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七十章·隱事(中)
·隱事(中)
金風送爽,晴日高懸,雖不如六月之炎陽,倒也燦亮。
師無恙打孃胎裡生下來,便有眼疾,長於暗室之內,練就一雙鬼目,更不喜明光,得虧方九如著手成春,他纔好轉了,隻是本根難除,也沒甚麼大礙,哪知天公作怪,日照如劍,刺得人睜不開眼,擡手掩在額前,亦無濟於事。
二人走得急,出了街巷,屋舍漸稀,更無避光之地,師無恙往懷裡摸去,沒找到黑紗,頓時作難,忽聽身後傳來裂帛響,未及回頭,眼前便是一暗。
鴉青的布條甚為細軟,邊緣還有瑕疵,溫厭春撕了外衫的袖子,覆在他臉上。
“我沒帶巾帕,隻有這個,將就些吧。”她望向天色,將衣袖捲上兩折,反手勾住他的青竹杖,“河岸就在前邊,道路不平,你跟著我。”
師無恙眼雖不見,耳朵卻靈,順從地抓緊竹杖,待溫厭春發足疾走,他緊隨其後,奔了百來步,擡手摸著線頭兒,微不足道,卻是活的,搔得掌心發癢,不覺時光似箭,十餘裡途程片刻即至,流水潺潺,行至河畔。
吊橋早已放下,溫厭春行步如飛,順著土路來到山腳,轉頭看去,茅亭依舊,那位藍裳女子沒了蹤影,卻有一人獨坐其中,四旬以內年紀,廣袖長衣,清臒俊秀,端的溫文儒雅,隻是臉色蒼白,若有病容,戴著一雙黑綃手套。
石桌上擺了紅泥小爐,文火慢煮,茶香嫋嫋,邊上有三個杯子。
師無恙摘下布條,將之揣入衣襟,躬身行禮,道:“後學晚輩,拜見容齋主。”
秋風過處,草木搖曳,容舜華上下打量他,微微一笑,沒甚麼架子,道:“好,早聽方道長提及你,真是一表人才,遠來辛苦,坐下喝杯茶吧。”
說時提壺倒水,不多不少,滿七留三,待二人入座,他纔看向溫厭春,眉間微蹙,複又端視她的臉龐,緩緩道:“這位是……溫姑娘?”
溫厭春一怔,覺出幾分異樣,莫名所以,隻得應聲,雙手接過茶杯,師無恙卻有疑心,目光在兩人之間打了個轉,端倪未明,權且按捺。
他受教於方九如,久聞容舜華之名,未嘗拜會,真為素昧平生,此時整衣危坐,寒暄了幾句,就說明來意。容舜華聽罷,歎道:“我一身所學博雜,單說醫術之精,遠不如方道長,你使得她的針法,尚無奇效,隻怕我也無計可施。”
此語不為推故,溫厭春內傷沉重,真氣失製,經脈、臟腑皆已受損,一經發作,命在旦夕,好在她有自知之明,雖大失所望,但無怨怪,卻聽師無恙苦笑一聲,道:“傷病如水火,容不得延誤,我二人前來求醫,實是迫於無奈,素聞齋主仁慈,還請出手一試,我……我方寸已亂,不知怎生是好了。”
聞言,容舜華不由動容,沉吟半晌,道:“溫姑娘,休怪容某直言——內傷不比尋常之病,稍有不慎,氣血逆流,縱然茍存性命,也要廢功損體,而你發作過幾次,還可硬挺,足見了得,所練的功法亦非尋常,可否讓我一探?”
事已至此,彆無出路,溫厭春未作遲疑,伸出雙手,容舜華不複多言,輕輕搭上腕脈,著師無恙在旁護持,便即運功,通走三關,慢慢地侵入要xue。
脈乃氣血之體,左為陽,主精血流轉,右為陰,以氣為運化,是以武者療傷,必先探脈,其人之功力深淺、壞患所在,立時顯現出來。
容舜華為人平和,內力亦似柔風甘雨,若遇窒滯,繞而不衝,如此息行數周,已明瞭溫厭春的傷勢,卻是皺眉不語,繼續用功,以真氣充盈經脈,循至丹田,要待推摧,猛地裡熱氣陡生,轉眼間鼓蕩而起,便如蛟龍鬨海,自生反擊。
“小心!”師無恙早已起身,一看溫厭春麵上竄起血紅之色,便知不好,當即出聲提醒,手腕一翻,青竹杖向前挑去,欲使二人分開,哪知容舜華生受猛勁,兀自凝然不動,屈指緊扣寸關尺,暗運內力,乘隙回衝。
水至柔而至剛,攻守之勢,亦可逆轉。溫厭春內傷發作,胸腹間如蘊真火,燒得她臟腑劇痛,骨肉慾熟,正自強忍之際,兩道陰柔內力自雙腕直透進來,宛似雨打沙灘,無孔不入,刹那間傳遍全身,寒氣隨生,如水凝冰。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以為師無恙的毒功堪為邪異,不想容舜華所練之法更是古怪,內力襲來,至陰極寒,但覺身子僵冷,竟自違心而動,牽掣血脈,倒引真氣,如鬼物附體,似傀儡連線,裹住亢盛功勁,拉拉扯扯地歸回丹田。
溫厭春不能自已,甚是難受,好在她及時省悟,借這股牽引之力,行功通脈,臉上血紅漸隱,又泛青色,瞬息內變幻數次,頭頂亦有絲絲白氣冒起。師無恙看得發慌,卻不敢動上一指,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四手分離,未及說話,但見她猛然後仰,噴出一口紫黑瘀血,當中竟有幾塊碎冰,落下即溶,化為血水。
“你——”師無恙大驚,伸臂去扶,溫厭春兀自頭昏眼花,一把攥住他的手,用勁過甚,骨節“咯咯”作響,掌心的燙熱卻已褪下,籲喘數息,方纔平複。
容舜華冥然兀坐,靜氣調息,化去體內的火毒,緩緩睜開眼來,麵色微沉,凝視著對麵的兩人,道:“溫姑娘練的是《天人賦》,可否予我一個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