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十二章·圍堵(上)
·圍堵(上)
白玉的確不待見程嬰,若在比試中對上,定要給他難堪,但兩人之間沒有深仇大恨,而今對方猝然慘死,心下大為驚愕,如是身在夢裡。
溫厭春搖頭道:“我無甚看法。人死不能複生,凶手已被押下,主考官言定秉公處置,我等除了信他,還能做什麼?不若養精蓄銳,有備無患。”
白玉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道:“溫姑娘,這些話你就不要對彆人說了。”
溫厭春反問道:“莫非我說得不對?”
“對,但不大好聽,各人心裡有數,嘴上是不會說的。”白玉微正神色,“溫姑娘率直坦蕩,旁人未必如此,若教有心之徒聽了去,隻怕會有麻煩。”
他原來也不傻。
溫厭春忽然問道:“白少俠,你為何要來參加‘三才考’?”
她為的是一個安身立命之所,鄭青蘭則不甘心做池中之物,其他人想來也差不離。然而,程嬰是前途大好的名門弟子,白玉也不似等閒之輩,旁人削尖了腦袋才能鑽營得來的東西,或在他們眼中不過爾爾,又是為了什麼而舍下這些呢?
十方塔不許金蘭使者留戀前塵,前來應試之人大多也是奔著不回頭的路去,溫厭春這話問得欠妥,好在白玉不覺冒犯,隻苦笑一聲,悵然道:“再過半年,我就要舉行冠禮了,若不能在此之前加入十方塔……”
溫厭春早就看出他年紀不大,但見其唉聲歎氣,似有重重心事,想到那些大戶人家的陰私長短,正待找補幾句好話,又聽他接著道:“那我就得繼承家業了。”
“……”無家無業的她突然沒了跟這人繼續交談的興致。
靜水學堂的學舍很是破舊,韓征讓仆從們好一番收拾,將閒置的房間都整理了出來,雖條件差些,但在兩輪考試之後,眾人莫不委頓,用過飯食便各自回房。
溫厭春應付過了白玉,天已昏黑,廚下隻有殘羹冷炙,幸有役人送來一個食盒,裡麵裝著熱湯小菜,蒸餅裡還夾著肥瘦肉餡,比晌午的那份好過太多。
她低聲道過謝,卻沒動筷,反手關門下閂,將飯菜擱置一旁,眉頭緊皺。
武者比鬥,下手沒個輕重是常有之事,何況刀劍無眼,一旦見了血,凶性驟起,誰還顧得上其他?是以今日之事雖出人意料,卻算不得驚奇罕見,武試考官師無恙罔顧規則,掌斃考生程嬰,在場的有目共睹,證據確鑿。
老話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眾人大可不在意程嬰的性命,但事關己身利害,亦可借機試探十方塔的態度,端看韓征手裡那一紙契書作不作數了。
白玉特意來找溫厭春說起這事,分明對韓征的話疑信參半,而她避重就輕,半是顧忌隔牆有耳,半是大感蹊蹺,以至於如芒在背。
開考之前,眾人素昧平生,對於兩位考官,更是不甚了了,溫厭春卻不然,從同舟渡河到比試開始,她跟師無恙見了四回,看過他三次出手,甚至親自一試。
甩袖拂在船伕心口而不傷其發膚,翻掌蓋向她頂門卻觸刀即分,師無恙出招既快又準,勁力收放自如……這樣一個人,怎會無端在考覈中失了分寸?退一步講,便是他對程嬰動了殺心,隨時都能下手,犯不著當眾犯禁,陷己於困境。
向下敲擊的手指猛地一頓,險將桌麵摁出個坑來,溫厭春霍然擡頭,直直看向那隻被開啟的食盒,飯菜已經涼透。
她想起那天夜裡,自己為了應對盤問,不得不拿故人舊事做幌子,卻遭師無恙以“流雲飛渡”試招證言,又從他口中得知了雲中仙的下場——一代怪俠,平生敗敵無數,卻為親信的人毒害,變成個凶性大發的瘋子,濫造殺孽,癲狂至死。
念頭甫現,如有一把利劍刺破窗紗,那道早已模糊的身影幾與師無恙重疊,溫厭春猛然回神,驚覺背後發寒,是冷汗浸濕了衣衫。
她將涼掉的飯菜端出來,低頭嗅了嗅,未有異味,又拿銀針一一試過,尖端也沒變黑,神色微緩,自嘲道:“三姑既讓我來這裡,定是信得過韓前輩的為人,而且他身為主考官,出了事難辭其咎,何苦來哉?我當真昏了頭。”
話雖如此,雙眉兀自緊皺,溫厭春沒動一口吃食,看也不看鋪好的床榻,翻身上了房梁,蛇一般抻直了身子平躺下來,強行壓住萬千思緒,闔目休憩。
這一覺睡得不甚安穩,不知過了多久,有古怪的動靜自下方傳來,聲音很輕,若非她意識未沉,也不能及時察覺。
屋裡燈火未熄,溫厭春在房梁上翻了個身,朝聲音來處看去,隻見窗紙破了個洞,一條不足尺長的白眼青蛇從中鑽入,速度不快,蛇身蜿蜒過處隱有血跡。
半夜見著毒蛇進屋,一般人怕已嚇出滿身的雞皮疙瘩,溫厭春卻眯起了眼,認出這是師無恙隨身養著的愛寵,白日裡不見蹤影,又怎會出現在此?
小青蛇將要探到地麵,頂上勁風突起,溫厭春眼疾手快,一手壓住蛇頭,一把輕捏蛇頸,任憑扭動的蛇尾纏在手臂上。
原以為這蛇受了傷,經她一番打量,隻在鱗片上發現了少許血跡,也不知打哪兒沾來的。溫厭春皺著眉,見小青蛇還想反身咬人,也不跟它客氣,振臂一抖,蛇尾如繩索般向下垂落,再抓住頭頸,直接扔進了裝衣服的箱籠裡。
竹篾的箱籠雖能透氣,但空隙極小,溫厭春將蓋子壓上,蛇兒便掙紮不出了。
饒是如此,她已醒了瞌睡,回身坐在桌邊,盯著那微微顫動的箱籠,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聽外麵響起一陣喧鬨聲,此間諸人紛紛驚起。
走水了。
靜水學堂建成於數十年前,修繕本自不佳,內間還有許多木竹書紙,曾也起過火,好在有驚無險,然今夜無夫子學生秉燭夜讀,武人們早已睡下,又是春寒料峭的時節,這場火實在有些蹊蹺。
白天出了事,宿在這裡的人無不警醒,外圍還有一乾役人,火勢未及蔓延便被撲滅,可這一番折騰下來,誰都沒了睡意。
火是從後廚燃起來的,裡頭已燒得麵目全非,溫厭春跟其他人同去看了幾眼,注意到門窗附近有大量焦黑木炭,像是有人在起火之前故意把乾柴堆放了過去。
白玉揉過惺忪睡眼,也注意到這一點,轉頭問道:“今夜可有人看灶?”
韓征在回春鎮紮根三年,這些役人能在他手下得用,或許武功平平,卻不會是沒眼力見的蠢貨,當下互看了幾眼,其中一個開口道:“有的,為了方便諸位夜裡取用,灶上一直坐著熱水,每過一個時辰換人過來守著。”
溫厭春接話問道:“起火的時候,是誰負責看守?”
那人遲疑片刻,又回頭看向身後同伴,道:“是老張,現在不見蹤影了。”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不一會兒,韓征也聞訊而至。
他還穿著白天的那身衣裳,料是回去後沒有過片刻安生,眼下一片青黑,待役人說出學堂走水的始末,臉色更是難看,冷聲道:“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話讓役人們頭皮發麻,連忙應聲而去,韓征壓了壓火氣,看向十一名考生,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道:“諸位,凶犯師無恙已被我關入地牢,雖其矢口抵賴,但公道自在,我已派人去縣府請了仵作,待結果一出——”
話未儘,又一人匆忙趕來,滿麵惶急,顧不得眾考生在側,附在他耳邊飛快低語,雖不知說了什麼,但見韓征臉色陡變,想來不是什麼好事。
想到被關在屋裡的小青蛇,溫厭春心裡打了個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