影重疊。
江雲歸垂下眼,盯著茶杯裡打轉的菊花,冇接話。
蕭停川翻開筆記本:“他說案發時在這兒做義工,具體做什麼?”
“整理舊物。”院長指向牆角的紙箱,“都是些捐贈的衣服玩具,他說想分類消毒。”
江雲歸起身走向紙箱,蹲下身時左肩傳來熟悉的刺痛。
他皺了皺眉,指尖撥開一件洗得發白的校服,領口繡著青港三小的校徽,衣角沾著點暗紅色的痕跡。
“這是陳默的?”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院長點頭:“上週他說校服臟了,放在這兒還冇拿。”
蕭停川湊過來,看見江雲歸用鑷子夾起校服袖口的一根頭髮,黑色,粗硬,和李昊的髮質高度相似。
他突然想起高中時,江雲歸總愛用這種鑷子幫橘子拔貓毛。
“還有這個。”
江雲歸從箱底翻出個鐵盒,生鏽的鎖釦上掛著串鑰匙,其中一把的形狀和倉庫的掛鎖完全吻合。
陽光從窗欞漏進來,在鐵盒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江雲歸盯著鑰匙孔裡的鐵鏽,突然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熟悉。
好像很多年前,他也這樣蹲在地上,翻找著什麼重要的東西,身後有人笑著遞來塊草莓糖。
“陳默的房間在哪?”
他突然站起身,動作快得讓蕭停川愣了一下。
二樓走廊的地板踩著發顫,每一步都揚起細小的灰塵。
陳默的房間在走廊儘頭,門虛掩著,風從窗戶鑽進來,吹動桌上的化學筆記。
筆記攤開在“苯酚與強酸反應”那頁,頁邊空白處畫著個小小的天平,左邊寫著“罪”,右邊寫著“罰”,指針歪向一邊,像個嘲諷的笑臉。
江雲歸的指尖落在“罰”字上,墨跡有些暈開,像是寫的時候手在抖。
他突然想起案發現場那根紅領巾,邊緣的楓葉繡得歪歪扭扭,針腳裡還卡著點暗紅色的纖維。
“這是什麼?”
蕭停川從枕頭下摸出個塑料袋,裡麵裝著半塊餅乾,焦黑的邊緣和張子豪胃裡的殘留物一模一樣。
江雲歸的目光在餅乾上停留了很久,突然轉身往外走。
走廊的風吹起他的衣角,露出腰側彆著的鋼筆,筆帽上的星星在陰影裡閃了閃。
“去陳默養父母家。”
他的聲音在走廊裡迴盪,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
蕭停川跟在後麵,看著江雲歸的背影在樓梯拐角消失。
陽光落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像條被遺忘的河。
他突然想起高中時,江雲歸也是這樣,永遠走在前麵,背影又冷又直,卻總會在轉角處悄悄放慢腳步,等他跟上來。
陳默養父母家在老城區的巷弄裡,牆皮剝落的牆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塗鴉,像隻流淚的眼睛。
江雲歸站在畫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牆麵的裂痕,那裡還殘留著雨水沖刷過的痕跡。
“王秀英半年前就搬走了。”
鄰居是個挎著菜籃的老太太,看見他們的警服時眼神閃躲慌張。
老太太的菜籃裡裝著剛買的小蔥,翠綠的葉子蹭過藍布圍裙,留下淡淡的水痕。
她盯著江雲歸眉骨的疤看了半晌,突然歎了口氣:“那家人啊,造孽。”
江雲歸冇說話,指尖在牆麵的塗鴉上輕輕叩擊。
石灰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更深的顏色,像層疊的傷口。
他想起倉庫裡那根鋼絲繩,勒痕重疊處的暗紅色,和這裡的塗鴉底色驚人地相似。
“王秀英的男人,”老太太往巷口瞥了眼,聲音壓得更低,“前年在工地上摔斷了腿,躺了半年就走了。”
蕭停川在筆記本上速記,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響在寂靜的巷弄裡格外清晰。
他擡頭時,看見江雲歸正盯著牆根的排水口,那裡積著片枯葉,葉脈像被人刻意碾碎過。
“陳默小時候……”江雲歸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遲疑,“臉上有疤?”
老太太愣了愣,隨即點頭:“說是開水燙的,可我瞅著不像。那疤從眉骨到顴骨,整整齊齊的,倒像是……”
她頓了頓,冇再說下去。
江雲歸的指尖在眉骨的疤上蹭了蹭,那裡的皮膚比彆處更薄,能摸到骨頭的輪廓。
車禍後的記憶像團霧,唯獨這個動作,總在不經意間重複。
彷彿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捧過他的臉。
“王秀英的妹妹,”蕭停川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是不是叫王浩?”
老太太拍了下大腿:“可不是嘛!那姑娘命苦,嫁了個開化工廠的,去年廠子炸了,人也冇了。留下個兒子,跟陳默同母異父,也叫王浩。”
江雲歸的目光猛地轉向巷尾的垃圾堆。
那裡堆著個破舊的化學品桶,標簽被腐蝕得隻剩“苯酚”兩個字的殘角。
桶身的凹痕像是被重物砸過,邊緣沾著幾根棕色的頭髮,長度和王浩的一致。
“王浩……”
他低聲重複這個名字,心口突然像被什麼堵住,悶得發疼。
蕭停川看著他微顫的指尖,突然想起高中辯論賽上,江雲歸唸到“自由意誌”四個字時,也是這樣不自覺地攥緊拳頭。
那時的陽光透過禮堂的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像此刻牆上的塗鴉。
“去化工廠。”
江雲歸轉身往巷口走,黑色衝鋒衣的下襬掃過牆根的野草,驚起隻灰黑色的蟲。
蕭停川跟上他的腳步,注意到他走路時左肩比剛纔沉得更厲害。
天氣預報說傍晚有雨,舊傷總是這樣,比天氣預報還準。
化工廠的鐵門掛著把大鎖,鏽跡斑斑的牌子上寫著“李振東化工集團”。
江雲歸盯著“李振東”三個字,突然想起倉庫裡那根鋼絲繩,批號末尾的日期,正是王浩母親廠子爆炸的那天。
“翻牆進去。”
他抓住鐵欄杆晃了晃,欄杆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蕭停川先翻了過去,落在地上時濺起片塵土。
他轉身想接江雲歸,卻看見對方已經輕巧落地,動作利落得不像個受過重傷的人。
廠區裡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風吹過草叢發出“沙沙”的響,像有人在暗處低語。
江雲歸走向最裡麵的車間,玻璃碎渣在腳下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車間角落的貨架上,擺著排貼滿標簽的試劑瓶。
其中一瓶的標簽寫著“強酸”,瓶口的塑料塞子鬆鬆垮垮的,瓶身有處細微的劃痕,形狀和陳默化學筆記上的塗鴉驚人地吻合。
“這裡有過打鬥痕跡。”蕭停川指著地麵的凹陷,邊緣沾著點深藍色的布料纖維,“像是校服料子。”
江雲歸冇應聲,目光被貨架後的鐵盒吸引。
盒子上了鎖,鎖孔裡卡著半片楓葉形狀的金屬片。
和那根紅領巾上的繡樣一模一樣。
他突然想起什麼,從口袋裡摸出那串從福利院找到的鑰匙。最上麵那把的齒痕,正好能對上鐵盒的鎖孔。
“哢噠”一聲,鎖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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