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九十二章·審察
·審察
昌平十二年臘月初十,鐘家堡少主鐘靈毓迎娶篤劍閣弟子周琇,群豪大會夔城,豈知奸人作祟,勾結外敵,好端端的一場喜慶大事,竟自禍生不測。
又兩日,篤劍閣長老宋清川為首,鐘靈毓協同白水九針方九如、二相宮陽帝傳人謝庸,與四位金蘭使者偕行,趕赴西川雪原,阻住瀚漠密諜玉腰奴,又遭業火教舊部伏擊。是時戰況危急,謝庸捨身作餌,金蘭使者巧借地利,催發雪崩,扭轉情勢,其後應援到來,鐘氏子弟分進合圍,封鎖要道,誅殺殘敵。
及至十八,司空璿下令懸掛賊屍,並行清理門戶,數百人與會觀刑。同日,宋清川代致閣主周紹之意,自此而後,鐘家堡與篤劍閣捐忿棄瑕,締交合從。
訊息傳揚開去,轉眼便在江湖上引起了軒然大波,須知這十年來,六大派各霸一方,十方塔評審是非,分庭抗禮,互為牽製,幾已成為定規。
各路人眾尚自議論,沒承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鐘家堡和篤劍閣才將破誓,便即聯起手來,指控二相宮有通敵之嫌,又因十方塔監察不力,門下混入了業火教奸細,自糾自查,難能服眾,按照當年的盟約,要求公審此案。
這道告示一出,立時轟動天下,爭議四起,聚訟紛紜,陰君秦夕照赫然而怒,堅稱自己跟玉腰奴沒半絲瓜葛,直斥兩派羅織構陷。
謝庸失蹤,玉腰奴亦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司空璿雖已逼問出俘虜的口供,卻也不算鐵證,龍神幫向來與二相宮投合,自然要力挺,般若堂、歸元宗作壁上觀,遂成鼎足之勢。一時間,武林中甚囂塵上,人人都知道平地起雷,要變天了。
外界喧騰之際,溫厭春卻自清淨,隻因她回到歸藏山,便被看管起來。
師無恙入塔三年,又在鴻雁閣做事,晉升之快,令人驚歎,其所能探知的密報也難以想象,十方塔勢須向武林同道作個交代,溫厭春身為他的搭檔,因此受到牽連。然而,她立下了大功,一舉一動,無可指摘,數位金蘭使者出證,鐘家堡、篤劍閣兩派掌門也願為之擔保,風波樓主人孟玄知本自惜才,斟酌再三,下令軟禁,親自審問其中的細節,再從若水坊借調仵作,檢驗辰十五的屍身。
覈查過後,仵作斷定辰十五死於顱腦重傷,麵門破裂,殘存寒毒,乃是致命的殺招,經過比對,溫厭春的指頭較洞孔為小,供詞亦無破綻,加之師無恙在寶庫中偷襲宋清川,暴露了真實的身份,陰煞以毒練功,凶手是誰,已顯而易見。
孟玄知力求審慎,讓溫厭春運足內力,出掌相抗,兩人真氣交接,通走奇經八脈,功底便都顯示出來,絲毫做不得假,試探了一回,她的嫌疑可算消釋,但因茲事體大,鴻雁閣那頭也自難堪,還須稟告天機會,嚴加審察,是以禁令未解,隻將枷鎖除去,此後三日,可在風波樓中行走,卻不可離山半步。
“鴻雁閣出了叛徒,便要查辦,也該責咎他們,怎的拗著你不放?當真是好沒道理,我看……嘶!疼疼疼,下手輕點兒,這又不是死豬肉!”
醫堂內,柳書生坐在板凳上,打著赤膊,後背滿是淤青和血痂,幾乎沒一塊好肉,卻還能絮絮聒聒,冷不丁給藥酒一激,疼得他齜牙咧嘴,險些挑將起來。
藥僮嚇了一跳,正自不知所措,從斜裡伸來一隻手,將柳書生的肩膀按住。
“甭管他,這傷口再拖一陣,都要化膿了。”溫厭春向藥僮頷首,使其加緊施為,隨後低下頭,盯視柳書生,麵色微沉,“你也少說兩句,老實坐著罷。”
兩人原為同期,又當過隊友,頗有幾分交情,此前在繡雪城,柳書生擔著風險,幫了溫厭春一個大忙,待她返回歸藏山,晉升為中品,便也投桃報李,將他調到身邊,連做了幾次任務,對方的本領其實不差,缺的隻是機遇。
溫厭春這次前往夔城,柳書生不能與她同行,適逢邊鎮的哨線缺個人手,他領命而去,匿伏數日,抓到奸商的馬腳,複又順藤摸瓜,剿了一幫子暗鬼,功勞甚大,受傷卻也不輕,本該留下休養,聽得訊息,急匆匆的趕回總壇。
柳書生滿腔義憤,但看溫厭春皺起眉頭,便即住口,直到藥僮料理定當,打躬告退,才道:“我哪裡說錯了?巳十三又不是無名小卒,我與他雖隻有一麵之交,但也見得此人手腕,聽聞鴻雁閣和天機會的幾位長者都對他十分垂青,年紀輕輕,身居要位,平素又不擺架子,誰不想借個好風?且說這三年來,跟他有過從之人指不勝屈,你縱是他的搭檔,入塔也還不到一年,算得了什麼?”
他實在氣不過,屋裡沒有旁人,說話也沒了顧忌,卻不知溫厭春聽到最後幾個字,好似給千百枚細針同時紮到心頭,傳來一陣綿綿密密的刺痛。
半晌,她輕聲道:“沒能拿下他,確是我的失責。”
柳書生一怔,不待他咂摸話中意味,溫厭春便又道:“好了,你替我抱不平,我心裡領受,但是解鈴還須係鈴人,業火教的白蓮使混入十方塔,此事非同小可,而今他逃之夭夭,這裡未必就乾淨了,四部忙於追究,我也不願坐等處置。”
聞言,柳書生屏氣凝息,與她對視一眼,不禁想起了過去之事——十方塔以“三才考”招收新人,中選者務須斷親緣、斬舊情,但在分配部門前,教習會挑出幾個尖子,允準他們與前塵作個了斷,卻不可泄露身份,否則的話,殺無赦。
金蘭使者的地位很是特殊,又因塔規森嚴,行事多艱,投身其間的大都是走投無路之輩。近年來,十方塔聲勢愈盛,武林人士也有了計較,柳書生則不然,他本是官宦子弟,隻因一起錯案,旦夕間破家散業,憑著一身武功,僥幸逃出生天,冤屈難申,又已破相,連科舉也不成,這才流落江湖。
柳書生原以為這輩子難報血海深仇,沒想到十方塔還能給他一次機會,心神激蕩之下,雖然手刃了仇人,但是稍一不慎,令牌遺落,輾轉為其爪牙所得。
十方塔與朝廷素有協約,除掉一個無足輕重的奸官,沒留下蛛絲馬跡,那也還罷了,偏生是如此嚴重的紕漏,若讓教習得知,決計饒他不過。
紅塵萬丈,功利二字,便是金蘭使者,也不免扒高踩低,柳書生正自計窮途拙,溫厭春連夜疾馳數十裡,截殺活口,奪回證物,使他免於重罪,而她此舉並非出於交情或惻隱之心,隻是覺得蠹毒該死,又且未成定局,尚可勉力一試。
刀俎為人操使,自當守規矩;魚肉任人宰割,須得認命數。世間眾生,多半便是這樣了,溫厭春卻不甘服,打從那時起,柳書生就已料到了這一天。
一凝思間,胸中陡生熾熱之氣,他坐直身子,低聲道:“我能幫你做什麼?”
此事牽涉重大,孟玄知不準溫厭春出去,實是加意回護,然泥沙俱下,聽之任之,糊裡糊塗,到頭來還是不得安生,因而她微一沉吟,將自己的令牌給了柳書生,道:“業火教派白蓮使前來臥底,勢須苦心籌劃,待他入塔,更要設法接應,以備不測之變,由此推想,其同夥尚且蟄伏,若從師無恙初時執行的任務查起,或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正好我在鴻雁閣有幾位熟人,勞煩你了。”
說著報出四五個編號,柳書生一一記下,又聽她囑咐道:“這幾日,四部之間有過數次爭執,到處都是耳目,誰要過問,你不可替我遮掩,隻管照實而說。”
溫厭春雖被禁足,職權卻不受限製,加之師無恙升為上品也才倆月,以她的品階,足以調閱對方在過去兩年間的宗卷,是以柳書生點頭答應,當夜便去了。
次日,天剛黎明,溫厭春用過早飯,正在屋裡打坐,聽得房門給人敲響,起身去看,果然是柳書生,他交還了令牌,又拿出一本小冊,此外更無彆物。
“就這麼一冊?”溫厭春微覺驚訝,翻開幾頁來,確是師無恙的任務記載,但見開頭寫著“昌平十一年”五字,內文所述起於正月,止於臘月。
單憑一年之錄,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溫厭春以為有人從中作梗,柳書生卻道:“我也覺得奇怪,但那管事的反複核對,師無恙留存在鴻雁閣的檔子隻有兩冊,這本是去年的,另一本記述今歲之務,料想你多少知道些,已被傅長老取走。”
他辦事用心,拿了冊子,又找人打聽,原來師無恙入塔之初,編號未定,行跡詭秘,及前年五月,其名方始見於文書,而後轉入鴻雁閣。
溫厭春暗自驚疑,臥底新來乍到,最忌的是異乎尋常,十方塔的規矩也大得緊,就算師無恙奸詐機巧,同黨之人位尊勢重,似這般安排,太過不合情理,更何況事已至此,外間群情聳動,內部齟齬不合,得此把柄,豈能漠然置之?
她潛心思索,驀地裡想起了一個特例——信客。
信客不同於普通的金蘭使者,編製固定在五十之數,掌握了全套的陰文暗語,負責密報,傳遞急訊,除非是任務,否則不與任何人來往,哪怕多說半句無關的話,也算犯了忌諱,一旦遇險,若不能全身而退,便得當場自裁。
昔年戰事熾然,軍情緊急,伏靈均作此佈置,雖是殘酷無情,卻也無可厚非,其後數年,信客歸於鴻雁閣,同時受到天機會的管轄,非上品金蘭使者,不得多加探問,而在師無恙晉升之前,已能聯絡信客,溫厭春以為他深得上司看重,現下想來,倘若他本就是一名信客,難怪行事如此便利,又讓旁人無從探查。
柳書生見她臉色不善,心中有些發毛,小聲道:“還有一事,有關巳十三的訊息都被人盯住了,我去調閱案宗,給他們反複盤問……”
溫厭春聽罷,全無意外,問道:“你可有說老實話?”
“都按你叮囑的說了。”柳書生苦笑一聲,“你不怕再受疑忌?”
他憂心忡忡,溫厭春卻自氣定神閒,道:“十方塔出了叛徒,人人追緝有責,我不過做了分內之事,又沒逾規,怕什麼?”
再說,引蛇出洞必需餌料,她讓柳書生走這一趟,可不是借本書而已。
果然不出所料,當天後晌,風波樓眾人各自用功練武,一行紫衣使者直奔進廣場中來,聲稱溫厭春的身份有疑,底細不明,奉天機會之命,速即擒拿審訊。
此事非小,各堂管事不敢決斷,宋娘子定了定神,先將來使攔下,便即通知樓主。不多時,孟玄知鐵青著臉,縱步而出,走到為首的女子麵前,讓她拿出令信,仔細驗看,七枚印記俱全,確是出自諸位長老之手。
溫厭春早便得訊,這會兒站在暗角,認出了那女子的身份,好巧不巧,竟是黃芮,看來她也為繡雪城之事而受益,手中令牌已變成了金色。
十方塔四部原是平起平坐,但在伏靈均失蹤後,新道君常年閉關,天機會代為主持大局,隱然有高出一等之勢,但連招呼也不打,徑直上門發難,實所罕見。
霎時,風波樓門下均覺憤氣填胸,柳書生左顧右盼,不見溫厭春的身影,他正自著急,孟玄知揮動袍袖,一股勁風卷出,迫得黃芮等人不能近前半步。
他臉蘊怒色,令人不敢逼視,沉聲道:“未四十九乃是我的部屬,所行諸事,信而有征,爾等雖持長老手諭,卻無實據,如何能夠拿人?”
黃芮的內力遠不及孟玄知,登覺身上壓力漸重,忙道:“孟樓主息怒,我們也是聽令而行,隻因事急,多有冒犯,絕不敢小視風波樓,然局勢緊迫,未四十九與巳十三交好,本就難解情弊,長老們著人複查她底細,發現了可疑之處。”
孟玄知側首,睨向溫厭春的藏身地,問道:“究竟有甚麼蹊蹺?”
“這……”黃芮略為遲疑,“有信客自鄰水鎮趕回,說是已故的辰二十八尚留得一個暗樁,供她差遣多時,從未聽說過‘溫厭春’這個名字。”
打從溫厭春入塔開始,便因誅殺那飛軒之功,一舉一動,總有人暗加在意,而今師無恙叛逃,與她有關的爭議也是大增,卻沒有誰質疑此事。
人群嘩然大噪之際,溫厭春也吃了一驚,好在她有所意料,當即凝神思索。
三年前,金蘭使者餘沉碧行事失利,被發落去回春鎮,下車伊始,無根無蒂,費心勞力的建起一個據點,卻沒有可用之人,因此她發現了那飛軒的行藏,也隻得以身犯險,到得死時,若非彆無他法,決不能將密信托付給九娘。
如此想來,那個“暗樁”未必真有其人,可是平白無端的,誰又會拿這件事做文章?溫厭春心念急轉,憶及當日在回春鎮應考,她得罪了羅鴻騫,實已暴露武功的根底,得虧師無恙起意,以餘沉碧托自己送信之事幫忙遮掩,後來交換利益,殺死那飛軒,世上再無九娘,一些蛛絲馬跡也都抹除乾淨了。
師無恙逃得無影無蹤,又已撕破了臉,若說他暗中弄鬼,要將溫厭春逼入危境,倒是不無可能,可她想了一想,覺得那廝固然反複無常,但不至於如此下作,加之他手段刻毒,真要是其所為,這些人豈會連個證據也拿不出來?
溫厭春咬定牙根,料定在師無恙之前,已有奸細居於高位,縱不是業火教舊部,也必瓜葛相結,為助白蓮使深入十方塔腹心,勢須安排精到,結合此前所猜,對方多半隱伏在天機會,且能參預鴻雁閣內務,知道師無恙給人遮掩身份一事,但沒有經手留證,而今情勢陡變,對方急於自保,見她不安分,當然要推罪。
一動念間,溫厭春拿定主意,乘人不備,遊魚似的混進廣場,靠到柳書生背後,摘下紫玉珠串,塞入他手裡,悄聲道:“若水坊,晏夫人。”
柳書生正自六神無主,不料有此一著,未及開口,那道青影已然向前。
黃芮跟溫厭春打過交道,也算有點交情,攤上這苦差,當真難為,見她現出身來,不自覺的鬆了口氣,擡手抹一把汗,對孟玄知說道:“孟樓主放心,隻待查明事實,溫姑孃的確清白無辜,天機會不但放人,還要對她論功行賞呢。”
孟玄知雖知其中大有蹊蹺,卻也得權衡輕重,他橫了溫厭春一眼,複又環視一眾部下,臉色難看已極,強自忍住火性,道:“說來說去,都是片麵之言,你們沒有鐵證,要是傷人性命,獎賞又算什麼?代我告知大長老,孟某會過問到底!”
黃芮心中凜然,不再多言,親自取出鐵梏,鎖住溫厭春的雙手,卻又借勢欺近她身來,唇舌翕動,附耳道:“你會被關進渡厄牢,留神。”
渡厄牢乃十方塔關押重犯的地方,內中多為十惡不赦之徒,幾乎是有進無出。
溫厭春心裡有數,微一點頭,以示謝意,便即離開風波樓,跟著黃芮等人,一路走進山腹,渡厄牢就藏在此間,陰風陣陣,刁鬥森嚴。
她是中品金蘭使者,資曆雖淺,功不可沒,加之孟玄知去天機會發作了一番,獄卒不敢擅自動刑,找了一間較為乾淨的牢房,加意看守。
頭一天,無事發生,溫厭春自在地下打坐,偶有慘呼從監牢深處傳來,想是罪囚受不住酷刑,一聲聲撕心裂肺,她無動於衷,難得好睡。
翌日,有天機會的人前來查問,其餘三部各派使者在旁聽證,溫厭春打起精神,逐一辯答,既不被他們激怒,也不入話中的圈套,折騰了半天,審訊者悻悻離去,牢裡重又安靜下來,她也疲累,臥在乾草上小憩。
山腹之內不見天光,難分晝夜,待溫厭春醒覺,獄卒正給犯人分發水飯,屈指一算,約莫睡了兩個多時辰,起身走過三轉,舒展筋骨,正好輪到她了。
渡厄牢並非善堂,飲食自也粗劣,好在溫厭春不挑剔,吃到一半時,有幾名犯人被關入鄰近的空牢房,想是剛被抓捕,凶性尚在,即便掙紮不得,也要大聲叫罵,獄卒下重手抽打,才叫他們消停,沒過一會,又對她打量不休。
溫厭春眼光何等敏銳,瞧出這幾人的邪念,一下就壞了胃口,隨手將碗筷放到柵欄下,隨後倚牆假寐,及三更時分,巡衛換過兩班,燈燭也燃燒過半,四下裡一片寂靜,忽聞喀喀輕響,她立時醒覺,見得七八條黑影鑽進牢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