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七十二章·驚變(上)
·驚變(上)
由來人心難分辨,半真半假說不清。皎娘前時所言,固然遮三瞞四,但不全是空話,譬如她出身於犯官之家,流放途中遭遇橫禍,痛失雙親,不過幸得貴人,解救她於水深火熱,收為徒弟,雖兵戈擾攘,尚自安平。然好景不長,皎娘十六那年,師父的仇家尋來,拚得魚死網破,她僥幸活命,不得已,入了般若堂。
其時正當戰後,滿目瘡痍,各門派元氣大傷,般若堂失卻了半數的首腦,餘下諸人無一日不在鉤心鬥角,皎娘也就見風使舵,委身於左護法尹厲,為他煞費苦心,到頭來成了事,尹護法搖身變作尹堂主,卻又食言。
“我們一言已定,等他當上堂主,我就是夫人,哪知內爭不休,他娶了大長老的愛女,又因其難纏,我連個妾也當不成。”皎娘自嘲地一笑,“得虧那把椅子不好坐,他才將上位,身邊沒幾個可心如意的人,我忍著怨恨,殷勤依舊,使之抱愧,暗地裡倍加扶持,掌得內務之權,甚而私傳《黃泉真經》。”
凡是名門大宗,必有鎮派之絕技,《黃泉真經》即為般若堂曆代相傳的秘笈,其中武功精深已極,詭異難測,隻有堂主纔可修煉,因而皎娘大喜過望,心中芥蒂全無,沒承想尹厲不懷好意——這門功夫若要大成,必得死裡求活、破而後立,他不肯受此煎熬,想出雙修之法,以皎娘為鼎爐,及破障關頭,一舉將她吸乾。
“待我察覺蹊蹺,時機已晚,即便倉皇出奔,也是難逃一死,要麼佯為不知,鋌而走險……”說到此處,皎孃的眼中滿是怨毒,“我不甘喪命,更不容他安生!”
秋風慘切,不知何時掩上了房門,隻覺得天光如晦,平添了幾分陰森。
溫厭春暗暗攥緊雙手,臉色大是難看,師無恙按了下她的肩,出聲道:“如此機要之事,尹堂主定當小心,留後手以防未然,你怎生知情,乃至暗算了他?”
皎娘嗤道:“當姓尹的殘酷無情,你都說他有所準備,豈止我一個鼎爐?”
雙修不外乎陰陽交濟,尹厲要練成《黃泉真經》,又不想廢去前功,久而久之,損及內腑,於是搜羅元陰未泄的少女,先行采補,而後推血過宮,將自身的瘀毒之氣渡給她們。這一來,他轉危為安,遭到禍害的少女儘皆慘死。
皎娘為著修煉,已不在堂中任事,但她管著尹厲的內務,比堂主夫人更為親近,那些少女多半是私下買來的,即便巧立名目,一來二去,也不免紕漏。
聞言,容舜華微皺眉頭,問道:“你可查出了賣家?”
“金花賭坊!”皎娘也倒乖覺,“彼時我自身難保,生恐打草驚蛇,但已偷換了賬冊,連同采買人的名單、往來密信,藏於隱蔽之處,他人是找不到的。”
霎時,溫厭春氣憤填膺,似有鈍刀沒入肺腑,刺不死人,卻是創劇痛深,憶起屏江府之行,所見所聞,曆曆在目,縱然東窗事發,元凶業已遭到報應,可在她的心中,區區幾條爛命,抵償不了千百女子的血淚,而況這行勾當乾了數年,所涉之人不計其數,又兼牽纏江湖勢力,端的盤根錯節,官府也難辦。
龍神幫正自動蕩,皎娘手裡的這份證據,無疑會把般若堂拉下水,於十方塔而言,既是燙手山芋,亦不失為博弈的籌碼,須知六大派把持了大半個武林,而心猶未足,近些年頻仍試探,得寸進尺,該當牽掣一二,這其間還能救些人命。
心念之前,溫厭春道:“早在你蒐集這些的時候,已將紅袖齋當做退路。”
“我不想死。”皎娘看了她一眼,複又望向容舜華,“未知齋主意下如何?”
徐蔓一驚,她素知容舜華的為人,既已瞭解,萬難坐視,皎娘正是吃定這點,可般若堂的人馬已至,紅袖齋矇混不過,如若強行插手,恐有不測之禍。
看出她的惶急,容舜華說了聲“少安毋躁”,轉而道:“尹堂主傷在哪裡?”
皎娘老老實實地道:“當日我借夫人之手,在他的茶裡下了化功散,用藥不多,隻求有釁可乘,待其發作,一刀直刺胸口,可惜沒中要害。”
誠如師無恙所料,尹厲心狠手辣,早有防備,皎孃的暗手固然出其不意,但是一招失著,成敗已定,她應當血濺當場,卻又逃脫,內中定有變數。
“他、他是自作自受的!”皎娘驚叫一聲,麵無人色,“事到如今,我犯不著扯謊……那一刀隻刺到尹厲的手臂,他回過神來,要置我於死地,未料內勁走岔,牽動舊傷,以致走火入魔,我本想上前,又恐詭詐,索性便逃了。”
般若堂創立近五十年,有過三位堂主,惟獨黃泉老祖練成了這門武學,而他死的不明不白,繼任者未能得其親傳,所以難成,尹厲用鼎爐轉注功力,算作另辟蹊徑,卻也有利有弊,平時沒大礙,到得緊要關頭,真氣逆衝,不死已是僥幸。
師無恙問是甚麼舊傷,皎娘便指肚臍下方,此乃神闕xue之所在,尹厲早先行功,側重內息,十年前一遭輕敵,給人刺中氣門,落下頑疾,修煉所以難成。
這話本無蹊蹺,師無恙順口問過,便即思索,無意間瞥到溫厭春的臉色,但見她直眉瞪眼,似有萬分驚疑,不覺皺了眉,要待詢問,忽聽得一聲悶響,皎娘撐起身來,跪下向容舜華磕了個頭,泣道:“齋主,我已自廢武功,不敢作癡心妄想,但求安度餘生,倘或……我寧可自儘,你把我的屍身交出去吧。”
她是橫了心的,容舜華暗自歎息,道:“生死大事,不可等閒視之,而況尹堂主尚在人世,你且安歇,待我見過般若堂的人,再作計較。”
說罷,他轉身走向房門,徐蔓稍為遲疑,也跟了上去,師無恙自是客隨主便,眼看溫厭春凝神不動,低聲催促,未料她置若罔聞,兀自看著皎娘。
“我好似在哪兒見過你……”溫厭春不覺提氣,“皎娘,是你的本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