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一章·金蘭(上)
·金蘭(上)
昌平十二年春,鄰水鎮。
才解風霜怯凍殺,不知春寒還料峭。
淒淒夜雨,細如牛毛,落在身上涼意透骨,若有傷病在身,更覺煎熬難受。
潑皮梁二今日跟個狗屠急赤白臉,當街毆鬥一場,完事兒灌了半肚子黃湯,又趕上這場雨,皮肉骨節都作痛,口裡穢語含糊,一步三晃地走在街道上。
他頭腦微昏,冷不丁瞥見一個男人拐進旁側的巷子裡,可那地方是寡婦巷。
顧名思義,這條小巷裡隻有幾家女戶,多是沒了男人又不肯再嫁的寡婦。老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這年頭的王法跟個屁一樣,哪會有人趁夜來此?
梁二心裡一激靈,想起一茬事來——月前,鎮上來了個年輕女子,盤靚條順,自稱九娘,言老家遭災,流離失所,托餘三姑的繡坊接些活兒,就在這裡落腳。
深更半夜,若無好事可做,豈有男人來到這裡?
梁二腹中燒出一團熱氣,連忙跟去,卻已不見那人,唯有矮牆窄道積水溝。
他循著微光摸到靠裡那間小院外,翻牆而入,當中安靜的很,仍無半個鬼祟人影,心下有些狐疑,遂矮身近屋,捅破窗紙,但見那不大的屋子裡燈火明亮,有個女子背對著他坐在桌旁,左手拿繃架,右手拈針線,正在專心繡花,烏發被竹簪綰起,露出光潔白皙的後頸。
梁二吞了口唾沫,單看這道背影,便知今夜來對了,也顧不上彆的,忙從懷裡掏了支細竹筒來,是他托人弄來的**煙,據說吸進了一口,壯漢也要倒下。
他往裡吹入一股,屏息靜待,怎料過了一會兒,雙腿已蹲得痠麻,屋中女子仍好端端的坐著,不由懷疑自己被賣藥的糊弄了,橫下心來,伸手向腰後摸刀。
一個小娘們兒,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梁二這般想著,忽見九娘上身微動,探出右手以針挑燈,她手指纖長,指甲圓潤,滿室燭光都好似凝在了針尖上。
他看得癡了,麵上陡然一痛,整個人向後跌去,捉在手裡的刀子也落了地。
一枚繡花針紮在梁二兩眼間,不歪不斜,針尖猶燙,鮮血沿著鼻梁流下來。
隔窗十步遠,九娘不曾回頭,出手卻迅疾精準,彷彿背後也長了眼睛。
梁二呆若木雞,顫抖著伸手一摸,指上儘紅,他活了三十多年,慣是逞兇鬥狠,此刻卻身軟如泥,好半晌才駭然一呼,連滾帶爬地向外逃去。
雨勢漸大,烏雲蔽月,院門隻在丈許外,巷道也不過百十步長。
九娘無意去追,另取一根針穿上紅線,她的繡功不算好,勝在細致用心,孰料一朵梅花將將綻開,緊閉的房門突兀敞開,冷風挾雨侵入。
落錯一針,九娘擡頭看去,竟是梁二去而複返,他直挺挺地立在門口,全身濕透,眼突口張,分明已經死了,可死人怎能推門呢?
念頭方起,死屍驀地立地而起,淩空撲向九娘,桌上燈火霎時急晃欲滅,她側身讓過,反手一抖繡花繃,上麵的針線破空射出,直取那道掠進門來的黑影。
死人不能動彈,凶手必在屍身之後,其人搶得先機,一掌擊向九孃的頭顱,飛針剛好刺到,正中掌心勞宮xue,未及穿骨入肉,已被勁力震碎,正待痛下殺手,突覺手掌一麻,連帶整條臂膀也卸了力。
九娘不敢大意,指間連彈,兩枚繡花針飛刺來人麵門,銀光閃動如流星,須臾間直取雙目,人亦縱身急躍,燕兒般從黑影頭頂翻飛而過,手中紗線繃緊如弦,死死勒住他脖頸,鮮血沁出,將紅線染深。
卻在此時,九娘眼前一花,紗線應聲而斷,忙是後退,對方已然迫近,屈指向她咽喉抓來,餘光掃見倒在地上的梁二屍身,其頸彎折,正是死在這一招下。
此人出手狠辣,身法迅捷,九娘後仰下腰,就地一滾,堪堪從爪下逃開,反手拔下發簪,半截竹節落地,寒光迸出,赫然是一柄藏刀簪。
九娘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個不速之客,隻見其身穿黑袍,體態佝僂,麵目枯僵,比剛死的梁二更像一具屍體,她看得出這是張人皮麵具,冷聲道:“閣下本領過人,何故來尋我的晦氣?藏頭露尾,宵小行徑,且遞個門坎來!”
所謂“遞門坎”,乃是江湖隱語裡自報家門的意思,九娘自打落腳於此,深居簡出,修身養性,鎮上那些潑皮閒漢亦不成氣候,這煞星顯是衝著她來的。
暈黃燈光明滅不定,黑袍人移目看向梁二的屍身,問道:“你為何不殺他?”
梁二眉間還留著那個細小紅點,九娘但凡動過殺心,豈能容他拔腿而逃?也算閻王收命有定數,他多活了幾息,便死在這人手裡。
“夜窺女室,圖謀不軌,這等人死不足惜。”不等她應答,黑袍人搖頭一歎,“用慣了刀劍的手,拿上針線也不像樣,你若軟了心腸,今後怎還做得了刺客?”
他的聲音比麵容更加怪異,沙啞如瓦礫摩擦,九娘心頭一凜,晃身閃近,簪刀刺向黑袍人咽喉要害,這一下迅疾無匹,幾在電光石火間,卻在穿喉之前被屈指彈開,一隻乾瘦的手趁勢搭在她腕上,五指齊收用勁,便要折她筋骨。
簪刀不過四寸長,難以回蕩自救,九娘雖驚不亂,翻身倒掛,擡腿踢向黑袍人頭頂,被他橫臂擋住,左手攢拳,攻其腋下空門,兩人一合即分,各自退步。
腕上多了五道青黑指印,傳來陣陣刺痛,不等九娘再度出手,黑袍人已縱身撲至,雙掌疾出,一招一式猛如狂風驟雨,迫得她轉攻為守,見招拆招,滴水不漏,奈何陋室狹窄,九娘一退再退,背脊已靠上牆壁,不由暗罵一聲“糟糕”。
下一刻,黑袍人欺身而近,撮掌成刀悍然劈落,九娘倉促偏頭,那隻手掌以毫厘之差貼鬢切入牆中,灰塵簌簌,迸開的碎石擦破她額角,卻見寒光疾閃,一枚藏在發間的牛毛細針借機射出,直向黑袍人右眼戳來!
兩人相距不過咫尺,細針瞬息便到,黑袍人忙側身閃避,九孃的簪刀走偏鋒斜抹而來,將要割斷他咽喉,卻聞一聲冷笑,燈火驟滅,室內陷入一片昏黑。
眼前猝然失光,九娘渾身一僵,簪刀也滯在半途,緊接著胸腹吃痛,黑袍人一拳打在她膻中xue,複又擒肩鎖關,一爪將她拋了出去。
鬥室左側立了一麵竹屏風,登時被九娘撞了個支離破碎,她半邊身子麻木,險些爬不起來,黑暗裡視物模糊,隻聽得刻意放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黑袍人立足站定,枯枝般的手就要罩在九娘頂門上,而她內息走岔,委頓在地,已無還擊之力,忽地開口喚道:“師父!”
話音落下,那隻手陡然懸停在她頭頂寸許之處。
屋裡靜了一陣,黑暗好似打翻的硯台,變得愈發濃重,九娘隻覺心悸,呼吸變得短促且急,若非連綿雨聲傳入耳中,她幾乎以為自己墮入了陰曹。
正當此時,黑袍人的手緩緩下移,挑起她的臉龐,輕輕摩挲了兩下,桌上油燈隨之重燃,失而複得的火光化作利劍,刺得九娘雙目一疼,卻是捨不得閉上眼。
她披頭散發,唇邊見血,五臟六腑皆作痛,卻是咬牙向後一避,撐著膝蓋踉蹌起身,這才鬆開左手,獰惡的人皮麵具同半截簪刀一塊兒落了地。
在那緊要關頭,九娘不及招架,又是退無可退,索性轉守為攻,臨危變招一撩刀,人被拋飛出去,這張麵具也為利刃揭走,露出黑袍人的真容來。
燈火如豆,照出一張青白瘦削的麵孔,眉目還算俊朗,血色寡淡,隻上了年歲,又被刀劃傷一道,難掩憔悴,當下神情陰鷙,比那乾屍般的假臉更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