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五十七章·沉舟(上)
·沉舟(上)
祝長安心中一凜,搶步而近,見到絮兒懸梁自儘,當即呆若木雞,溫厭春才將回神,一個箭步衝過去,劈斷草繩,將人抱下,感覺她身子冰涼,氣息全無。
見狀,鐘靈毓怔在門口,瞠目結舌,師無恙也是一驚,斜身擠到近前,針刺絮兒的人中xue,生機已絕,不由得啞然,半晌才道:“她……約莫在一個時辰前。”
打從絮兒拜彆,才將半日工夫,誰也想不到好端端的人就這麼沒了。
說甚麼生死無常,禍福旦夕,該當等閒視之,可她還小呢。
一刹那,溫厭春喉頭發堵,摟著絮兒坐在地上,環顧這間鬥室,草床竹架,木屏擱盆,桌上散著頭繩和梳子,已然落灰,看得出是少女的屋子,太過簡陋,也疏於打掃,料想她失蹤後,父兄未曾顧及這些,渾不似馮秀才說的那般掛心。
然而,床頭疊著嫁衣,繡鞋下壓了幾張票據,白紙黑字襯紅花,甚是刺目。
鐘靈毓心下大震,不顧馮秀才的阻攔,過去一看,赫然是欠條和契書,馮家父子嗜賭成性,早已沒了正經營生,舉債度日,無能償還,竟拿絮兒抵償,簽字畫押,板上釘釘,如若逾期不交人,斷他們的手腳當利錢。
“豬狗不如的畜生!”鐘靈毓氣得咬牙切齒,一把揪住馮秀才,揮拳便打。
哭嚎聲立時在門外響起,伴隨著哀哀求饒,驚動了左鄰右舍,不少人掩扉探頭,溫厭春望著涕泗橫流的馮家大郎,倏忽間想起一件事來——那夜她闖出禦龍莊,與祝長安去夜市吃酒,行至金花賭坊門前,正好撞見此人被亂棍打了出來。
觀者曾言他賣了新婦,嚇得妹子出走,溫厭春那會子隻覺嫌惡,並未深想。
絮兒雖為賊子所擄,但是自主離家的,難怪她虎口餘生,非但不念至親,甚而畏怯……師無恙所言不差,禍在家門,事主不敢明說,無以反抗,外人若何乾涉,難能刮骨療毒,可這一日也來得太早,她還沒及笄,羽毛未豐,便香消玉損。
祝長安直愣愣地站在屋裡,好似木雕泥塑,聽到馮家父子的嚎叫,陡然暴起,扭身奔到院中,一腳踢中馮家大郎的後背,伸手帶住馮秀才的肩胛,猛地向下摜去,父子倆撞得筋斷骨折,來不及討饒,拳腳又落,打得他們半死,聲氣漸弱。
“且慢!”鐘靈毓雖也認為馮家父子死不足惜,但風頭未過,祝長安身上還有煩難,倘使就地打死他們,惹上人命官司,怕是吃不了兜著走,趕忙攔擋,豈知對方發了狠,雙臂給他製住,便即擡腳猛踏,僅一下就能踩碎馮秀才的胸膛。
說時遲那時快,一枚銀針飛射而來,正中足三裡,祝長安頓覺腿腳麻痹,勁氣散泄,隻把馮秀才肋骨踏斷,師無恙斜身掠至,青竹杖虛晃一招,攔腰抽擊,硬生生將他逼退,鐘靈毓忙是側步閃入,把馮家父子踹向後方,擋住去路。
祝長安猶不解恨,還待猱身而上,殺了二人與絮兒報仇,卻見師無恙伸臂一指裡屋,喝道:“絮兒強忍苦衷,除了血親難斷,也是顧念你的身家和聲名,不欲你臟了手……她魂靈未遠,若見你打殺她的父兄,落個濫殺罪名,豈能安息?”
此言不啻當頭棒喝,祝長安渾身僵硬,眼睜睜看絮兒依在溫厭春的懷裡,馮家父子已是半死不活,他張了張口,滿腔悲憤無從宣泄,膝下一軟,伏地大哭。
半晌,一隊官差聞訊而來,鐘靈毓明示身份,說了緣由,把人扭送到府衙——絮兒雖是自儘,但為他們所迫,有票據為證,隻消傳喚債主,案情立見分曉,知府命人將借貸雙方各打三十大板,馮家父子逼死血親,加二十杖,以儆效尤。
馮家父子本自體衰,挨過一頓痛打,半條命已去了,五十杖才將過半,兩人便昏死過去,知府稍作遲疑,堂下觀刑的師無恙斜睨一眼,這廂就有數了,剩下二十杖打完,父子倆直挺挺地伏在板凳上,出氣多,進氣少,眼看活不成了。
趁人沒死,衙差將他們拖了出去,丟到大街上,任其自生自滅,鄰裡瞧得熱鬨,三三兩兩散在周遭,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師無恙歎了口氣,提起青竹杖,叫鐘靈毓把著祝長安,一路奔回馮家,已至傍晚,門前掛了白燈籠。
絮兒走的突然,年紀也小,家裡沒了親人,溫厭春留在此間,幫忙張羅後事,梳了頭,淨了身,白布蓋臉,取簇新的衣鞋與她換上,棺木還得明日送來,香燭紙錢並一應物件都買了,卻不叫巫覡,親自整頓好靈堂,點燈作伴。
師無恙心細如發,給書吏使了銀子,多出一份供狀,此刻在靈前燒化,祝長安仍是渾渾噩噩的,俯身守著火盆,默然無語,鐘靈毓弄來飯菜,叫他也不吃。
翌日,街坊們得知此事,甚為惋惜,登門吊問,待棺木送到,祝長安如夢初醒,親手殮了絮兒,鐘靈毓請來兩位老道,念些經文,擇定時辰,後半夜辭靈起杠,揚撒紙錢,經過岔路口、河沿和橋梁,落葬在東邊的山頭上。
及至鏟土掩棺,堆墳立碑,閒人陸續離去,隻餘他們四個,相顧無言。
天邊露出一線魚肚白,四下裡還是黑黢黢的,溫厭春點起蠟燭,照亮墳前一隅,祝長安站在旁側,撒下最後一抔黃土,忽而道:“某要離開龍神幫。”
他早已萌生退意,礙於恩義,加之變故疊起,禍出不測,遲遲不能下定決心,而今幡然悔悟,再無畏忌,適值嘲風設宴,鐘靈毓顧全兩家情麵,不得不去,稍後一並前往,當麵卸職交差,三幫主算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理當允準。
溫厭春一聽,曉得祝長安鐵了心,龍神幫也不是甚麼善堂,若能及早抽身,不失為好事,要待開口,對方似是想起什麼,又道:“當日某為囚牛所欺,誤襲三幫主,委實過意不去,得虧他有所提防,否則冤殺無辜,懊悔莫及,隻是……”
頓了下,祝長安皺起眉,遲疑道:“某在幫裡素以拳腳見長,為了掩藏身份,改使短刀,三幫主似有誤會,到得那院子,脫口一句‘連兄’,某卻不知是誰。”
彼時他急攻心切,隻當耳旁風,怎料嘲風覺出不對,招數陡變,手段儘出,無不直奔要害,祝長安防不勝防,這才棄戰而逃,正為胸口的傷痕發愁,不意情勢急轉,嘲風才將逃過一劫,又遭暗算,天知道囚牛遠在禦龍莊,何以得手?
鐘靈毓揣測道:“莫非是三幫主的故舊,暗投了囚牛,乘間伺隙,加害於他?”
話到嘴邊打了個轉,溫厭春聽得這一聲,背脊生寒,一旁的師無恙亦斂容。
連之一字,諧作蓮也。昔年業火教北遷,那飛軒淪為棄子,聲名狼藉,天地不容,隻能在鬼市廝混,做了刺客,用並蒂蓮作標誌,暗榜中人以此稱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