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六章·暗湧(下)
·暗湧(下)
樓外雨散雲開,溫厭春背著行囊,左顧右盼,準備找個合適的落腳處。
她吃不準師無恙是何來路,那位韓姓男子的身份卻是昭然若揭,話既傳到,對方八成會在近期登門相詢,以其能為,要查一個外來者的下落,易如反掌。
然而,回春鎮上僅有兩家客棧,已被陸續到來的江湖人占去大半,房錢更是水漲船高,下鋪還得跟人同住。溫厭春幾經打聽,歇了做冤大頭的心思,找到一戶人家借宿,折價不過半,就能住上單獨一間屋,儘管是臨時收拾出來的柴房。
屋主是一對孤兒寡母,兒子還小,母親有腿疾,做紡織縫補勉強過活,溫厭春給的房錢不多,左鄰右舍不會心生覬覦,而她在這兒隻住不吃,還送了一包熱乎的糕餅,足夠讓母子倆打消顧慮,喜笑顏開。
天色將晚,小孩在院中玩耍,寡婦坐在床邊納鞋底,溫厭春見那針腳細密有致,便多給了些銀錢,讓她給自己做上一雙,隨即回到了屋裡。
她是習武之人,有一把好力氣,飯量也不同尋常,兩個時辰前大吃了一頓,這會兒又坐在板凳上拆開油紙包,就著溫白開啃糖餅,心裡還想著後晌的事。
程嬰是個恃武行凶的王八蛋,溫厭春沒左右開弓扇掉他滿口牙,一是顧念爺孫倆還要在鎮上討生活,二是不想讓掌櫃的太難做,三則是為了歸元宗。
在場的諸多外人或許認為她是故意下歸元宗的麵子,畢竟六大派雖然聲名顯赫,一些散人遊俠也是與之不睦,溫厭春自稱不是正經門派出身,沒準就是這類人,逮到個飛揚跋扈的名門弟子教訓一頓,並非罕見之事。
其實不然,溫厭春討厭程嬰的作為,還得從一件往事說起。
如說這廝是王八蛋,那飛軒就是個老王八,過去三千多個日夜,溫厭春可謂舉步維艱,吃過的苦不知凡幾,頭一回從他那兒得賞,是十五歲那年殺了人。
那飛軒狠戾殘忍,為厲妙華移情歸元宗前代首徒伏靈均一事耿耿於懷,凡有彼派弟子落在他手裡,無不下場淒慘,而溫厭春恨之入骨,自當多加留意。
當時,有個歸元宗弟子拚死逃出地牢,遍體鱗傷,脫力倒在荒野間,溫厭春先找到了他,可那飛軒即將趕來,對方心裡也跟明鏡一樣,開口求她給個痛快。
這是她第一次殺人,手抖得厲害,刀刃刺入胸膛之際,他笑了起來,眼裡好似有光,氣若遊絲地說:“好姑娘……若我泉下有靈,保佑你……早日脫離苦海。”
隨後,那點光亮就隨著最後一口氣落下而熄滅了。
此番孤注一擲,溫厭春已做好了跟各路人士打交道的準備,不料想先與歸元宗的門人結下了梁子。程嬰自報家門時,她就想到了當初那個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八年了,印象早已模糊,卻還記得對方是為了救人才會落到那飛軒的手裡。
同出一門,程嬰是不配與之相提並論的,溫厭春動手時沒留情麵,事後更不會反悔,然回春鎮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雖不知這些人所圖為何,但低調小心無大錯,程嬰卻反其道而行之,要麼是腦子缺根弦,要麼就是有恃無恐。
口裡咀嚼的動作微頓,溫厭春忽然想到了一個細節。
程嬰出劍偷襲之際,她並非沒有察覺,雖是手無寸鐵,腳下已然蓄力,隻等對方持劍撲至,一擊踢中他的丹田要害,而那支筷子早不發晚不發,挑準了溫厭春出腿的刹那,不僅撞開劍鋒,連帶著程嬰的身形也偏斜開去,使她腳下踢空。
旁人看來,那韓姓男子是救了溫厭春一命,可她心裡門兒清,對方真正救下的人是程嬰,再思及旁邊的師無恙,越想越覺得蹊蹺,下意識地摸向懷中書信。
最後一口糖餅下肚,溫厭春抹了抹嘴,見窗外天色漸暗,又一場風雨將至。
不消多時,綿密的細雨落了下來,像女兒家做刺繡的絲線,沾衣不能濕,須得等上一陣才浸透了衫子,寒意卻已悄然入骨,凍得人全身冰涼。
程嬰的臉色比這雨幕更陰沉。
一行五人走出煙雨樓,也沒了閒逛的心思,且到東頭那家大客棧下榻。鄧鵬知道這位小爺氣不順,讓小二將酒菜都送到房裡來,自個兒坐下陪程嬰吃喝說話,三個兄弟在外把守,以防再有不長眼的人打擾。
酒過三巡,程嬰問道:“你們常在回春鎮走動,可知此女是個什麼來曆?”
鄧鵬忙道:“不敢欺瞞程師兄,這女子實非本地人,此前未曾見過,明日我帶人親往查探一番,若能逮到機會……”
說到此處,他擡手在頸間一橫,意思不言而喻,程嬰卻搖了搖頭。
“憑你們,再來幾十個人也不是她的對手。”程嬰盯著盞中殘酒,目光陰鷙,“把人盯好了,若發現她跟誰有私下來往,或是去了哪裡,定要及時告知我。”
鄧鵬對溫厭春著實有些犯怵,忍不住勸道:“這女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八成是個草莽,以歸元宗在當世的地位,她早晚會吃到教訓,您不必為此動氣傷身。”
“你懂什麼?”程嬰冷聲打斷他的話,“要真是無門無派,打哪兒學來這一身武功?她既有這般本事,就該知道歸元宗的厲害,還敢騎到我頭上撒野,料來絕非善類,說不定是哪個魔門妖女喬裝而來!換了我大師伯還在,定然……”
他忽然住了口,像是被毒蠍子蟄了舌頭,鄧鵬下意識道:“您的大師伯——”
“滾出去!”程嬰忽然變了臉,將酒盞重重往桌上一放,濺起的水珠打在了鄧鵬手背上,針刺一樣疼,駭得他亡魂大冒,忙不疊告罪而出。
程嬰是歸元宗現任宗主羅鴻騫的弟子,他的大師伯就是羅鴻騫的大師兄,先代歸元宗首徒伏靈均,乃昔日名動江湖的十君子之一,排行第二。
此人文韜武略,少年時就下山遊曆,先代宗主伏信芳膝下無子,視之為己出。後來天下大亂,他從太平峰輾轉至斷龍江,不僅殺敵千百,還活人無數,極力促成武林兩道聯合抗敵,擔任十方塔初代道君,功名冠絕一時。
若伏靈均接任宗主,歸元宗勢必更上一層樓,孰料斷龍江一役落幕不久,伏靈均就與義弟鐘博衍一同遭遇截殺,不知所終,堪稱近五十年來的江湖第一大案。
時至今日,這個案子還高居武林懸賞榜之首,歸元宗跟鐘家堡年年加碼,十方塔也緊追不放,奈何事過境遷,線索寥寥,已成懸案了。
羅鴻騫執掌門派後,伏靈均就成了門派的禁忌,上下人等莫不諱莫如深,程嬰是酒後失言,等他反應過來時,背後已是冷汗涔涔,再沒了舉杯動筷的心情。
窗外傳來梆子響,一慢兩快,伴隨更夫高喊“平安無事”的聲音,三更已至。
程嬰定了定神,推開窗戶,下方巷道空無一人,便悄無聲息地翻了出去。
回春鎮附近多山,林子也常見,離客棧不過五裡的地方就有一片小樹林,因這林子偏僻幽暗,又沒什麼值錢野物,白日裡尚且少有人跡,更遑論夜半三更。
今晚則不然,當程嬰趕到這裡的時候,林中已有一人負手而立。
細雨綿綿,陰雲蔽月,此間樹影婆娑,較往日更顯陰暗,程嬰一路行至近前,躬身向那人拜下,道:“弟子程嬰,拜見韓師叔!”
風揚起錦衣一角,韓征站在一棵大樹下,沒有開口叫起,令程嬰心底發寒。
半晌,他才聽見頭頂傳來聲音:“來前我叮囑過你,莫要多生事端。”
程嬰不敢起身,澀聲道:“弟子一時莽撞,險些誤了大事,請師叔責罰。”
他自小拜入歸元宗,是見過韓征的,這位師叔在同輩間排名中遊,教導弟子也頗為用心,倘若留在宗門內,就算做不了長老,也能當個執事,卻在八年前突兀失蹤,宗門也不追究叛逃,原來是加入了十方塔。
韓征一眼就瞧出這小子仍不服氣,淡淡道:“我已不能算是你的師叔,隻是十方塔自有鐵律,你至少要做足姿態,若改不了這脾性,此番打算還是作罷為好。”
頓了下,他語氣微重,警告道:“把人手撤回來,今日之事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