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一百零二章·惡獄(中)
·惡獄(中)
泥菩薩尚有三分火氣,何況這人看似溫柔,其實刻毒,便將五體拆解開來,稱斤掂重,恐怕也湊不出二兩真心,儘給了溫厭春,偏生她拿得起放得下,從未銖銖校量,更不會虛與委蛇,也正因此,愛憎分明,絲毫勉強不來。
一刹那間,師無恙不自禁的感到酸楚,既怨恨,又心傷,真想便出手偷襲,縱使殺不了她,也能借著毒窟之險,玉石俱焚,骸骨同朽,好過恩斷意絕。
然而,真氣凝持在手,卻又遲遲不動,他啞著嗓子道:“你真如此厭惡我?”
重濁下陰,晦暗無光,溫厭春在目力上稍遜一籌,看不清師無恙的神色,但可以想見,他定是丟魂落魄,或也起了殺機,她心無畏懼,伸手摸去,觸及微濕的眼角,指尖顫了一顫,便向下滑去,捂住那張慣會說鬼話的嘴。
“你生就無常麵孔,三翻四覆,不擇手段,叛了十方塔,又來算計靈毓他們,即便為我作打算,也是一廂情願之念,我早便說過,不會領你這份情。”
聞言,師無恙低下頭,正要脫開她手,忽然間眼前人影晃動,不由得屏氣。
溫厭春性情強硬,嘴唇卻是溫軟如棉,她傾身湊過去,在他眼上吻了一下,有如蜻蜓點水,但在這一刻,掀起了狂濤巨浪,重重拍到師無恙的心頭。
“我的事,我做主,由不得誰來乾預,隻是……我也知道,你使詐慣了,素來趨利避害,不會再為彆人而煞費苦心。”一吻過後,她的語氣漸轉和緩,卻仍堅定不移,“收因種果,得失相生,正似市道買賣,若要將本求利,勢須量入為出,兩情緣分亦然。師無恙,我且問你,你可是那施不望報之人?”
溫厭春自小流落江湖,好人惡人,善事惡行,所遇不知凡幾,當初給九幽夫人趕出洞府,以致遭受三災八難,卻不存恚恨,便因她早早明白了這個道理。
師無恙生性寡情,確是真心待她,若在從前,溫厭春自可坦然而受,竭誠回報,決不辜負於他,然情隨事遷,以兩人現今的身份,不能不罔顧立場。
“你要的偏心愛重,我給不了。”她終於放手,輕輕撫平他衣襟,“這其中的情由,我也不信你不明白,隻是以退為進,但事已至此,你自己想清楚罷。”
說完之後,溫厭春負劍在背,不管師無恙作何反應,縱身躍下樹去。
適才變生不意,幸而未出大亂,活傀都已退回水潭,地上隻留了兩具殘屍。
溫厭春曾在鬼市討生活,左道旁門之徒見得多了,養蠱用毒的也不在少數,但如秦夕照這般殘忍的手段,卻也是前所未聞,她收斂聲息,借著微弱磷光,定睛往屍身上瞧去,雖說麵目儘毀,四肢畸形,難以辨認其身份,可從殘餘的衣物看來,他們生前也是武人,不知怎麼被抓來這裡,活生生的折磨成這樣。
她用劍鞘撥了幾下,“喀喇”一聲輕響,勾到了甚麼物事,挑出來看,赫然是一條破破爛爛的皮革帶,上麵織以鐵絲,懸著六枚魚鉤,禁不住吃了一驚。
魚鉤革帶乃是龍神幫弟子的位份象征,以一作底,以九為極,先時祝長安擔任挽川堂堂主,腰下便有七枚鉤子,可想而知,地上這人原也是幫派中的一名頭目,不意竟會落得如此下場,再一轉念,秦夕照既敢打六大派徒眾的主意,想必已有許多人遭了她毒手,但因根淺門微,湮沒無聞,加之江湖紛爭不斷,近幾年來更是雲譎波詭,隻消佈置周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水花也就翻不起來。
思及此,溫厭春大為憤恨,但又強自克製,她收起革帶,四下摸索,再沒彆的通路,不得不沿著水道往前走,雖已十分小心,但這裡太黑,越往裡去,活傀也越多,難免撞上一兩個,好在她有了經驗,不待對方發出吼聲,便即橫劍梟首,一招斃命,緊接著飛身而出,聽聲辨位,避開撲擊,等到他們散去,才又前行。
活傀本是矯健的武者,中毒之後,身體異變,更為凶悍厲害,連自己死活也不顧,致命的要害隻有頭顱一處,比起雪原上那些吃了猛藥的敵人,還要棘手得多,溫厭春不欲跟他們纏鬥,能避則避,但當她靠近水潭,密密麻麻的活傀徘徊在此,滿地腐物,臭味極其濃烈,而要放下吊橋,去到對岸,隻能穿過他們。
見此情景,溫厭春在心中將秦夕照罵了個狗血淋頭,但是來都來了,要她打退堂鼓,又實在不甘,正躊躇間,忽聽得勁風颯然,兩塊石頭破空而至,砸進水潭之中,發出老大動靜,立時便驚動了所有的活傀,一大半都向水裡撲去,剩下的或許還有一絲神智,扭身向後疾奔,連石壁上也傳來爬搔似的瘮人怪響。
這一下來得突兀之極,溫厭春無用細想,就知道是誰乾的好事,眼見得前後左右都擁滿了活傀,她索性便施展輕功,騰身飛向水潭,踩中一個活傀,足下發勁,將他腦袋踹得下陷,跟著借力縱起,一連掠出數丈,卻聽風聲有異,幾個活傀從高處撲將過來,渾不怕摔爛骨肉,淩空下擊,攻勢狠惡,眨眼間已到頭頂。
秦夕照能煉出活傀,除了製藥給人服用,還以毒汁淬煉其體,是以他們的麵板堅硬如甲,水火不侵,凡鐵難破,溫厭春身在半空,待要躲避,已然不及,腥風倏忽襲到,幸而她早有防備,凝聚真氣,猛地裡折腰一轉,病已劍鏗然出鞘!
此劍乃隕鐵鑄造而成,本自鋒銳絕倫,再加上她的內力,隻這麼一劈,全無花俏可言,實有開天辟地之勢,劍未至,霸道的劍氣已橫掃八方。
活傀雖然已沒了五感七情,卻還殘存著本能,有幾個縮身急退,但也遲了。
數尺方圓之內,鋒芒所及,骨肉支離,隻聽得落水聲此起彼伏,血汙漂蕩,翻滾如沸,像是一隻隻煮爛的餃子,溫厭春翻身撲出,落在石台上,堪堪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