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六十七章·兩難(上)
·兩難(上)
野樹梢頭昏鴉起,碎玉山頂金烏墜。
寶興州地處東海之畔,據天河中遊,三麵環水,一麵靠山,繡雪城位於南邊,雖無重岩疊嶂,但有峰巒起伏,以碎玉山最為巋巍,紅袖齋便在極頂處。
溫厭春的內傷遷延累日,若非她舍卻三成功力,前次發作起來,已喪了性命,師無恙不免掛心,眼見得暮色蒼茫,也沒在城裡閒逛,穿過陋巷,沿牆垣向北行了十餘裡,行人漸稀,屋舍寥寥,一條小河攔住去路,吊橋還未放下。
落霞滿天,水光山色,真個疊翠流金,兩人卻無心觀賞,將馬拴在河畔,師無恙俯身,讓溫厭春趴到他背上,幾個起落,疾如離弦之箭,片刻便至對岸,要待上山,打橫裡傳出一聲輕喝:“來者何人?有何貴乾?”
師無恙耳尖,早已聽得動靜,自是不慌不忙,溫厭春瞥他一眼,直身站定,轉頭看去,旁側有座茅亭,一個年輕女子從中走出,藍衣紅袖,負弓佩刀,端的英姿颯爽,料是紅袖齋門下,在此站哨,故而言笑不茍,卻也有禮。
她抱拳道:“我姓溫,從屏江府來,求見容齋主,請姑娘行個方便。”
河寬三十餘丈,若無舟橋,等閒難渡,先時藍裳女子坐在亭中,眼睜睜看這男子背負一人,飛身而至,心知來者了得,如有歹意,獨力難支,隻得凝神防備,暗地裡攥住響箭,一旦生變,即刻射出,但見溫厭春舉止大方,師無恙文質彬彬,心下稍安,道:“敢問兩位是哪派高足?前來碎玉山,所為何事?”
溫厭春挑了下眉,覺出幾分敵意,未及作聲,給身後的人接過話去。
“在下師無恙,是個江湖遊醫,受業於‘白水九針’方前輩,久聞容齋主大名,今番冒然拜訪,一為報信,二為求醫,絕無叵測之念。”說話間,他開啟藥箱,讓藍裳女子檢視,虧得小青不在裡麵,否則就嚇到人了。
方九如行蹤飄忽,白水九針的名聲卻已響徹杏林,而況她與容舜華有故,一年到頭,音信往來,左右之人多少有些瞭解。見狀,藍裳女子收攏心緒,複又探問幾句,得知溫厭春罹患傷病,委實耽擱不得,猶豫再三,終是鬆口了。
“閣下雖是方大夫的門生,但有一身武藝,也算江湖人,這會兒天光漸暗,齋內多有孤兒寡婦,若非濟人之急,我定要攔阻的。”她板著臉,慎重其事,“近來,城裡城外不甚太平,我等在山間布了陷阱,兩位切勿亂走,自有人帶路。”
這番話不似提醒,更像是敲打。溫厭春想到了竹林側邊的殘跡,那枚子午消魂鋒還在袖裡,眉頭一縱,計上心來,故作驚訝地道:“莫不是流寇擾亂?我們才將入城,見到幾個黑衣人,橫刀揭斧,逡巡不前,隻恐惹禍招愆,便繞了過去。”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跟了師無恙個把月,也習得正兒八經的扯謊,藍裳女子勃然變色,脫口道:“殺千刀的瘋狗,竟還沒走,早知他們難纏,當日……”
話未儘,她猛的一激靈,咬住了牙關,目光遊移,溫厭春也不動聲色,悄然扯了下師無恙的衣袖,眼觀鼻,鼻觀心,直到藍裳女子回神過來,二話沒說,反手拿下長弓,朝斜邊射出火箭,兩盞風燈應聲亮起,輕悠悠地往天上飛去,有如訊號,不消一時半刻,整座山的人都會察知,早作安排。
少頃,風燈飛上半空,藍裳女子讓開路,道:“時辰不早了,兩位快去快回。”
師無恙向她道謝,牽住溫厭春的手,舉步如飛,前方是曲裡拐彎的石板路,其間小道縱橫,曲徑通幽,遍野都是燈幢,乍看沒甚麼古怪,走過一射之地,竟又回到原處,好似鬼打牆,八成是奇門遁甲的手段。
溫厭春略懂數術,卻是一知半解,見師無恙老神在在,也就安之若素了。
不多時,山間起霧,燈火冥濛,有鈴聲自林中傳來,二人定睛看去,是個三十餘歲的村婦,麵容黝黑,荊釵布裙,腰間係著銅鈴,叮叮當當的響個沒完。
村婦見了他倆,走到十丈外便即止步,半個字也不說,隻向這邊施禮,而後反身一躍,竟又無影無蹤,但聞鈴音琅琅,不絕於耳,溫厭春恍然大悟,要待出聲,師無恙已握住她的手,施展輕功,循聲而去,兜了老大一個圈子,又鑽入山腹隧道,上上下下,七彎八拐,直教人暈頭轉向,這才奔出暗門,真正到得山頂。
隧道中黑咕隆咚,寒意侵肌,溫厭春不由胸悶氣短,心想這條路實在難走,紅袖齋以扶危濟困為任,給她們帶回來的多是孤兒寡母,料想山間另有通途,卻是提防外人。然則世道險惡,既是婦幼立命安身之所在,怎麼謹慎也不為過。
“你還吃得消麼?”師無恙始終扣著她的左腕,覺出脈象有變,輕聲詢問。
秋風作,鈴音止,飛鳥向暮雲,斜陽下翠微。溫厭春緩了片刻,衝他點頭,順勢抽出手來,舉目張望,帶路的村婦縱至樹上,探臂指向前方,石板儘處,桂馥蘭香,一所大莊院就建在桂林之後,雖無雕梁畫棟,卻也軒敞。
酉時未過,山下有萬家燈火,此地亦是燭照通明,但見莊門緊閉,一位翠襖女子候在階前,細眉妙目,雲鬢如霧,髻上插著銀釧,有如畫屏仙姑,可惜她缺了右臂,加之左足畸形,不得不拄拐而立,見村婦引客而來,福身見禮,道:“我姓徐,單名一個‘蔓’字,忝為敝齋管事,不知兩位客人怎麼稱呼?”
此女說話之時,溫厭春瞥得幾點寒光在她身後的屋頂上閃將過去,未及應聲,左手掌心便給人撓了一下,師無恙長身鶴立,目不斜視,委的正人君子,背地裡連寫帶畫,暗示她留意右側的三棵老鬆,樹乾粗壯,枝繁葉茂,容得了好幾人。
一頭兩側,半明半暗,正是小三才陣的站位,主人家戒心之重,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