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一百一十章·變天(上)
·變天(上)
月落星沉,殘燭將熄,刻下已是四更天,玉腰奴站在湖畔,直等了半宿,才見一人走上岸來,長發披背,白衣搭肩,若非那柄劍,險些便沒認出是溫厭春。
“你——”話到口邊,又即忍住,她一眼認出這件外衣屬於誰,“他人呢?”
溫厭春心知玉腰奴想說甚麼,卻不羞窘,隨手撫平衣領,半嗔道:“走了,你也知道那廝的本領,要不是故意磨蹭,哪有牢籠關得住他?”
說著又忍不住笑,隨即從懷裡拿出三本經書,正色道:“五姐,你來得剛好,《萬毒經》現下找齊了,以方真人的醫術,或可配製出解藥。”
若在從前,玉腰奴定然欣喜,這時卻隻淡淡一笑,道:“自作孽,不可活。陽帝肯饒我一命,已是礙著你和靈毓的麵子,大為寬容,又豈敢妄想?”
她話裡有話,神情也頗見奇特,溫厭春心下不安,待要追問,玉腰奴又打了個岔,道:“二相宮雖恕我死罪,十方塔卻不能善罷甘休,我跟你走。”
這一切禍事雖是由秦夕照而起,但玉腰奴為其驅使,過錯累累,不論是否出於本心,也自難脫乾係,若真去了歸藏山,萬難活命。
思及此,溫厭春也顧不得許多,握住她手,說道:“五姐,以前的事,我無從評判,然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便此償了命,未必就能兩清,還不知那堂上坐的是人或鬼!再說,我跟你一樣的出身,為求自保,也並非沒妄殺過好人,與其灰心喪氣,弗如折罪還恩,要論到因果報應,總該是一增一減的算清楚。”
這話直似當頭棒喝,自從玉腰奴看到秦夕照的下場,心中翻來覆去,儘是生平所遇之人,有的活,有的死,卻都瞪目而視,甚是恐怖,此時才如夢初覺。
溫厭春瞧她臉色轉好,暗自鬆了口氣,向左右一望,先去客院叫醒祝長安和鄭青蘭,見鐘靈毓不在,又托謝庸找人,而後便到陽華殿外求見。
寅時正刻,大夥兒齊聚於廳堂中,溫厭春把經書交給方九如,複又將師無恙的計議和盤托出,不出所料,事情牽涉甚大,各人儘皆吃驚,你一言,我一句,都是議論紛錯,直說至日上三竿,纔有了結果,也正如她想的那般,此策固然是行嶮僥幸,卻也有可取之處,但這其中關鍵所在,還須著落於十方塔。
“你此行明修暗度,旁的不說,天機會定已震動,隻怕便要發難。”萬古塵微一沉吟,看向謝庸,“此禍出自二相宮,本門難能置身事外,你去一趟罷。”
他雖然脫出桎梏,功體傷損卻難以恢複,謝庸本就對溫厭春頗具好感,又受她三番救命大恩,便已放下了非分之想,也仍珍重這份情義,當下點頭應命。
隻短短數天中,二相宮風雲變幻,陽帝出關的訊息早便傳了出去,陰君之死亦已在江湖上激起千層浪,十方塔急令溫厭春回山,她也不故作遷延,與眾人商量定當之後,帶上證物和萬古塵的親筆書信,又讓方九如喬裝同行,當日便動身。
一路上跋山涉川,星夜兼程,到得明台縣地界,正是二月十五。
方九如潛心鑽研《萬毒經》和秦夕照的製藥手劄,已有了一些心得,此來誌在確認道君的身份,對症施治,但她容貌毀破,難以掩藏,何況天機會對溫厭春盯得很近,距此三十餘裡之處,柳書生便發現了哨探的蹤跡。
溫厭春看這架勢,料知山上有變,索性讓方九如躲在城鎮裡,若水坊事務繁雜,時常派人下山采買,等她跟晏夫人通個氣兒,再來接應也不遲。
此舉實是明智,他們纔到山門前,便聽到幾聲哨響,守衛隊嚴陣以待,溫厭春不禁啞然失笑,道:“你們不認得我了?看這架勢,以為有人踢館呢。”
柳書生等人聽得調侃,均自莞爾,一乾守衛卻暗暗叫苦,不敢輕舉妄動。
便在這時,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有十多人聞訊而至,那為首的正是大長老,一見她麵,鬥然間雙眉豎起,怒喝:“放肆!未四十九,你目無綱紀,屢次犯禁,更且陽奉陰違,參與二相宮的門戶私事,鬨得天翻地覆,還敢在這裡撒野!”
溫厭春聽到這頓疾言厲色的斥責,倒也不惱,擡眼掃了一轉,除去傅淮,天機會眾長老到齊,孟玄知、晏夫人卻不在其中,她心念微動,打個手勢,柳書生讓同伴們解下包袱,露出一顆顆頭顱,石灰防腐,天氣未暖,麵目尚可辨認。
“王三通,定州人士,原籍桃水縣,二十八歲叛出金刀寨,此後做了江洋大盜,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及去歲冬月初九,糾集一夥惡賊,截殺官兵,搶劫稅銀,便即隱遁而去,我等自接下任務,日夜兼程,未敢懈怠,先於中都府誅殺首惡,複又分路追緝從犯,終不負使命,那麼‘陽奉陰違’四字從何說起?”
有道是吃一塹長一智,溫厭春飽經磨礪,見識過這幫老東西的嘴臉,榆木腦袋也該開竅了,這會兒避實就虛,大長老竟自噎話,其他人見勢頭不對,待要開言挑刺,又聽她道:“二相宮的事卻為機緣巧合,讓本家兒來說吧。”
眾人一驚,但見溫厭春側開身子,兩個人便上前來,鐘靈毓走在左首,右邊的男子約莫二十餘歲,劍眉星目,神情冷峻,身穿箭袖黑衣,胸前繡有金烏,拱手施禮,沉聲道:“二相宮陽帝座下晚輩謝庸,參見諸位長老!”
萬古塵久未露麵,其威名卻仍如雷貫耳,一看謝庸,大長老臉色陡變。
溫厭春一早跟謝庸串好了口供,說她是追蹤逃犯纔到漢城,撞見幾個鬼鬼祟祟的人,以為他們冒充二相宮弟子,欲行不軌,多加一份小心,卻發現了失蹤多日的謝庸,因而出手相助,得知陰君秦夕照毒害陽帝,篡竊大權,也確與業火教暗中勾結,情勢十分緊急,若向歸藏山請命,那便來不及了,隻能先行後聞。
這番話聽來合情合理,其實頗有蹊蹺,但偏偏溫厭春不怕他們追究,畢竟解救陽帝是一件大功,著落在門派上,更且少不了好處,十方塔想占住人情,就隻能借坡下驢,加之謝庸帶著萬古塵的書信,堅持要見道君,這才真是作難。
“此前玉腰奴混入各大門派,掀風播浪,乘間投隙,俱是受秦夕照的指使,她師徒倆都和瀚漠人勾搭,圖謀鐘家堡不成,反而敗露了奸謀,料知這一關難過,急欲變亂武林,甚而以傷天害理之法製煉毒人……實不相瞞,本門險些便分崩離析,幸而溫姑娘及眾位使者權時救急,家師脫困,方能及時鎮壓內亂。”
謝庸想到那晚的驚險,兀自心有餘悸,旁人瞧他眼色可怖,實非作偽,一時間思潮起伏,誰也沒說話。鐘靈毓見狀,當即唱起白臉來:“武林中接連發生了數件大案,十方塔擔當監察重任,卻讓罪魁禍首逍遙事外,不啻姑息養奸,現下已鬨到這般地步,所涉的何止是一門一派?業火教捲土重來,我鐘家堡和篤劍閣宣告在先,與敵賊勢不兩立,諸位若再無作為,所謂盟約,徒然名存實亡!”
眾人心頭劇震,一名長老急道:“此事非同小可,少堡主莫說氣話。”
鐘靈毓冷笑,他身旁的謝庸便道:“家師也是這個意思,算得兒戲麼?”
眼見這幫家夥給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溫厭春好不痛快,忍了又忍,才壓住嘴角邊的笑意,對大長老道:“秦夕照背叛二相宮,私通業火教,證據確鑿,更無可疑,屬下已得陽帝允準,帶了證物回來,這其中牽涉甚廣,還關連到先代道君和鐘堡主遇襲之事,實非尋常,且請道君出麵,儘早處置妥善!”
一聽到那樁舊案,大長老心事更重,眼光冷銳如刮骨刀,狠狠盯在她臉上,溫厭春自是坦然不懼,良久良久,山門前的守衛側身讓道,一行人魚貫而入。
事關重大,上品金蘭使者素有麵見道君之權,溫厭春又已闖過了四靈陣,取得三大門派支援,打幌子的任務都辦得滴水不漏,眾長老滿懷惱怒,也隻能容忍,顧不了甚麼規矩,帶她和謝庸、鐘靈毓三人,直奔進山頂的高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