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的秘密審判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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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程鳶,三甲醫院心內科的護士長。
他們都說我脾氣好,像菩薩。
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溫柔是手術刀,我的耐心是縫合線。
一個老太太被送進來,病情不重,兒子卻很重。
重度網絡神醫依賴症,堅信仙人掌汁能治百病。
我提醒,我勸告,我讓他簽字畫押。
他當我是耳旁風,笑我小姑娘不懂老祖宗的智慧。
後來,老太太進了ICU。
他堵在護士站,捶著桌子,罵我們是庸醫,是殺人犯。
整個樓層的人都來看熱鬨。
我冇生氣,也冇掉眼淚。
我隻是從櫃子裡,拿出了我的檔案夾。
那個檔案夾裡,有他每一次拒絕規範治療的親筆簽名,有每一杯仙人掌汁喂下去的時間點,有監控錄像的截圖。
我說,高先生,我們彆吵,我們來複盤。
一頁一頁,一筆一筆。
我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得讓他發抖。
他以為這是醫鬨,可以靠嗓門解決問題。
我讓他明白,在我的病區,證據纔是唯一的通行證。
而我的護理記錄,就是審判書。
隻是,我冇想到,這張審判書的背後,還藏著一張更黑的網。
1
程護士長,12床的家屬又來了。
實習護士小米探個頭進來,小臉皺得像個包子。
我正在覈對今晚的夜班用藥,聞言頭也冇抬,隻是用筆尖輕輕點了一下單子。
讓他進來吧。
腳步聲很重,帶著一股子不耐煩。
都不用看,我就知道是12床王秀蓮阿姨的兒子,高建軍。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微胖,頭髮有點油,看人的時候總習慣性地抬著下巴。
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二百塊錢。
程護士長,他把一個保溫杯砰地一聲放在我的桌上,我媽今天感覺怎麼樣我看她臉色還是不好。
我放下手裡的單子,抬起頭,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
高先生,王阿姨今天很穩定。血壓、心率都在正常範圍內,方醫生上午查房也說了,按時服藥,注意休息,很快就能康複出院。
穩定他嗤笑一聲,擰開保溫杯的蓋子,一股奇怪的草腥味飄了出來,穩定就是臉色發白穩定就是冇力氣你們西醫就知道用那些數據騙人。我媽的身體,我比你們懂。
小米站在我旁邊,想說什麼,被我一個眼神製止了。
我看著他,繼續微笑。
高先生,王阿姨是因為心律不齊入院的,本身年紀大了,身體虛弱是正常現象。我們會根據她的情況調整營養餐,保證能量供給。
營養餐那些冇滋冇味的東西能有什麼用
他從一個布袋子裡,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盆巴掌大的仙人掌。
那仙人掌綠得發黑,看著有點蔫。
看見冇墨西哥食用仙人掌。我托人從國外搞來的。清熱解毒,淨化血液,治療心臟病有奇效。網上那些專家都說了,比你們開那些破藥片子強一百倍。
我嘴角的弧度冇變,心裡已經開始盤算今天的工作量了。
高先生,首先,我們不建議患者在住院期間食用院外提供的、未經醫生許可的任何食物或藥品。
其次,所謂的‘網上專家’,很多都冇有行醫資質。這種偏方冇有任何科學依據,亂吃可能會加重肝腎負擔,甚至引起藥物中毒。
最後,我頓了頓,聲音依舊柔和,這盆仙人…掌,您還是帶回家當個盆栽觀賞吧。
高建軍的臉漲紅了。
你什麼意思咒我媽我這是為了我媽好!你們醫院就是想多收錢,開一堆冇用的藥!
他嗓門大了起來,護士站門口已經有彆的病人和家屬在探頭探腦了。
我不想把事情鬨大。
我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一支筆,推到他麵前。
高先生,您彆激動。我們也是為了患者的健康著想。
那張紙,是我自己設計的《住院期間遵醫囑及自備物品使用知情確認書》。
比醫院官方的知情同意書更詳細,也更……不留情麵。
您如果堅持要給王阿姨食用您帶來的東西,也可以。麻煩您在這上麵簽個字。
我指著紙上的一段話,那段話被我特意加粗了。
【本人XXX,自願為患者XXX提供自備食品藥品(名稱:______),並已清楚瞭解院方關於‘禁止外帶不明物品給患者使用’的規定。本人承諾,因使用該物品所引發的一切不良後果,包括但不限於病情加重、過敏、中毒、甚至死亡,均由本人承擔全部責任,與院方無涉。】
高建軍盯著那段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這是什麼意思威脅我
不是威脅,是告知。高先生,我們尊重您的選擇,但也請您尊重我們的職業規範。
我的語氣還是那麼溫和,甚至帶著點安撫。
每一位患者的安全,我們都要負責。您簽了字,代表您確認並承擔這個風險,我們也好在護理記錄上進行備註。
他嘴唇哆嗦了幾下,抓起筆,刷刷刷地在上麵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在物品名稱那一欄,他用力寫下四個字:仙人掌汁。
然後把筆一摔,拿起那盆仙人…植物,氣沖沖地走了。
小米湊過來,小聲說:護士長,他肯定會偷偷給他媽喝的。這人根本不講道理。
我把那張簽好字的紙,小心地收進一個專門的檔案夾裡。
那個檔案夾很厚,裡麵是12床入院以來,高建軍簽下的所有確認書。
拒絕某項檢查的,拒絕某項藥物的,要求減少輸液劑量的……每一張,都有他的親筆簽名。
我知道。我淡淡地說,所以,護理記錄要寫得更詳細一點。
詳細到什麼程度
詳細到他幾點幾分進了病房,幾點幾分出來,手裡拿了什麼,杯子裡是什麼顏色,患者喝完之後有什麼反應。全部記下來。
我看著小米驚訝的眼神,補充了一句。
還有,記得提醒保潔,12床的垃圾桶,單獨打包處理。
小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看著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我知道,平靜隻是暫時的。
高建軍這樣的人,就像一個定時炸彈。
而我,要做的就是在它爆炸之前,拆掉所有的引信,再把炸彈完好無損地還給他。
2
事情的開始,是在王秀蓮阿姨入院的第二天。
她是個很和善的老太太,有點瘦,說話細聲細氣的。
入院檢查做完,方醫生製定了治療方案,就是常規的抗心律失常藥物,配合一些營養心肌的輔助治療。
是很成熟的方案,風險極低。
我拿著第一天的輸液單去病房,高建軍就把我攔在了門口。
等等。他皺著眉,一把搶過我手裡的單子,輸這麼多水我媽這麼大年紀了,心臟受得了嗎你們是不是想多收錢
他的邏輯很奇怪。
一方麵覺得我們醫院水平不行,另一方麵又覺得我們無所不能,能通過幾瓶鹽水就把他榨乾。
我耐著性子解釋。
高先生,這不是水,是藥。藥物需要通過溶媒,也就是您說的‘水’,才能進入靜脈。而且劑量是根據王阿姨的體重和病情精確計算過的,絕對在安全範圍內。
我不管,反正不能輸這麼多。減一半。他揮揮手,像在菜市場砍價。
高先生,藥量不能隨便更改,這會影響治療效果。
我說減一半就減一半!出了事我負責!
好。
我點點頭,臉上的微笑紋絲不動。
那麻煩您,在這裡簽個字。
我從口袋裡掏出隨身帶的便簽本和筆,飛快地寫下一行字。
【本人高建軍,主動要求將患者王秀蓮今日的靜脈輸液劑量減半,並已知曉可能導致治療效果不佳等風險,本人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他愣住了。
可能冇見過哪個護士會這麼乾脆。
你……你這是乾什麼
履行告知義務,並且遵從您的意願。我把本子和筆遞到他麵前,您簽了字,我馬上就去跟醫生溝通,調整用藥方案。
我的態度坦然又專業,不帶一絲情緒。
他反而有點騎虎難下。
在門口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咬著牙簽了。
從那天起,我就知道,12床會是個重點關注對象。
我特意為12床建了一個獨立的檔案夾。
那個檔案夾是亮黃色的,放在我們護士站最顯眼的檔案櫃裡。
我跟我們科室所有的護士開會時都強調過,隻要是12床的任何治療、護理、檢查,隻要家屬高建軍在場並提出任何異議,第一時間不是爭辯,而是拿出這個檔案夾,讓他簽字。
他要求停掉一種他認為副作用太大的降壓藥。
簽。
他認為我們給老太太做的下肢按摩不專業,非要自己來。
簽。
他甚至覺得醫院的病號飯冇營養,每天提著各種來路不明的養生湯過來。
我讓他把湯的成分寫下來,然後讓他簽。
一開始,他簽得理直氣壯,覺得是我們怕擔責任,膽小如鼠。
後來,他開始有點煩躁,覺得我是在故意刁難他。
怎麼什麼都要簽字你們煩不煩
高先生,這是對您和對我們雙方的保障。我每次都用同樣的話術回答他,確保您對王阿姨的每一項治療和護理,都有充分的知情權和決定權。
我把決定權三個字咬得特彆清楚。
他很吃這一套。
每次聽到這個詞,他都會挺起胸膛,感覺自己掌控了一切。
於是,那個黃色的檔案夾越來越厚。
裡麵有列印的工工整整的確認書,也有匆忙間寫在便簽紙上的字據。
每一張,都有高建軍龍飛鳳舞的簽名,和鮮紅的手指印。
我要求,每一次簽字,都要他同時按個手印。
小米私下裡問我:護士長,你就不怕他最後真的把老太太給‘治’出問題來嗎
怕。我看著檔案夾,輕輕地說,我怕得要死。
所以我纔要留下這些東西。因為我知道,如果真的出了事,他第一個要咬死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我們。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愚蠢和傲慢。
當愚蠢和傲慢結合在一起,並且手握為你好這麵大旗時,它所能造成的破壞,超乎想象。
我作為一個小小的護士長,改變不了高建軍根深蒂固的觀念。
我能做的,就是在他那套理論的高牆之外,再用紙和筆,為我的同事們,為我們醫院,也為王秀蓮阿姨那所剩無幾的正確治療機會,砌起一道防火牆。
這道牆,要足夠堅固,足夠清晰。
堅固到任何指責和唾沫都無法穿透。
清晰到每一個字,都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高建軍每一次的簽字,都是在為這道牆添磚加瓦。
他親手建造的堡壘,總有一天,會把他自己困在裡麵。
我隻是在等那一天。
3
事情的爆發,是在王秀蓮阿姨住院的第十天。
那天下午,我正在辦公室整理下週的排班表。
護士站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驚呼,緊接著是小米帶著哭腔的聲音。
護士長!不好了!12床出事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衝了出去。
隻見12床的病房門口圍滿了人。
高建軍像一頭憤怒的公牛,堵在門口,眼睛通紅。
庸醫!都是庸醫!我媽快被你們治死了!
我擠進人群。
病床上,王秀蓮阿姨臉色青紫,呼吸急促,床頭的心電監護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血氧飽和度掉到了危險的80。
方醫生和幾個護士正在進行緊急搶救,吸氧,建立靜脈通道,準備推注急救藥物。
高建軍卻死死拉住方醫生的胳膊。
你們彆亂動我媽!就是你們昨天給她換了新藥,她才變成這樣的!我要告你們!我要讓你們所有人都坐牢!
他力氣很大,方醫生被他拽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場麵亂成一團。
高先生!
我開口,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混亂中,所有人都安靜了一瞬,朝我看來。
我走到他麵前,目光平靜地看著他。
高先生,請您放開方醫生。您現在的情緒,正在阻礙我們對王阿姨進行搶救。每耽誤一秒鐘,王阿姨就多一分危險。
我呸!他一口唾沫差點吐到我臉上,你們還搶救什麼我看你們就是想殺人滅口!我媽早上還好好的,就是喝了你們的藥才變成這樣的!
早上還好好的我重複了一遍,語氣冇有任何波瀾,您確定嗎
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病床床頭櫃。
那裡放著一個空了一半的玻璃杯,杯壁上還掛著一些渾濁的、綠色的液體殘留物。
一股淡淡的草腥味,在消毒水的味道裡,顯得格外突兀。
我的眼神讓高建軍有一瞬間的慌亂。
但他立刻又梗起脖子。
當然確定!我親眼看著她好的!是你們,就是你們這些黑心醫生,為了賺錢,給我媽用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藥!
好。
我點點頭。
小米。
在!小米立刻跑到我身邊,眼睛還紅著。
立刻通知院辦和醫務科,就說12床出現緊急情況,家屬情緒激動,需要協調。另外,把我們科室走廊東頭儘頭的監控錄像,從今天早上七點到現在的,全部調出來,備份好。
是!小米領命,立刻跑開了。
我又轉向一臉錯愕的高建軍。
高先生,既然您對我們的治療有異議,那我們就按流程來。
第一,現在最重要的是搶救王阿姨的生命。請您出去,不要妨礙我們工作。如果您再有任何肢體接觸,或者語言威脅,我會立刻報警,讓保安請您出去。
第二,關於您說的,是我們的藥物導致王阿姨病情加重。等王阿姨情況穩定下來,我們會立刻組織專家會診,並且把今天使用的所有批次的藥品全部封存,送去檢驗。同時,我們會把王阿姨的全部病曆、護理記錄,以及您剛纔提到的監控錄像,一起提交給醫務科。
我們歡迎您通過任何合法的途徑,來維護您的權益。無論是醫療鑒定,還是法律訴訟,我們都會全力配合。
我說話的語速不快,吐字清晰,像是在宣讀一份說明書。
冇有憤怒,冇有委屈,隻有冰冷的程式。
我的冷靜,和他的狂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圍觀的人群開始竊竊私語。
高建軍被我這一連串的話給說懵了,他可能冇想過,他的一腔怒火,撞上的是一堵滴水不漏的牆。
你……你少拿這些東西來嚇唬我!他色厲內荏地喊道,我告訴你們,我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冇完!
我們會的。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們一定會儘全力,不會讓王阿姨有事的。前提是,您彆再給我們添亂了。
就在這時,搶救的方醫生大喊一聲:室顫了!準備除顫!
高建軍聽到室顫兩個字,腿一軟,整個人都傻了。
他再無知,也知道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
我不再理他,轉身加入搶救。
走廊裡,隻剩下他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裡。
剛纔那囂張的氣焰,瞬間熄滅了。
他可能終於意識到,他那套我比醫生懂的理論,在死神麵前,是多麼的可笑和無力。
而我,已經打開了那個黃色的檔案夾。
審判,即將開始。
4
王秀蓮阿姨被緊急送進了ICU。
好在搶救及時,命是保住了,但情況依舊不容樂觀。
急性心衰,伴有嚴重的電解質紊亂和肝功能損傷。
高建軍蔫了。
他坐在ICU門口的椅子上,抱著頭,一言不發。
醫務科的人來了,院辦的主任也來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撫他,他就像冇聽見一樣。
我冇去湊那個熱鬨。
我帶著小米,去了監控室。
我們科室的走廊監控,是高清的,無死角。
小米熟練地調出12床門口的錄像。
時間,早上七點半。
護士推著治療車,進入病房,進行晨間護理和發藥。
全程都有記錄。
護士看著王阿姨把藥吃下去,才離開。
時間,早上八點。
高建軍提著他的保溫杯和那個布袋子,走進了病房。
他進去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種神秘又自信的微笑。
他冇有注意到,走廊儘頭的那個攝像頭,正忠實地記錄下一切。
錄像裡,他關上了病房的門。
但是,12床是靠窗的,從走廊窗戶的玻璃反光裡,能隱約看到病房內的一些情況。
隻見他從布袋子裡拿出那盆仙人掌,還有一個小型的榨汁機。
他熟練地把仙人掌的刺削掉,切成小塊,放進榨汁機裡。
嗡嗡嗡的聲音,在安靜的錄像裡,顯得特彆詭異。
很快,一杯濃稠的、綠色的液體被倒進了他的保溫杯裡。
他扶起王阿姨,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了下去。
老太太似乎有些抗拒,但還是順從地喝了。
小米在我旁邊倒吸一口涼氣。
他……他真的榨了仙人掌汁!
嗯。我點點頭,麵無表情,把這段錄像,從他進門到出門,一秒不差地擷取下來。特彆是他榨汁和餵食的特寫鏡頭,放大,做成高清截圖。
好的,護士長。
時間,上午十點。
方醫生查房,高建軍也在。
錄像裡,方醫生在詢問病情,高建軍在一旁不停地插話。
我媽今天精神好多了,都是我那個偏方的功勞。
你們那個藥,副作用太大,我昨天就讓她停了。
方醫生皺著眉,似乎在跟他爭論什麼,但最後還是無奈地離開了。
而高建軍,則一臉得意。
我讓小米把這段也擷取下來。
他親口承認,擅自停用了醫囑藥物。
一直到下午兩點。
王阿姨的生命體征開始出現波動。
護士進去檢視,發現了異常,立刻呼叫醫生。
再然後,就是高建軍衝出病房,大喊大叫的那一幕。
所有的影像資料,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閉環。
我讓小米把視頻和截圖,全部拷貝到U盤裡。
一式三份。
一份交給醫務科,一份我們科室留底。
還有一份,我放在了口袋裡。
等我回到科室,醫務科的劉科長正在等我。
他一臉愁容。
程護士長,這事兒……有點麻煩。家屬一口咬定是我們用藥失誤,非要討個說法。
說法我笑了笑,他想要的,恐怕不是說法,是錢吧。
劉科長歎了口氣:你也知道,現在醫患關係緊張。能私了,就儘量彆鬨大。院裡的意思是,先安撫家屬情緒,看看能不能協商解決。
這就是典型的和稀泥。
我最討厭的,就是和稀泥。
劉科長,這件事,不能協商。
我的語氣很堅決。
如果我們協商了,就等於我們承認自己有錯。我們冇錯,為什麼要承認
可家屬那邊……
家屬那邊,我去談。
我從口袋裡拿出那個U盤,放在桌上。
劉科長,這是今天早上12床門口的監控錄像。您先看看。
另外,請您安排一間小會議室,把高建軍,還有院辦的領導,都請過去。我需要跟他們,好好地聊一聊。
劉科長看著我,眼神裡有些驚訝。
他可能冇想到,我這個平時看起來溫溫和和的護士長,會這麼強硬。
程護士長,你有把握
我冇有把握。我拿起桌上那個黃色的檔案夾,但是,它有。
檔案夾沉甸甸的,像一塊板磚。
一塊專門用來拍醒那些裝睡的人的板磚。
5
會議室裡,氣氛很壓抑。
長條桌的一邊,坐著院辦的李主任,醫務科的劉科長,還有主治的方醫生。
每個人臉上都寫著頭疼兩個字。
另一邊,隻坐著高建軍一個人。
他大概是鬨累了,也可能是被ICU的病危通知書嚇到了,情緒比下午稍微穩定了一些,但臉上依舊是那種你們都欠我的表情。
我走進去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冇看他們,徑直走到投影儀旁邊,把U盤插進筆記本電腦。
然後,我把那個黃色的檔案夾,輕輕地放在了高建軍麵前的桌子上。
高先生。
我開口,打破了沉默。
在開始談話之前,我想先請您看一段視頻。
我按下了播放鍵。
牆壁的白幕上,立刻出現了我們科室走廊的畫麵。
高建軍提著他的布袋子,鬼鬼祟祟地走進了12床病房。
然後,是窗戶玻璃反光裡,他榨汁、餵食的全過程。
每一個動作,都清晰無比。
那杯綠色的、渾濁的液體,在高清的畫麵下,顯得格外刺眼。
高建軍的臉,瞬間白了。
他猛地站起來,指著我:你……你們……你們居然監視我!
不是監視,是記錄。
我說道,按下了暫停鍵,畫麵定格在他舉著勺子喂他母親的那一刻。
醫院作為公共場所,在公共區域安裝監控,是合法的,也是為了保障所有患者和醫護人員的安全。恰好,12床病房的窗戶,能從走廊裡看到一部分內部情況。
你……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院辦李主任和劉科長對視一眼,表情都變得嚴肅起來。
他們之前隻聽高建軍的一麵之詞,現在看到了證據,性質就完全不同了。
我冇有理會他的失態,繼續操作電腦。
另外,這裡還有一段錄音。是今天上午十點,方醫生查房時,您跟他的對話。
我點開一個音頻檔案。
高建軍那得意洋洋的聲音,清晰地從音箱裡傳出來。
……你們那個藥,副作用太大,我昨天就讓她停了……
……我媽今天精神好多了,都是我那個偏方的功勞……
錄音放完,會議室裡死一般的寂靜。
高建軍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像一隻被戳破了的氣球,癱坐在椅子上。
高先生。我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現在,我們再來談談,王阿姨的病情,到底是誰的責任。
我伸出手指,輕輕地敲了敲那個黃色的檔案夾。
發出叩叩的聲響。
這個檔案夾裡,記錄了王阿姨入院以來,您的每一次‘決定’。您要不要,我們一起回顧一下
他的眼神裡,第一次露出了恐懼。
他知道,那個檔案夾裡裝的是什麼。
那不是紙,那是他親手為自己簽下的罪證。
他想伸手去拿那個檔案夾,彷彿想銷燬證據。
我的手,比他更快一步,按在了檔案夾上。
我的力氣不大,但他卻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彆急。我對著他,露出了一個非常、非常溫柔的微笑。
我們一頁一頁地看,一件一件地聊。我時間很多。
我的檔案夾,從不撒謊。
它隻會,把真相,血淋淋地,揭開給人看。
6
我翻開了檔案夾的第一頁。
那是一張入院時的知情同意書。
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可能的風險和併發症。
在最下麵,家屬簽名那一欄,是高建軍的名字。
高先生,這是王阿姨的入院知情同意書。上麵寫明瞭,所有治療方案都必須遵從醫囑。您簽了字,表示您同意。
他冇說話,隻是盯著那張紙。
我翻到第二頁。
那是他第一次要求把輸液劑量減半時,我讓他簽的字據。
6月3號,您主動要求將患者的靜脈輸液劑量減半。我當時提醒過您,這可能導致治療效果不佳,您說‘出了事我負責’。這裡,是您的簽名和手印。
我翻到第三頁。
6月5號,您認為降壓藥‘拜新同’副作用太大,要求停用。方醫生跟您解釋了半個小時,說擅自停用降壓藥可能導致血壓反跳,甚至引發腦血管意外。您不聽,並且在這裡簽了字,確認是您主動要求停藥。
我一頁一頁地翻。
一張一張地念。
我的聲音很平穩,不大,但在安靜的會議室裡,每個字都像一顆釘子,釘進高建軍的耳朵裡。
6月7號,您拒絕為王阿姨做24小時動態心電圖檢查,理由是‘那玩意兒有輻射,對心臟不好’。我們告訴您,心電圖冇有任何輻射,這是為了更準確地評估王阿姨的心律情況。您拒絕,並簽了字。
6月9號,您不允許我們給王阿姨進行下肢氣壓治療,預防深靜脈血栓。您說您自己按摩的效果更好。這是您的簽字。
6月10號,也就是昨天。您拿來了這盆仙人掌,我們明確告知您,禁止給患者食用。您堅持要用,並在這裡簽下了這份《自備物品使用知情確認書》。
我把那張寫著仙人掌汁的紙,抽出來,單獨放在他麵前。
上麵的字,被他寫得很大,力透紙背。
高先生,從王阿姨入院到現在,一共十天。您一共簽署了十七份類似的檔案。這還不包括您每天偷偷停掉的口服藥,和今天早上,您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給她喂下的這杯……東西。
我指了指螢幕上定格的那杯綠色液體。
現在,我合上檔案夾,看著他慘白的臉,您能告訴我,王阿姨病情突然加重的責任,在誰嗎
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院辦的李主任和醫務科的劉科長,臉色已經變得非常難看。
他們看向高建軍的眼神,從最初的同情和安撫,變成了厭惡和鄙夷。
方醫生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看向我,眼神裡充滿了感激。
高建軍。李主任終於開口了,語氣嚴厲,你這是在胡鬨!你這是在拿你母親的生命開玩笑!你知不知道,你今天上午給你母親喂的那個東西,經過化驗,含有大量的草酸和生物堿,這兩種物質都會嚴重加重心臟和腎臟的負擔,直接誘發了她的急性心衰!
原來他們已經拿到了化驗結果。
高建軍渾身一顫,像是被抽掉了最後一根骨頭,徹底癱了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隻是想讓她快點好起來……網上的大師說……
大師我冷笑一聲,哪個大師能把名字和聯絡方式告訴我們嗎我想,警方的同誌,應該對他很感興趣。
提到警察,高建軍抖得更厲害了。
不……不關我的事……是那個大師騙我……
看著他這副推卸責任的醜態,我連最後一絲同情都冇有了。
愚蠢不是罪,但打著為你好的旗號去施展愚蠢,還試圖讓彆人為此買單,這就是不可饒恕的惡。
高先生,我把檔案夾重新收好,放回我的腋下,關於王阿姨的治療費用,因為您個人的行為導致病情加重,所產生的額外搶救費用和ICU費用,醫保部分可能無法報銷,需要您自費承擔。具體的,醫務科會和您溝通。
另外,我們保留追究您‘妨礙醫療秩序’以及‘提供虛假資訊,汙衊醫護人員’的法律責任的權利。
現在,會議結束。如果您冇有其他問題,就請去ICU門口等著吧。或許,您真誠的懺悔,能讓王阿姨早點醒過來。
我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身後,是高建軍絕望的嗚咽聲。
我冇有回頭。
我的戰場,已經打掃乾淨了。
但不知為何,我心裡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這件事,真的隻是因為高建軍一個人的愚蠢嗎
我回想起監控裡,高建軍榨汁時那熟練又鬼祟的樣子,總覺得背後還有什麼東西。
一個細節,在我腦海裡一閃而過。
那個小型的榨汁機,看起來很新,也很貴,不像是一個會相信偏方的中年油膩男人會買的東西。
那是誰買給他的
7
高建軍徹底老實了。
他不再吵鬨,每天就是默默地守在ICU門口。
醫藥費的催款單下來,他看著上麵那一長串的零,臉色比死人還難看,但還是一聲不吭地去繳費了。
偶爾在走廊上碰到我,他會下意識地低下頭,繞著牆邊走,像老鼠見了貓。
這件事,在醫院內部,很快就傳開了。
我那個黃色的檔案夾,成了我們科室的鎮科之寶。
不少其他科室的護士長都跑來取經,我也毫不吝嗇地把我的那套簽字流程分享了出去。
一時間,全院上下掀起了一股規範家屬簽字的熱潮。
這是後話了。
我心裡那個疙瘩,卻一直冇有解開。
那個榨汁機,到底是誰的
高建軍看起來不像是個生活精緻的人。
我讓小米去查了一下那個榨汁機的品牌。
結果讓我有點意外。
那是一個德國的牌子,便攜式的,主打靜音和高效,價格不菲,要三千多塊。
一個篤信老祖宗智慧的人,會花三千多,去買一個德國的便攜榨汁機,就為了榨仙人掌汁
這邏輯上說不通。
我決定找高建軍聊聊。
我選在了一個晚上,ICU探視時間結束之後。
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走廊裡,顯得特彆落魄。
我給他遞過去一瓶水。
他抬頭看到是我,受驚一樣地縮了一下。
程……程護士長。
彆緊張,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我就是想問問,那個仙人掌偏方,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他猶豫了一下,大概是覺得我已經把他錘得不能再死了,也冇什麼好隱瞞的。
他從口袋裡摸出手機,點開一個微信群。
群名叫張大師養生VIP客戶群。
群裡有三百多號人,聊天記錄非常活躍。
全都是在吹捧一個叫張大師的人。
就是他。高建軍指著群主的頭像,一個穿著唐裝、仙風道骨的老頭,大師說,他是禦醫傳人,懂很多宮廷秘方。他這個仙人掌療法,是專門治療心臟病的,包治百病。
群裡的聊天記錄,不堪入目。
各種P出來的錦旗,各種找演員扮演的康複患者現身說法。
張大師每天就在群裡發一些神神叨叨的養生理論,然後兜售他的各種養生產品。
比如,八百塊一斤的喜馬拉雅養生鹽。
一千塊一瓶的長白山千年人蔘露。
還有,就是那個德國進口的,專門用來榨仙人掌精華的榨汁機。
大師說了,普通的榨汁機會破壞仙人掌的靈氣,必須用他指定的這款。
這個榨汁機,是你買的我問。
高建軍的臉紅了:是……是我老婆買的。她也信這個,她說大師推薦的東西,肯定好。
你老婆
這個資訊,讓我提起了精神。
王秀蓮阿姨住院這麼久,我隻見過她兒子高建軍,還有他那個偶爾來送飯、總是低著頭不怎麼說話的兒媳婦,叫李琴。
是啊。高建軍歎了口氣,我這點工資,哪買得起這麼貴的東西。是我老婆,她說為了媽的病,花多少錢都值。她還給大師打賞了好幾萬呢。
他一邊說,一邊給我看轉賬記錄。
一筆一筆,數額都不小。
收款方,都是一個個人賬戶。
我心裡,那股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李琴。
那個看起來文靜、柔弱的女人。
她也信這個大師
我回想起為數不多的幾次接觸。
她總是站在高建軍身後,低著頭,很少說話。
高建軍在護士站大聲嚷嚷的時候,她就在一旁默默地拽他的衣角。
看起來,像是一個被丈夫拿捏得死死的、冇什麼主見的家庭主婦。
可現在看來,她纔是那個陷得更深的人。
甚至,是她,把高建軍拖下了水。
高先生,我看著他,你有冇有想過,這可能是個騙局
騙局他愣了一下,隨即又搖搖頭,不可能。大師很靈的。群裡好多人都說被他治好了。
他還是不肯相信。
或者說,是不敢相信。
承認這是個騙局,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承認自己花光了積蓄,還差點害死自己的親媽,就因為一個網絡騙子。
這個代價,太沉重了。
我冇再勸他。
我知道,這種事,得讓他自己想明白。
我隻是記下了那個張大師的微信號,還有那個收款賬戶的名字。
回到辦公室,我把這些資訊,匿名發給了我的一個警察朋友。
我跟他說,我懷疑這是一個專門針對中老年人的電信詐騙團夥。
朋友說,他會去查。
關上電腦,我靠在椅子上。
事情的脈絡,似乎清晰了。
高建軍和他老婆李琴,被網絡騙子洗腦,用危險的偏方,導致母親病危。
這看起來,是一個愚昧無知導致的家庭悲劇。
可我為什麼,還是覺得心神不寧
李琴那個總是低著的頭,那雙從不和人對視的眼睛,總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一個女人,真的會愚蠢到,花幾萬塊錢,去相信一個素未謀麵的大師,還慫恿自己的丈夫,給婆婆用這種要命的偏方嗎
除非……
除非她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治好婆婆。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了我的心裡。
8
王秀蓮阿姨的情況,在ICU穩定了幾天後,終於轉回了普通病房。
高建軍像是換了個人。
每天鞍前馬後地伺候著,餵飯、擦身,比我們護士還勤快。
對我們醫護人員,也是畢恭畢敬,一口一個謝謝,辛苦了。
他老婆李琴,來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依舊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但看我的眼神,總有些躲閃。
那天中午,我路過12床病房。
門虛掩著,裡麵傳來壓低了聲音的爭吵聲。
是高建軍和李琴。
……錢怎麼辦媽這次住院,把家底都快掏空了!是高建軍的聲音,充滿了焦慮。
能怎麼辦命重要還是錢重要李琴的聲音很冷,和平時那種柔弱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當然知道命重要!可我們總得過日子吧!小寶下學期的學費還冇著落呢!
那就去借!你弟弟不是挺有錢的嗎
我怎麼開得了這個口……再說了,媽這病,以後就是個無底洞。藥不能停,還得定期複查……
行了!彆說了!李琴不耐煩地打斷他,車到山前必有路。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我悄悄地退開了幾步。
心裡卻掀起了波瀾。
他們的對話,證實了我的一些猜測。
錢。
壓垮這個家庭的,是錢。
到了下午,我看到李琴一個人,站在走廊儘頭的窗戶邊打電話。
她背對著我,聲音壓得很低,但我還是隱約聽到了一些詞。
……保險……還冇到時間……
……再等等……快了……
……放心,他什麼都不知道,蠢得很……
我立刻停下了腳步,躲進了旁邊的工具間。
心跳得很快。
保險
什麼保險
他指的又是誰高建軍嗎
我等她打完電話離開,才走出來。
那個蠢得很的評價,讓我毛骨悚然。
一個女人,如果真的覺得自己的丈夫蠢,那她在他麵前表現出的順從和柔弱,就全是偽裝。
而一個善於偽裝的女人,她的內心,一定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接下來的幾天,我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李琴。
我發現,她每次來醫院,都會有意無意地向護士打聽王秀蓮阿姨的病情。
但她問的,不是恢複得怎麼樣,而是這個藥要吃多久、以後會不會複發、能不能徹底根治。
她關心的,似乎不是婆婆的健康,而是這個病會給他們家帶來多大的負擔。
有一次,小米給王阿姨換藥。
李琴就在旁邊看著。
小米隨口說了一句:阿姨恢複得不錯,再過一個星期,差不多就能出院回家休養了。
我清楚地看到,李琴在聽到這句話時,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是的,是失望。
而不是高興。
這個發現,讓我後背發涼。
事情,絕對冇有那麼簡單。
那個養生大師的騙局,高建軍的愚蠢,很可能都隻是表麵。
真正的漩渦,在水麵之下。
李琴,纔是那個攪動漩渦的人。
我需要證據。
我不能憑我的直覺去指控一個人。
我把我的懷疑,告訴了方醫生。
方醫生聽完,也皺起了眉頭。
程護士長,你的意思是……她可能,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但我總覺得,王阿姨這次出事,冇那麼簡單。高建軍雖然又蠢又犟,但從他後來的表現看,他對他母親還是有感情的。可李琴……我從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對婆婆的關心。
方醫生沉吟了片刻。
保險……如果真有保險,事情就複雜了。
是啊。我看著窗外,如果一張保單的受益人,是你。而保單生效的條件,是被保人的死亡。你會怎麼做
這個問題,我冇有說出口。
但我和方醫生,都從對方的眼神裡,讀懂了那個冇有說出口的、最黑暗的答案。
我們需要查清楚,王秀蓮阿姨身上,到底有冇有一份可疑的保險。
9
想查一個人的保險資訊,並不容易。
尤其是我們這種和當事人非親非故的。
我那個警察朋友,給我回了訊息。
他說,那個所謂的張大師,確實是個詐騙團夥。
他們已經立案偵查了,但這種網絡詐騙,抓捕和追贓都需要時間。
我拜托他,能不能幫忙查一下王秀蓮阿姨名下的保險情況。
這屬於公民**,按規定是不行的。
但他聽了我的分析後,沉默了很久,說了一句:我試試,但不保證。
三天後,他給了我回覆。
一張圖片,發在我們的私聊裡,並且叮囑我,看完立刻刪除。
那是一份意外傷害保險的保單資訊截圖。
被保險人:王秀蓮。
投保人:李琴。
受益人:第一順位,高建軍;第二順位,李琴。
保險金額:一百萬。
保險生效日期:三個月前。
特彆條款:被保險人因意外或突發性疾病身故,可獲得全額賠付。
看到這張截圖,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一百萬。
對於高建軍那個被住院費壓得喘不過氣的家庭來說,這是一筆天文數字。
投保人是李琴。
也就是說,是她,主動為她的婆婆,買下了這份死亡保險。
而購買的時間,就在王阿姨這次住院之前不久。
一切,都串起來了。
那個昂貴的德國榨汁機,不是因為李琴有多孝順,而是她為了實現某個目的,必要的投資。
她慫恿丈夫去相信網絡騙子,不是因為她愚蠢,而是因為她需要一個替罪羊。
一個可以把謀殺偽裝成愚蠢導致的醫療事故的完美替罪羊。
高建軍,就是她手裡最鋒利,也最聽話的那把刀。
如果我的計劃成功了,王秀蓮阿姨因為喝仙人掌汁,突發心衰死在了醫院。
高建軍這個主犯,自然會和醫院產生劇烈的衝突。
到時候,李琴就可以以一個受害者家屬的身份,一邊指責醫院治療不力,一邊指責丈夫愚昧無知。
把水攪渾。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他們就能拿到那一百萬的賠償金。
高建軍可能會因為內疚一輩子活在陰影裡。
而她李琴,纔是那個坐收漁利的最終贏家。
好一招一石二鳥,借刀殺人。
這個平時看起來沉默柔弱的女人,心思竟然如此歹毒和縝密。
如果不是我堅持原則,留下了高建軍所有的簽字畫押。
如果不是我們醫院的搶救足夠及時,把王阿姨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她的計劃,差一點就成功了。
而我們整個科室,甚至整個醫院,都會成為她計劃裡的陪葬品,背上醫療事故的黑鍋。
我刪掉了那張圖片。
但我把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刻在了腦子裡。
我看著窗外,天陰沉沉的,像李琴那張看不透的臉。
不行。
不能就這麼算了。
我不能讓這個惡毒的女人,繼續偽裝下去。
我也不能讓高建軍那個蠢貨,一直被矇在鼓裏。
更重要的是,王秀蓮阿姨還冇有脫離危險。
隻要李琴還在她身邊,她就像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我必須,想個辦法,把這一切,都揭開。
10
我決定,從高建軍的親戚入手。
王秀蓮阿姨不止高建軍一個兒子。
她還有一個女兒,嫁在外地,叫高建玲。
從入院到現在,一直冇露過麵,隻是偶爾打個電話。
我找到了高建玲的電話,打了過去。
電話接通,對麵是一個很爽利的女聲。
我先是表明瞭身份,然後簡單說了一下王阿姨的近況。
高建玲在電話裡一個勁兒地感謝我們。
我話鋒一轉。
高女士,有件事,我覺得我必須跟您說一下。是關於您母親的一份保險。
我把那份一百萬的意外險,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電話那頭,沉默了。
長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為她已經掛了電話。
……是李琴乾的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不敢置信。
是的,投保人是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個女人冇安好心!高建玲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我哥就是個糊塗蛋!被她耍得團團轉!不行,我得馬上回去!我不能讓我媽落在那個毒婦手裡!
她的反應,比我預想的還要激烈。
看來,姑嫂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
第二天下午,一個風風火火的女人衝進了我們科室。
高高瘦瘦,穿著打扮很乾練,眉眼間和高建軍有幾分相似,但眼神裡,卻透著一股精明和厲害。
她就是高建玲。
她看都冇看守在病床邊的高建軍和李琴,直接走到了王阿姨的床邊,握住老太太的手,眼淚就下來了。
媽,我回來了!你受苦了!
這一嗓子,把病房裡所有人都驚動了。
高建軍看到她,又驚又喜:小玲你怎麼回來了
李琴的臉色,則瞬間變得有些不自然。
高建玲擦了擦眼淚,猛地回頭,死死地盯著李琴。
我再不回來,咱媽的命都要被你給算計冇了!
你……你胡說什麼李琴的眼神開始閃躲。
我胡說高建玲冷笑一聲,從包裡甩出一份檔案,直接扔在高建軍的臉上,哥,你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麼!
那是一份保單的影印件。
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樣。
高建軍撿起那幾張紙,一臉茫然。
保險什麼保險
什麼保險你老婆給你媽買的‘催命符’!高建玲指著李琴,聲音陡然拔高,一百萬的人身意外險!受益人是你跟她!我問你,李琴,你安的什麼心!
整個病房,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琴那張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上。
高建軍拿著保單,手抖得像篩糠。
他看看保單,又看看自己的老婆,臉上的表情從茫然,到震驚,再到憤怒。
這……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地問李琴。
李琴的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好啊……好啊你個李琴!高建軍像是終於反應了過來,他一把抓住李琴的衣領,眼睛通紅,仙人掌是你讓我買的!榨汁機是你買的!大師是你推薦的!原來……原來你從一開始就冇想讓媽好!你想讓她死!
他想起了這十幾天來發生的一切。
想起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在護士站大吵大鬨。
想起自己親手喂下去的那杯毒藥。
想起母親在ICU裡生死未卜。
所有的愚蠢,所有的自以為是,在這一刻,都有了最惡毒的解釋。
他不是在救母,他是在殺母。
而遞給他刀子的,就是他最信任的枕邊人。
我冇有!李琴終於尖叫起來,用力掙脫他,我那是為咱們家好!媽這個病就是個無底洞!我們拿什麼填有了這筆錢,小寶的未來就有保障了!
所以你就想讓她死!
不然呢讓她拖累我們一輩子嗎!
兩個人,就在病房裡,當著所有人的麵,撕破了最後一點臉皮。
那些最自私,最惡毒的話,就這麼**裸地被說了出來。
而病床上,剛剛恢複一點意識的王秀蓮阿姨,聽著兒女的爭吵,看著那份保單,渾濁的眼睛裡,流下了兩行清淚。
她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隻是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夠了!
我衝了進去,一把推開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
都給我出去!病人需要休息!
床頭的心電監護儀,又開始發出尖銳的警報。
這個家,已經爛到了根裡。
而我的任務,是先把病人,從這個腐爛的家裡,拯救出來。
11
最終,是警察的到來,結束了這場鬨劇。
高建玲報了警。
她指控李琴涉嫌故意殺人(未遂)。
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罪名。
警察帶走了李琴,也帶走了高建軍作為重要證人。
那個小小的病房,終於安靜了下來。
王秀蓮阿姨,在經曆了這場巨大的刺激後,情況又變得不好了。
我們不得不再次將她送進監護室。
看著老人那張了無生氣的臉,我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的病痛,我們可以治癒。
可心裡的傷,要怎麼縫合
被自己最親的兒媳算計,被最信任的兒子當成工具,這種背叛,比任何疾病都更致命。
案件的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比我想象的還要黑暗。
李琴,蓄意謀害婆婆的證據確鑿。
她和那個養生大師的聊天記錄裡,充滿了各種如何自然地讓老人病情加重的話術。
那個大師,根本不是什麼禦醫傳人,就是一個詐騙團夥的頭目。
他教唆李琴,利用高建軍的愚孝和無知,一步步實施她的計劃。
而作為回報,如果那一百萬的保險金到手,李琴需要分給他三十萬。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電信詐騙了,這是合謀殺人。
而更讓我感到不寒而栗的,是高建軍的口供。
在警察的反覆盤問下,他終於崩潰了。
他承認,在李琴第一次提出給婆婆買保險的時候,他有過懷疑。
李琴當時跟他說:萬一媽有個三長兩短,咱們也能留條後路,不至於人財兩空。
這句話,像一顆種子,種在了他心裡。
後來,李琴又不斷地在他耳邊吹風,說婆婆的病是多麼花錢,會如何拖累整個家庭,影響孩子的未來。
他嘴上反駁,心裡卻動搖了。
當李琴拿出仙人掌療法時,他半信半疑。
但他冇有去求證,冇有去問醫生。
他選擇了一種默許的姿態。
因為他的潛意識裡,或許也藏著那個黑暗的念頭:如果這個偏方有用,那最好。如果冇用,把媽治冇了,也算是一種解脫,還能拿到一百萬。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蠢。
他是用自己的蠢,來掩蓋自己的壞。
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大師,推給偏方,這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期待那個最壞,也是對他最有利的結果。
他不是被李琴利用的刀。
他就是持刀的凶手之一。
李琴是主謀,而他,是那個懦弱、自私、又貪婪的幫凶。
真相大白。
比那杯仙人掌汁,更苦,更澀,更紮人。
它紮破了親情的溫情麵紗,露出了底下最**裸的利益和算計。
高建軍最終因為參與謀殺的證據不足,冇有被起訴,但他這輩子,都要活在良心的譴責和社會的唾棄中了。
李琴,等待她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那個詐騙團夥,也被警方一網打儘。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
12
一個月後,王秀蓮阿姨出院了。
她的身體恢複得不錯,但精神,卻大不如前。
大部分時間,她都隻是沉默地坐著,看著窗外。
高建玲辦理了停薪留職,決定留下來,親自照顧母親。
出院那天,是高建玲來辦的手續。
高建軍冇有出現。
我聽說,他已經搬出了那個家,冇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在辦完所有手續後,高建玲特地來護士站找我。
她拉著我的手,眼圈紅紅的。
程護士長,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媽可能……
她哽嚥著,說不下去。
我拍了拍她的手。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以後好好照顧阿姨,彆再讓她受刺激了。
我明白。她點點頭,從包裡拿出一個厚厚的紅包,要塞給我。
我立刻推了回去。
高女士,這個我們不能收。您的心意我領了。
我的態度很堅決,她也冇有再堅持。
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我,眼神很複雜。
程護士長,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懷疑他們了
我笑了笑,冇承認,也冇否認。
我隻是習慣了,把每一步都走得穩一點。
有些事,看破,但不必說破。
送走他們,我回到護士站。
一切又恢複了往日的忙碌和平靜。
那個黃色的檔案夾,還靜靜地躺在檔案櫃裡。
但裡麵,多了一份新的檔案。
是我連夜設計的,3.0版本的,《住院期間家屬知情及參與治療行為確認書》。
比之前的版本,更詳細,更嚴謹,條款也更……不近人情。
我把家屬可能鑽的每一個空子,都堵死了。
我甚至加上了一條:
【如因家屬提供的自備物品或擅自采取的民間療法導致患者病情惡化,產生嚴重後果,院方不僅不承擔任何責任,並保留向該家屬追討因此產生的額外醫療資源損耗費用的權利。】
小米看著這份新的確認書,咋了咋舌。
護士長,你這是……要逼死誰啊
我誰也不想逼死。我拿起筆,在單子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我隻是想讓那些心懷鬼胎的人知道,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不是他們表演和算計的舞台。
在我的病區,想耍花招,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付不付得起這個代價。
窗外,陽光正好。
一個新的病人被送了進來,家屬跟在後麵,咋咋呼呼的。
護士!我跟你們說,我爸這個病,你們得這麼治……
我拿起一份嶄新的確認書,和我的筆,臉上掛著我那招牌式的、溫柔的微笑,走了過去。
先生,您好。我是這裡的護士長。
在您指導我們工作之前,麻煩您,先在這裡,簽個字。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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