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五章·衝突(上)
·衝突(上)
煙雨樓有兩套食單,其一價廉,掛在大堂東牆上,足夠大眾常客所需;其二價高,收在二樓小櫃台裡,雖美酒佳肴名目繁多,但不是一般人能吃喝得起的。
然而,今日一早有貴客臨門,不僅訂下一桌好酒好菜,還花重金將二樓包了場,後來的那些客人縱使出手闊綽,也上不得這兒來。
貴客是位身著藍色暗紋錦袍的中年男子,相貌周正,不怒自威,他沒進雅間,而是挑了個靠邊的位置坐,隨意一瞥就能將窗外街道和樓下大堂的情況儘收眼底,是以白衣人才進門,在旁候著的小二便忙不疊跑下來,殷勤地為他引路。
這一幕落在大堂眾人的眼裡,不免有些議論,溫厭春卻收回了目光,見胖掌櫃抻著脖子往那邊看,手裡還端著她的陽春麵,道:“麵要坨了。”
胖掌櫃正想著樓上的事,冷不丁聽見這一聲,麵碗險些脫了手,早有準備的溫厭春順勢一接,穩穩放在桌上,大口吃了起來,彷彿對周遭一切都漠不關心。
被這一打岔,胖掌櫃再擡頭看去,白衣人已在中年男子的對麵落了座。
外人有所不知,他卻心裡有數,這位貴客姓韓,單名征,手裡攥著不少發財路子,官衙綠林都有麵兒,煙雨樓能在回春鎮做大生意,少不得對方的關照,這回包場宴客,且提前三日擬好食單,足見重視。
做生意的最是精明,胖掌櫃有意巴結,也顧不得大堂這邊,親自端了酒菜上去,倒酒時偷眼打量,方纔發現這位讓韓老闆久候多時的客人竟不能視物。
“二十年的女兒紅。”對方忽然笑道,嚇得他一哆嗦,險些灑了酒水。
酒液色如琥珀,濃香馥鬱,韓征端起一嘗,醇厚甘鮮,六味交融,確是上好的女兒紅,可自己這位同僚目不能視,也沒碰過桌上的東西,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無非是耳聰鼻子靈。一念及此,韓征目光轉冷,看得胖掌櫃心裡猛跳,再不敢妄想,連忙告退,臨走時隱約聽見他對那白衣人道:“師賢弟,再過兩日……”
他不敢多聽,匆匆下了樓,而在大堂內,老秀才正說的口若懸河。
“……蠻軍一路燒殺搶掠,北人紛紛南下渡江以避禍,各方勢力卻還囿於陳規偏見,內鬥不休,幸有十位義士仗義出手,揭穿離間詭計,號召共禦外侮……”
說到動情處,老秀才潸然淚下,遍佈滄桑溝壑的臉龐彷彿要沿著每一道皺紋龜裂開來,看著極為可怖,眾人受他情緒感染,思及種種,義憤填膺。
大堂裡氣氛火熱,樓上兩人也暫停交談,韓征將下方諸人的神情儘收眼底,感慨道:“若無十君子當年的義舉,恐怕不會有今日的十方塔,可惜……”
江湖風雨如晦,單說六大派,白道有歸元宗、鐘家堡和篤劍閣三足鼎立,黑道以二相宮為首,龍神幫、般若堂不甘落後,皆是家大業大,盤根錯節,恩怨尚難清算,何況利害之爭?故而十君子當年為促成聯盟而奔走,所麵臨的質疑和重壓實難想象,最終在武林大會上血濺高塔,明示決心,引得群豪動容。
想起往事,韓征大感唏噓,再看那些熱血未涼的年輕人,道:“人心可用。”
前言不搭後語,白衣人卻明瞭其意,搖頭道:“人心隔肚皮,千人千般念,究竟可不可用,還得試過再說。”
說話間,他拿起手邊的酒壺,往小碟子裡倒了一些,小青蛇便從袖裡鑽出來,半截身子還纏在主人的手腕上,抻著腦袋舔舐酒水。
“正因如此,你我二人才會相聚在這兒。”韓征瞥向樓梯旁邊那張小桌,不由得笑了,“人心各異,賢弟之言在理,譬如這群情激憤的當口,還有人置若罔聞,自顧自大快朵頤呢。”
溫厭春著實餓了,一碗陽春麵才下肚,又去咬那隻皮爽肉滑的大雞腿。
她本是北人,又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對這些事再清楚不過,說書人口纔再好,也不比一頓飽食來得重要。憶起餘三姑臨終所言,溫厭春偷眼瞥向胖掌櫃,思忖著該如何向他打聽訊息,殊不知要找的人就在樓上坐著,正為她的吃相咋舌。
堂中叫好聲響成一片,卻也有人嗤之以鼻,插話道:“老丈,你這說的可不算有趣軼聞,凡是有點見識的,莫不耳熟能詳,實在糊弄了。”
“自古詩歌起興、故事有因,諸位莫急。”老秀才捋須而笑,“適才說到斷龍江一役後,黑白兩道在十方塔的監督下重訂盟約……”
溫厭春三兩口啃完了雞腿,聞言皺下眉頭,餘光掃過堂中眾人,又聽老秀才接著道道:“去年中秋,歸元宗少宗主羅璋迎娶鐘家堡三長老之女鐘秀英為妻,這是兩家聯姻,亦是強強聯手,婚禮操辦得十分盛大,各方勢力都派親信子弟攜禮前往太平峰道賀,不想吉時已到,賓客齊聚,高堂在座,新娘也過了門,仍不見新郎蹤影,諸位道是為何?”
他賣了個關子,引得堂中噓聲一片,小女孩便端著木盤左轉右轉,很快得了幾十文賞錢,她坐回老秀才身邊數銅板,渾然沒發現角落有幾位客人臉色倏沉。
樓上,韓征眉頭微皺,白衣人卻露出了笑容,端起酒杯一飲而儘,耳尖微動,狀似無意地朝溫厭春所在方位側了下頭。
溫厭春將空碗擱回桌上,筷子在指間打轉,老秀才正待往下說,卻被她打斷道:“掌櫃的,再來兩個饅頭和一碟白切肉。”
聽得入神的胖掌櫃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姑孃的胃口如此之大,鄰桌的客人也忍不住多看她兩眼,溫厭春不以為意,見小女孩偷眼瞄來,擡手掩口,搖了搖頭,對方愣了一下,若有所悟,扯著阿爺的衣角說悄悄話。
然而,老秀才渾不在意,喝了口茶便道:“歸元宗的人四處尋找,直到吉時將過,羅璋才姍姍來遲,身上還有股脂粉氣,原是在接轎路上撞見惡匪為難弱女子,那姑孃的父母已被殺害,若非他出手,定然生不如死……羅璋此行本為迎親,沒接到喜轎,先救了個美娘子,是豔福不淺,也是橫生枝節。”
大喜之日出了岔子,鐘家堡的人豈能痛快?不過顧忌兩家情麵罷了。
然而,這件事沒有到此為止,羅璋憐香惜玉,將那女子安置在山下城鎮裡,平日裡出入辦事,有意無意就能與之見麵,一來二去,自有風言風語傳出。新婚夫妻已生隔閡,鐘秀英心高氣傲,不屑與一孤女計較,直接與羅璋動起手來。
“羅璋有愧,招招避讓,卻將鐘秀英逼出了真火,一劍刺中他腹部,登時鮮血直流,昏死倒地。正是:一樁良緣成孽債,百日夫妻化怨侶!”老秀才一拍木板,說的繪聲繪色,“驚變驟發,旁觀諸人莫不魂飛天外,也不知是誰高呼一聲‘少宗主沒氣了’,霎時哭嚎聲震天,歸元宗弟子皆感憤恨,不少人亮了兵刃……”
鐘秀英隻想教訓丈夫,不料錯下重手,已嚇得六神無主,被他們團團圍住,反倒驚醒過來,心知自己闖下大禍,既愧又怕,一人做事一人當,當場自戕了。
這時,在場也有知情者回過味來,溫厭春吃著夾肉饅頭,聽他們交頭接耳,原來此事還有隱情——羅璋隻是傷重氣弱,待宗主羅鴻騫親自趕到,便將他救醒,但鐘秀英已死,儘管歸元宗極力掩蓋,仍為鐘家堡所悉,三長老氣得嘔血,家族上下莫不義憤,若非十方塔聯合篤劍閣出麵調停,恐怕這兩大門派已交惡動兵。
老秀才搖頭晃腦地道:“此事之後,若有歸元宗弟子見著了鐘家堡門人,未戰氣先短,畢竟這樁冤案細算起來是羅璋有錯在先,累得鐘秀英枉死——”
話未儘,忽聽一聲瓷器被砸碎在地的尖銳脆響,伴隨著一道怒喝:“老東西,胡說八道!男人三妻四妾之俗由來已久,分明是那妒婦心胸狹隘,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