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三十九章·變棋(上)
·變棋(上)
銀山歲積無度量,金鐘一響天下知。
鐘乃當世大姓,四方八路,千家萬戶,可是螻蟻如許,難成氣候,於龍神幫而言,除卻夔城鐘家堡,旁的同姓異支皆不值一提。
請客之前,囚牛已命幫眾查過此二人的底細,因是初來乍到,寂寂無聞,所知不過碼頭風波與同船旅客的片言隻語,以及當初跟從衛觴前往西北那三人的供詞,今日幾番試探,暫未揪住破綻,他倆到底勢單力孤,根基淺薄,縱然彆有用心,是圓是方,也得由自己這個大幫主一手拿捏,怎知這裡頭還有鐘家人的文章?
囚牛的酒意消退大半,霎時轉過無數念頭,麵上也淡了些,問起那位鐘家子弟的身份,師無恙隻道泛泛之交,不甚了了,教他心裡沒個準,便向溫厭春看去,奇道:“名門世族自來眼高於頂,綠林多少好漢,若非權重勢大,甭管做出甚麼事,在他們的嘴裡都成了下九流,溫姑娘也是走單騎的,如何與其交好?”
這話已是明晃晃的打探,溫厭春暗自將師無恙罵了百八十遍,卻不能不接茬,半真半假地道:“我雖孑然一身,但在江湖上摸爬滾打,交友結仇都是有的,當初得罪了某位前輩,遭其陷害,多虧這人路見不平,解囊濟困,後來他碰上麻煩,我亦捨命相助,由此心照神交,敘了年歲,互稱姐弟,旁的尚不知深淺。”
囚牛頓時皺眉,沉吟道:“既為金蘭之友,怎生不問明底細?萬一他出身非凡,你借風乘勢,自有一番好處,如若不然,你便誤交匪類,日後恐遭其連累。”
溫厭春聽後,麵不改色地道:“謝過大幫主提醒,隻是利害之外,還得顧念情義,先時他排難救急,未曾挾恩圖報,雖有隱衷,卻也熱誠,我怎能憑空臆測而生疑忌?流水映日常有,肝膽相照難求,我交的是他這人,又不是他的門第。”
她這身妝扮清麗婉約,渾不似江湖草莽,說話卻鏗鏘有力,囚牛還待深究,偏又無言以對,亭中氣氛陡然沉滯,外邊的祝長安聽聲見機,忙道:“大幫主,時辰不早了,這天上烏雲滾動,四下裡平地起風,晚間怕要降雨,您看……”
言至於此,師無恙也識趣地道:“在下不勝酒力,承蒙盛情,且退席歇去。”
囚牛被溫厭春那幾句話堵了心,正自暗惱,有人遞出台階,立時就坡下驢,藉口俗務纏身,不得久作耽擱,命祝長安代為安排,便此散席。
身為東道主,他卻先行離去,亭中幾人眼觀鼻,鼻觀心,待其遠去,方纔出了水榭,祝長安打過圓場,將他們送回客院,不過一會兒工夫,細雨已落。
一行人站在廊道上,祝長安沒忍住多看了溫厭春幾眼,不知有意無意,讓師無恙入住她隔壁的廂房,抱拳道:“某還得去巡視碼頭和水寨,未克奉陪,兩位舟車勞頓,昨夜迫於事態,招待簡慢,今兒個早些安寢吧!”
逢場言事,本自尋常,然則溫厭春心懷疑竇,再看他正色斂容,直覺話裡有話,奈何無柄可捉,周遭還有不少耳目,隻得點頭了事,而後趁人不備,往師無恙腳背踩去,勁力猛吐即收,疼得他臉龐扭曲了一瞬,笑容也帶上幾分咬牙切齒。
祝長安未有察覺,吩咐仆役好生服侍,披蓑戴笠,頂風冒雨而去。
天色已昏,各處陸續點起燈來,溫厭春還記得席間之事,當著仆役們的麵,故作橫眉冷眼,轉身進屋,師無恙走出沒幾步,那扇門便重重拍上。
看他吃到閉門羹,在旁的婢女不禁掩口偷笑,師無恙唉聲歎氣,解下矇眼黑紗,露出那雙黯淡無神的琥珀眸,又即捲起衣袖,問道:“院中可設了廚房?”
婢女下意識伸手在他眼前揮舞,未見瞳轉,遲疑道:“有,郎君要用宵夜?”
庭中雨聲漸急,師無恙微微一笑,道:“夜寒風邪,做碗薑湯好賠罪。”
薑湯不難做,用料也簡單,隻是鍋灶已冷,還得生火,師無恙執意親自熬製,婢女便在側打下手,不時偷眼瞧他,故意弄些動靜,觀形察色,徒勞而無功。
待到湯水滾沸,師無恙探手一試,被熱氣燙了下,婢女忙取濕布上前,提壺倒滿兩碗,猶豫片刻,從袖裡摸出小紙包,也不避著他,當麵將微黃的粉末倒進湯裡,隨後捧起一碗,細聲細氣地道:“郎君先喝了吧,趁熱。”
師無恙將婢女的所作所為看得一清二楚,量她不敢投毒,不過是乘機試探,因而神色自若,接過湯碗吹了吹,不緊不慢地喝下去,眉間驟然蹙起。
婢女正盯著他,不自覺斂聲屏氣,見狀便是一驚,脫口道:“怎麼了?”
這搗鬼的心虛氣短,道行還差得遠,師無恙又喝了口湯,搖頭道:“太甜。”
如他所料,囚牛尚且有求於人,便有甚麼歹念,若非萬不得已,還得卸了磨才殺驢,婢女從旁監察,不敢自作主張,紙包裡僅是用來拌果子的糖粉。
她鬆了口氣,暗道自己大驚小怪,嗔道:“郎君這話可差了,姑孃家哪有不愛甜的?莫說是一碗湯,以郎君的品貌,若往嘴上抹些蜜,何愁她沒個好聲氣?”
師無恙為這句無傷大雅的取笑鬨了個紅臉,湯水一嗆,狼狽地咳嗽起來,婢女見了,更是發笑,心中再無疑慮,將他帶到溫厭春的房間外,自去複命了。
她一走,師無恙笑容漸淡,雙手端著托盤,溫聲對屋裡道:“之前是在下唐突,惹得阿姐不快,這廂以湯代酒,聊以賠罪,還請賞個臉吧!”
本是他唱紅臉,溫厭春唱白臉,一搭一檔,做戲給龍神幫的人看,自無計較拿喬之理,最後半句話才將出口,緊閉的房門便從裡麵開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