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城往事 暗中照拂
暗中照拂
“幽靈”的聲音冷靜得像手術刀,精準地切中了最關鍵的問題,在潮濕悶熱的空氣裡激起一陣無形的寒意。
他看著幾乎無法站穩的陳盛,語氣裡沒有關切,隻有純粹的戰略評估。
“‘礁石’,你的狀態已經影響了基本判斷力。最後一次確認,你是否還能執行‘黑箱行動’?”
他略作停頓,給出一個更冷酷的選擇:“如果你無法保證任務成功,現在提出撤離申請,我會立刻安排接替者。”
這句話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狠狠紮進陳盛混沌的意識裡。“換人”這兩個字帶來的刺痛,瞬間壓過了他所有生理上的痛苦。
“換人?”
陳盛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高燒讓他的思維變得遲緩而直白,失去了平日裡那層謹慎的偽裝。他像是聽到了一個無法理解的荒謬命題,茫然的視線沒有焦點地漂浮在空中。
“那任務怎麼辦……”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低語,聲音輕得像囈語,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憂慮。他為之付出健康、乃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任務,已經成了他存在的全部意義。
緊接著,一個更深的屬於“陳盛”而非“礁石”的恐懼,不受控製地從他乾裂的唇間滑出:“我又會,去哪裡”
這句話裡,透露出一種近乎被遺棄的茫然和無助。檳城是他的根,也是他的戰場。離開這裡,他這個“已死之人”,這個與過去一切切斷了聯係的人,還能去哪裡?天地之大,似乎再無他陳盛的容身之處。
話音甫落,他自己先被這失態的暴露驚醒了。
一股寒意瞬間壓過了身體的高熱。他猛地閉上嘴,眼神裡閃過一絲驚慌,迅速垂下頭,不敢再看vegas。他緊緊攥住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來逼迫自己恢複清醒。
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
幾秒鐘後,陳盛再次擡起頭時,臉上已經強行恢複了那種屬於“礁石”的近乎麻木的平靜,隻是那急促的呼吸和額角的虛汗,出賣了他此刻身體的極度不適。
“我剛才燒得糊塗了。”他試圖解釋,聲音依舊沙啞,卻努力維持著平穩,“請忽略。我保證,能完成任務。”
他將所有的脆弱重新鎖迴心底,但那瞬間的失態,已經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他內心深處隱藏的恐懼與依賴。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落入了vegas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
“咳。”
vegas突然輕咳了一聲,這在他那如同精密儀器般控製的姿態中是極不尋常的。這聲咳嗽打破了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也打斷了他自己那副純粹的評估者麵具。
他看著陳盛那強撐著重病之軀、如同驚弓之鳥般試圖收回自己脆弱一麵的樣子,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冰封的湖麵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他沒有回應陳盛那句“保證完成任務”的表態,而是出乎意料地,直接回答了陳盛剛才那失神的囈語。
“任務自會有人接替。”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似乎比平時慢了一絲,彷彿每個字都經過了更慎重的考量,“至於你……”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陳盛空蕩蕩的袖管和凹陷的臉頰。
“如果選擇撤離,會經科倫坡,送往澳洲的基地醫院。直到戰爭結束。”
他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但這個具體安全的撤離方案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回答。它在告訴陳盛:你的擔憂,我聽到了。即便你退出,組織,或者說“我”,也不會棄你於不顧。
說完這些,vegas重新恢複了那副公事公辦的神情,彷彿剛才隻是進行了一次必要的資訊同步。
“現在,礁石,”他看著他,給出了最終的選擇權,“你的決定?”
是將自己燃儘在檳城的暗戰中,還是抓住這根通往生路的橄欖枝?他將選擇權,徹底交還到了陳盛自己手中。
vegas的話音剛落,陳盛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儘全身力氣死死捏緊了拳頭,彷彿要將那虛無的“選擇權”徹底攥碎在掌心裡。過於用力的指節發出輕微的“咯咯”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我不去澳洲。”
他擡起頭,目光穿過高燒帶來的氤氳水汽,筆直地撞上vegas的視線。那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茫然與脆弱,隻剩下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從廢墟裡升騰而起的,近乎偏執的火焰。
“我會完成任務。”
他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從胸腔裡硬生生擠壓出來,帶著鐵鏽般的腥氣,卻又異常清晰堅定。
這個決定,無關乎忠誠,也超越了責任。這是他對自己命運的最後一次掌控。
他不能再次像一個廢人一樣被送往澳洲,在墨爾本的病床上等待著彆人來決定戰爭的結局,等待著彆人去找到月娘。他所有的堅持和痛苦,必須有一個了結,而這個了結,隻能由他本人,在檳城這塊土地上完成。
要麼在此處完成任務,要麼就在此處化為礁石粉身碎骨。沒有第三條路。
他這句決絕的承諾,不再是一個下屬對上級的保證,而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發出的關於自身尊嚴與歸宿的最終宣言。
vegas沉默了。
他沒有立刻讚許陳盛的“忠誠”,也沒有再次質疑他的能力。他就那樣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落在陳盛因高燒和決絕而異常明亮的眼睛上,彷彿要透過這具瀕臨崩潰的軀殼,看清裡麵那個不屈的靈魂。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像在被拉長。隻有陳盛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在狹小的空間裡回響。
這漫長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度。它不是預設,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複雜權衡。最終,vegas幾不可查地微微頷首。他沒有再浪費任何一個字在無意義的對白上。
“具體時間,三天後,老方法通知你。”
“在此之前,保住你的命。這是命令。”
他快速而清晰地交代完最後兩句關乎行動核心的指令,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冷硬與精準。
說完,他毫不遲疑地轉身,黑色雨衣的下擺在空氣中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身影如同他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門外的雨夜之中,消失不見。
沒有鼓勵,沒有寬慰,更沒有流露半分私人情感。
但他最後那句“保住你的命。這是命令”,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陳盛翻湧的心湖。這不再是純粹的戰略考量,而是一條不容違抗的底線,一道來自“幽靈”的、披著命令外衣的最高階彆的關切。
門關上了。
陳盛脫力般緩緩坐回椅子上,劇烈的咳嗽再次襲來。但在痛苦的間隙,他死死攥住了那兩句指令,尤其是最後那句。
他必須活下去,至少,要活到任務完成。
第二天清晨,漁行剛開門,一片忙亂。一個常來送魚的老漁民,在將魚筐過秤時,趁著夥計不注意,將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飛快地塞進陳盛手裡。
“阿盛,看你咳得厲害,家裡以前剩的幾顆消炎片,拿去應應急。”老漁民壓低了聲音,眼神裡沒有試探,隻有一種底層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關切,說完便匆匆轉身去忙了。
陳盛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將那小包裹攥緊。回到二樓他那狹小的房間,他開啟油紙,裡麵是幾顆珍貴的在當時市麵上極難弄到的磺胺藥片。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漁民能輕易拿出的東西。
答案昭然若揭。
是“幽靈”。
他甚至沒有通過死信箱,而是動用了一條更深層的社會關係,以這種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將救命的藥物遞到了他手中。這種方式,完全規避了任何可能與“礁石”產生直接關聯的調查,安全到了極致。
vegas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回應了他昨天那句“保住你的命”的命令。他沒有給予任何言語上的安慰,卻給出了最實際、最有效的支援。
陳盛將一顆藥片和水吞下,那微苦的味道在他口中化開。他看向窗外灰濛濛的海麵,心中五味雜陳。
他們之間,隔著國家、陣營、過往的恩怨和現時的紀律,所有的對話都必須包裹在冰冷的代號與指令之下。
但這幾顆偷偷遞來的藥片,卻比任何語言都更清晰地傳達了一個資訊:
在完成任務的共同目標之下,我仍要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