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六十三章·風息(下)
·風息(下)
有道是水滴石穿,師無恙雖無濫殺之心,但其毒功有傷天和,過於倚仗,移了性情,隻恐禍因惡積,到頭來玩火**,虧得他有所顧忌,素日出手,未敢妄行,這回明知故犯,無非是虧耗過甚,加之溫厭春傷重命危,怕她熬不到繡雪城。
耳畔響起冰解凍釋的碎裂聲,腳邊卻不是湖灘,師無恙默然端凝眼前之人,直到掌心給火舌舔到,他才如夢初醒,發出短促的笑音,譏誚道:“我怕什麼?你是我的誰?當日擊掌為誓,說的是相輔互利,好合好散,刻下你自身難保,還在憐憫那些個孤雛腐鼠,不肯領我的情,卻又哄我作甚?大不了——”
大風吹折草莖,劈頭蓋臉地撲過來,說到一半的話也斷在風裡,師無恙突兀地住口,複又道:“我們這樣的人,身死萬事空,到得那一日,我不會記著你。”
他說的絕情,溫厭春卻笑了,取過火折,伸手將他牽住,擡步向坡上去,不輕不重地道:“人生在世,本該往上走、朝前看,何況是你我這般人?”
溫厭春使不得內力,用勁卻重,緊緊攥著師無恙的腕關,設使其存心暗算,寒毒透體而出,八成會得手,但見她快步流星,頭也不回,渾然沒在怕的。
師無恙掙了一下,未能甩脫,隻好任她拉著,及坦平山路,微光低垂,溫厭春方纔鬆手,回身看來,顰眉道:“瞧你這樣子,比我更像是命若懸絲之人。”
星火入眼,熠熠生輝,縱是師無恙怫然不悅,也有片刻失神,要待開口,兩根手指抵在唇上,聽她笑了一聲,道:“我借你半條命,好生拿住,等我討回。”
一瞬間,儼如白骨生花,又似枯木還陽,師無恙怔怔地站著,心絃扯緊,緘口結舌,睜著那雙浸了血的琥珀眼,竟自癡倒了。他暗想,這話是沒道理的,人各有命,生死不定,豈能借去還來?欲待譏刺,卻又心慌意亂,說不出個中滋味。
師無恙擡起手,握住她的肩膀,掌下那塊骨頭沒有水玉之柔潤,而是堅硬的,近似金鐵,他回過神來,咬緊牙關,喃喃道:“你不能食言,否則……”
言有未儘,煞氣外露,直教人不寒而栗,溫厭春挑了下眉,並指如刀,在他喉間抹過,道:“真要是劫數難逃,我也不會坐以待斃,拉你墊背,未為不可。”
她的指甲長了些,未及修剪,輕輕劃開便是一道血痕,師無恙覺出刺痛,心中反而較先時安定,往後退了半步,舉目四望,四下裡火星散佈,忽明忽暗。
“天將亮,巡風的朝這邊來了。”他吹熄火折,半宿的爭執似也煙消雲散。
不消多說,雙手交握,二人摸黑而走,在荒野間奔了個把時辰,溫厭春自是兩眼一抹黑,也不怕師無恙把她帶進溝裡。是時龍門口一帶,哨卡密佈,燈籠高掛,到處是打著火把的人,師無恙眼觀六路,俯身讓溫厭春趴到背上,趁火光搖曳,從路邊悄然掠過,側近幾人才將揉眼,便連殘影也看不見了。
翌日,東曦既駕,幾輛車馬自碼頭東道駛出,打著龍神幫的旗幟,押十箱紅貨赴京。領隊之人姓高,在城裡經營珍寶坊,為龍神幫搜購奇珍異寶,每三個月一次送去開平,打點京中人脈,風雨無阻,未曾有過差錯,何況他是新任挽川堂堂主的親兄弟,水漲船高,炙手可熱,幫派中人予其薄麵,官兵也不想多事。
一行五十人,都穿著青布衫,挎刀提棍,貨單、路引等憑證樣樣俱全,寶箱有大有小,金碧相輝,琳琅滿目,負責盤查的幫眾看得涎水直流,卻不敢伸手,草草搜檢一通,接了高掌櫃的賞,揮手放行,豈知下方另有玄機,木板格擋,遮光掩體,兩個大活人躲藏在內,斂聲屏氣,蜷身縮骨,從他們的眼皮底下過去了。
外間是青天白日,暗板下黑咕隆咚,師無恙知曉溫厭春的心病,本欲點她睡xue,卻又不成,這會兒跟她擠在一起,手足相抵,未聞半分異響,唯有骨肉輕纏。
沉重的寶箱壓在頂上,有如土石蓋棺,底下這點動靜微乎其微,可他知道,溫厭春難受得緊,怎奈生關死劫,刻不容緩,她遲早要邁過這道坎兒。
不多時,盤查完畢,馬車起程,離了屏江府,出得三重崗哨,一路向東而去。
十裡一鋪,三十裡一驛,高掌櫃親率扈從,騎的是好馬,走的是官道,行客認出龍神幫的旗號,紛紛讓他一頭,不出半日,便至雙魚驛,複行十餘裡,便要轉道北上,一站站都是崎嶇山路,眼瞅著風雲將變,就在這裡投宿。
傍晚,雨點落下,一行人吃了夜飯,趁早回房歇息,高掌櫃挑幾個膽大心細的精壯扈從,命他們看守貨物,寸步不離,及三更時分,輪換一班人手。
師無恙聽在耳裡,推醒溫厭春,與她傳音密語,捉隙脫身,扈從們正自把風,驀見寶箱翻倒,一男一女破障而出,登時大驚失色,尖聲叫喊,揮刀砍來,隻聽得“嗖嗖”幾聲,燈火驟滅,冷不防給銀針射倒,有人掠上牆頭,旋身無蹤。
少頃,高掌櫃聞聲趕到,金銀珠寶落了滿地,不由魂驚膽落,趕忙叫人清點,好在分文未少,隻有幾塊玉石碰得碎裂,倒是丟了一匹馬,始作俑者已不知去向。
山路上,落木蕭蕭,師無恙攬著溫厭春,緊握韁繩,在淒風冷雨間行疾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