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九章·文試(下)
·文試(下)
溫厭春眉頭微皺,並非不滿規則,而是她大致數過一番,這裡有六十來人,若非韓征犯了糊塗,便是場中起碼有十幾個眼線假裝考生,暗中觀察他們的舉動。
其他人也陸續覺出蹊蹺,再打量身邊人時,眼神已與方纔大不相同,韓征對他們的反應很是滿意,輕輕拍掌,便有灰衣仆從疾步上前,遞給他一個簽筒。
韓征將簽筒向前一放,環顧眾人,道:“這裡有六十八根竹簽,有一半的末端浸過墨汁,取中者入甲號考場,其餘人入乙號考場,請諸位依次上來抽簽。”
刹那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個簽筒上,誰也沒有輕舉妄動。又過片刻,站在溫厭春身邊的白玉嗤笑一聲,大步上前抽了根簽,末端烏黑,他也不廢話,轉身就朝左手邊貼了“甲”字標號的學室去了。
有了出頭鳥,其餘人也不再遲疑,陸續過去抽竹簽,溫厭春沒能抽中“甲”,倒是跟程嬰在一個考場,也算冤家路窄了。
既分兩個考場,考官自當各監一室,待眾人抽簽完畢,韓征同師無恙耳語兩句,大步向左而去,後者也不遲疑,對剩下的人招呼一聲,進了右側的乙號考場。
哪怕是在年景好的時候,靜水學堂也不過收有四十餘學子,雖韓征提前命人添置了桌椅紙筆,又將屏風、書架等物儘數挪開,考場內仍顯得有些擁擠。
進門時,程嬰冷睨了溫厭春一眼,在離講壇最近的位置落座,溫厭春也不稀罕看他,到最遠的角落坐好,每張桌案上除了白卷和筆墨,還有一小盒漿糊。
師無恙微微一笑,道:“文試仿效科舉糊名之法,各位且將票憑貼在卷首。”
應試但求公正,眾人並無異議,紛紛照做,師無恙便自懷裡取出一頁試題,將之張於講壇正上方,字型不大不小,足夠讓考生們看個清楚。
正如白玉適才所言,要想成為十方塔的金蘭使者,必須做到文武兼備,故以文試為頭道關卡,但三才考麵向的是江湖人,所擬題目自不能從經史子集裡擇選。
當下這四道考題,分彆與過往戰事、綠林亂象和疑案審理有關,且不論作答的正誤深淺,眾人至少能寫上三言兩語,唯有最後那道題目有些古怪,見是:
無明業火。
溫厭春死死盯著這道考題,竟有一瞬忘記了呼吸。
單看字義,無明業火指的是人心底裡一把怒火,每每動氣,難抑衝動,江湖人慣是逞性而為,動輒打殺結仇的屢見不鮮。倘若以此為根據,作答倒也有的放矢,可溫厭春知道它還有一重隱意,暗指昔日的魔門之首業火教。
業火教發源於西域,信奉三目陽神,其教主自封光明王,數十年前遷入中原,以靈明山為老巢,在南地大行肆虐,力壓二相宮成為了當時的黑道魁首,後瀚漠襲關,派遣奸細誘以功利,業火教舉派投敵,不知多少義士為這幫惡徒襲殺而死。
大戰之後,業火教傷亡慘重,殘部隨蠻敵軍一同退往北方,成了北方王廷的尖牙利爪,近年來元氣漸複,動作頻頻,委實不可小覷。
溫厭春對業火教的認知多半來自那飛軒,因烏及屋,憎惡已深,而這殺千刀的老鬼也不過是被業火教舍棄的一條狗。
“哢嚓”一聲,握在手裡的筆杆被她生生捏破,若非反應及時,墨汁已在紙上濺開了花,動靜雖小,卻沒逃過師無恙的耳朵。
見他朝這邊側頭,溫厭春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換過新筆,繼續埋頭作答。
她雖識文斷字,卻是頭一遭考試答卷,莫看題目僅有四道,可謂彆出心裁,每一題都有要害之處,須得結合實際加以論說,除了見識和閱曆,還考驗答題者的應變才能,從中亦可窺見其長短之處,教人不得不左思右想,乃至焦頭爛額。
不單溫厭春暗暗叫苦,其他人更是如坐針氈,江湖人慣於舞刀弄劍,似這等書卷考試不啻粗手拈針繡花樣,冥思苦想也難得要領,隻好硬著頭皮書寫。
一個時辰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坐在上首的師無恙忽然擡手拍了戒尺。
響聲甫落,場中三十四名考生裡,突有六個不起眼的人站了起來,在其他人或驚或怒的注視下迅速幫忙收起了考卷。
不算他們六人的份,此間考場統共二十八張卷子,交到師無恙手裡的隻有二十一張,他竟無異議,當場就要糊名入袋。
那七個沒被收卷的人立時急了,高聲道:“且慢,漏收了我等的試卷!”
師無恙搖了搖頭,道:“你們有作弊之舉,請各自離去,切記緘默守秘。”
文試非武者所長,但見監考官雙目有疾,難免有膽大的動起心思來,不承想有六名從者混跡在側,當場抓了個分明。
眾目睽睽之下,這七人莫不臉色發白,其中四個羞愧難當,掩麵便走,剩下三人還要死撐著道:“你又看不見,憑什麼……”
“我看不見你們的伎倆,可我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至於其他……”師無恙擡手輕敲耳際,似有些苦惱,“你們真當自己弄出來的動靜很小嗎?”
聞言,溫厭春不禁偏過頭去,捂嘴忍笑。
她坐的位置靠後,此前已發現有兩個人暗中交換了卷子,動作自是隱蔽且快,聲音也微不可聞,卻架不住這位監考官能在二樓捕捉到樓下銅錢落入木盤的響聲。
溫厭春忍住了笑音,其他人卻無所顧忌,譏笑聲此起彼伏,臊得這三人臉上好一陣紅白變幻,活像打翻了畫師的調色碟,再不能巧言狡辯,師無恙也無心與他們糾纏,收好試卷就要離開。
“小心!”不知是誰驚撥出聲,隻見三人惱羞成怒,竟縱身撲出,抽刀疾斬!
他們作弊的本領不算高明,這一手快刀卻有真功夫在。
其餘考生紛紛驚起,出手攔截已然不及,倒是程嬰離得近些,反手拔劍,便要護師無恙身後,而溫厭春以指扣筆,好似弦搭利箭,正待揚手射出,餘光瞥見那六名從者兀自一動不動,又即垂下了手。
說時遲那時快,程嬰隻覺手上一沉,寶劍已被師無恙推回鞘裡,其人身形一晃,竟是不進反退,閃入三角合圍之中,懷中猶抱試卷,雪亮刀鋒已當頭劈落。
此三人顯然不是頭回聯手,三把刀分彆劈向脖頸、腰腹和膝蓋三處要害,同時封死上、中、下三條退路,隻在眨眼之間,三道利刃入肉之聲幾乎連為一響!
有人閉了雙眼,不忍目睹慘狀,忽聽身邊驚呼聲大作,便見三個凶徒直挺挺地站著,地上卻不見師無恙支離破碎的屍體。
三刀齊出,人卻無蹤,割肉斷骨的聲音又是從哪兒來呢?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血霧已從三人身上噴薄而出,一個當胸中刀,一個身首異處,最後那個倒是撿了條命,他纔看清自己錯手砍下了同伴的頭顱,膝蓋就傳來了鑽心劇痛,身軀驟然向下一滑,痛得打滾哀嚎。
靜!場內諸人臉色陡變,除卻那撕心裂肺的慘呼,再無人膽敢做聲!
程嬰本是有心賣好,當下白了臉色,溫厭春也眉頭微蹙,然轉念一想,師無恙不曾出手,全憑詭譎身法讓這三人自相殘殺,快到他們至死都是糊裡糊塗的。
那六個木頭樁子般的從者這才動身,利落地收拾滿地殘局,師無恙不溫不火地吩咐道:“等下提些皂角水和白醋來,用布巾擦拭乾淨,不能臟了讀書人的眼。”
說罷,他閒庭信步般抱卷出門,眾人陸續回神,心下驚駭之餘,更添一把火熱,想到十方塔果真臥虎藏龍,連指派來此的一個考官都如此深藏不露,倘若自己能夠躋身其中,日後進境可想而知。
師無恙前腳踏出房門,忽又駐足,道:“還請諸位在此稍作歇息,待我與韓兄批閱完試卷,即刻點人進行武試,期間若有擅離者,便算棄權。”
血腥未散,眾人不敢接話,唯獨溫厭春開口問道:“要等多久?”
師無恙聽了,笑道:“一個時辰,諸位若有急情,知會我這六個屬下便是。”
得到回複,溫厭春不再吭聲,其他人也吃了顆定心丸,考場內再度安靜下來。
不多時,果然有人提來水桶和抹布,動作麻利地將濺開的血跡擦洗乾淨,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