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 第一百一十四章·雪霽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一百一十四章·雪霽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雪霽

大雍昌平十三年正月廿三,黑道第一門派二相宮內變,陰君秦夕照勾通北賊,篡竊權位,又以毒術製煉活傀,圖謀大事,得為金蘭使者溫厭春所悉,深入虎xue,探明真相,為陽帝萬古塵解危脫困,一場門戶大禍立消於無形。

業火教白蓮使眼見事危,攜斷龍江輿圖遁逃,陰君傳人玉腰奴亦不知所蹤。

又兩日,秦夕照服毒自儘,死前招供:先於昌平二年聯合業火教妖人,至東華府截殺十方塔原任道君伏靈均,以及鐘家堡堡主鐘博衍,其後暗投北廷,假借身份,籠絡歸元宗、龍神幫、般若堂三大派中人,分化同盟,變亂武林。

此案牽涉人數甚眾,訊息不脛而走,震動江湖,十方塔召聚四部,決議舉行公審,隻短短一月之間,金蘭信傳送與盟各派,二相宮、鐘家堡、篤劍閣、般若堂四派投票讚成,歸元宗宣告,指證不實,故此反對,龍神幫未作回應。

事當此際,白蓮使師無恙再現行藏,背負千裡追殺,欲待渡江,重歸北廷。

同月,業火教違反止戈之盟,教主光明王親率徒眾千餘人,南下策應,為蠻軍攘奪機要,十方塔得訊,延緩公審,聯合六大派精銳弟子趕赴江關。

三月十七,義師抵達潛龍淵,與業火教教眾對峙,廝殺一日,兩邊死傷均重,幸而我方早有防備,另行伏兵兩千,列陣反攻,乾坤扭轉。

業火教殘部急欲撤退,玉腰奴倒戈,助二俠鑿破底艙,敵船被困江心,賊子紛紛落水,溫厭春冒險搶上,手刃光明王,卻與師無恙墜於激流,生死莫測。

這一戰雖不比斷龍江之役,但也可說驚天動地。光明王既死,業火教元氣大傷,各級頭目為爭位而自相殘殺,北廷麾下諸部乘虛以入,幾近分崩離析。

及至五月初五,端陽大日,十方塔於歸藏山之巔舉行武林公審,此次大會本該由道君主持,但因關連到舊年懸案,天機會大長老自具嫌疑,便請若水坊、風波樓兩部首要代為主理,各路人物儘皆到場,紅袖齋齋主容舜華亦應邀而至。

會議上,大長老述罪,又指認歸元宗掌門人羅鴻騫,伏靈均、鐘博衍遇襲一案的隱情逐步揭露,般若堂前任堂主尹厲為練功而殘虐無辜,以及龍神幫四位幫主勾通姦細、臨陣投敵之事也被一一翻出,證據確鑿,與會諸人無不駭然。

羅鴻騫前番身受重傷,功力半廢,顏麵大失,掌門人的座位已然岌岌可危,今番遭到告發,大為驚怒,寧可橫劍自刎,也不肯承認,得虧白水九針方九如在場,及時施治,才救了他性命,但當其蘇醒之後,不知怎的,竟自認罪了。

至此,真相大白,沉冤昭雪,各門派中有人借著聯盟之便,侵奪江湖監察司的陰謀也難以為繼,十方塔張榜自省,重新製定規則,加設檢舉堂。

是年秋,瀚漠人鬥然發兵,以水軍乘船先行,推進至斷龍江畔,卻因情報錯誤,部署失當,終致自投羅網,出師不利,北廷十載籌劃,隨之而付諸東流。

……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又到了年關。

祝長安十四歲離家,一心想要闖蕩江湖,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俠,卻不知武林中風波險惡,先是誤交匪類,又被嘲風帶入龍神幫,自覺無麵目見父母,也怕給他們招惹麻煩,因此這些年中,他總是一個人,而今混出了好名聲,纔敢回來。

少年男兒長得快,祝長安從家裡帶走的衣褲鞋襪早便穿不下了,可他在收拾包袱時,還是把那雙舊鞋放了進來,一看到上麵的補丁,又想起絮兒,所以繞道去屏江府祭掃,給小妹供上菜肴,燒化紙錢,以及四身漂亮衣裳,絮絮叨叨的說了好久,連帶滿腔心事,倘若她泉下有靈,隻怕也要嫌棄他的。

便因這麼一趟,當祝長安回到老家,已是臘月廿九,除夕將至。

他性子直,膽量大,遭遇的危難不計其數,從未打過退堂鼓,刻下站在村口的土路旁,竟爾恇怯不前,始知“近鄉情怯”四字並非隻是文人的酸詞。

天欲晚,各家生火做飯,不時有孩童的嬉笑聲隨風傳入耳來,這裡是個小山村,平平無奇,最近一處市集也在二十裡外,祝長安從前悶得無聊,現在卻不肯少看一眼,直到腳站麻了,才鼓起勇氣,一步步的走向家宅所在。

在他七歲之前,並不知道爹爹的真名叫朱立,依村人所見,祝延平祝老大是個倒黴催的,年紀輕輕就遇上惡事,不知給誰砍斷一條腿,好在雙手有力,能打鐵,能做木工,而且有情有義,受了李家孤女的救命之恩,便肯照顧她一輩子。

祝長安有這樣的爹孃,小時候沒過甚麼苦日子,但他喜歡聽人說江湖故事,想去外麵開開眼界,祝延平卻不準他學武,於是在七歲那年逞氣偷跑。

人算不如天算,千裡之行阻於村口,正好趕上了流寇進襲,他為保護村女而被抓住,眼看就要丟了小命,祝延平拄著鐵拐趕來,沒幾下便把賊人儘數打倒。

那是祝長安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武功,也因此得知了父親的身份——朱立,江湖上最具盛名的“十君子”之一,無數遊俠兒推崇備至的英雄好漢,現下卻不過是一個斷腿鐵匠,儘管在這回事後,終於肯教他武功,仍不願親子入江湖。

祝長安為了讓爹爹寬心,答應得很是痛快,但他還是走了。

一步一想,思潮起伏,短短數百步,祝長安費了半個多時辰,當他站在院門外,天色已黑,依稀見到窗子中透出昏黃燈光,又躊躇一會,伸手敲門。

不多時,腳步聲在院子裡響起,有人應道:“誰呀?”

一彆五年,書信寥寥,祝長安竟能隔門分辨出娘親的聲音,他鼻子一酸,雙膝跪地,手中用力攥住那雙舊鞋,說道:“娘,不孝兒長安回家了!”

他的聲音嘶啞,卻很響,左鄰右舍都被驚動,紛紛推門來瞧,惟獨眼前這一扇木門兀自緊閉,祝長安跪在地下,心裡也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

這時,他聽到娘親發出一聲氣急的叫喊:“他爹,你拿那家夥事乾甚麼?”

祝長安愣了一愣,院門隨即開啟,比之五年前,祝老大的容貌無甚變化,但身形瘦了些,兩鬢也生出白發,他看得鼻子一酸,正要說話,便聽得老父獰笑兩聲,一手拄拐,一手揮起粗鐵棍來,罵道:“臭小子,虧你還知道回來!”

棍子打將下來,他娘從後麵撲近,大聲叫道:“跑啊,你傻麼?”

祝長安一時不防,結結實實的捱了兩下,但身當此情此景,又不禁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奪眶而出,李氏一看,以為丈夫下手沒輕沒重,立時便雙眉豎起,狠掐祝延平的胳膊,數落個不停,鄰居們瞧得津津有味,回頭便送了些吃食。

這天夜裡,祝長安吃上了娘親手做的餅子,睡到暖烘烘的炕上,祝延平拿來兩身衣裳,瞥見他身上的傷疤,皺起眉頭,說道:“彆讓你娘看到了。”

祝長安乖乖拉好衣襟,忍不住便道:“爹,你沒話想問我麼?”

祝延平冷笑道:“怎麼沒有?不過是明兒就過年了,懶得在大好的日子抽你。”

霎時,近來在江湖上聲名鵲起的祝少俠噤若寒蟬,縮成了一隻鵪鶉。

每逢年關,朝廷休沐七日,百姓各享安樂,祝延平念在父子之情,大發慈悲,讓祝長安過了個好年。到得第八日,李氏去布莊製衣,祝延平大馬金刀的坐在堂上,祝長安站在他身前,硬著頭皮,將這幾年的事情詳行稟明。

不出所料,祝長安聽罷,氣得吹鬍子瞪眼,伸手去抓鐵棍,祝長安跳將起來,奪門而出,卻不知老父追趕未及,站在原地,想了一想,臉上微露笑容。

他年輕,身子骨也好,三兩步奔出屋子,一下翻過牆頭,直逃到村尾,又兜了個大圈子,繞回村口,想等娘親回來,卻聽到了一聲輕笑,當即轉頭看去,老樹之下,一個藍衫女子抱臂而立,她腰懸長刀,杏眼桃腮,眉目間宛然有清雪。

“鄭姑娘?”祝長安一怔,跟著喜出望外,“你、你怎麼來了?”

鄭青蘭指了指肩上的包袱,道:“我家中冷清,還不如四處走走,今日路過此地,想到你就在這兒,便來看一看,順道討頓熱飯吃,你不歡喜?”

祝長安忙道:“這是哪裡的話?你能來,我高興還來不及。”

他受過鄭青蘭的救命之恩,又都是江湖散人,同行數月,意氣相投,經曆潛龍淵一戰之後,情誼更加深厚,本就想著過些日子,便去邀她遊曆。

天色尚早,老父也未必消了火,祝長安索性便帶鄭青蘭去趕集,兩人邊走邊談,不擴音到另外的朋友來,問道:“少堡主也該回家了罷?方真人有信兒麼?”

數月前的那場公審,他們均自受邀而往,旁人不知羅鴻騫緣何改口,己方卻是心知肚明,方九如在潛龍淵救了很多人,包括這位歸元宗掌門,但那時他尚且昏迷,醒後隻從弟子口中得知是誰施治,待得見麵,又是生死關頭。

方九如不欲做回伏靈均,案件審理中,少數幾個知情人都隱瞞了此事,其時大庭廣眾,她自也不會摘下麵具,氣息奄奄的羅鴻騫偏偏就認了出來。

沒人知道他在那一瞬之間想了些甚麼,直到公審結束,各人按罪論處,羅鴻騫還是不免一死,方九如送上踐行酒,忽問:“你恨我麼?”

按理說,伏靈均沒有對他不起之處,羅鴻騫卻自點了點頭,眼中當真蓄著深深的恨意,以及一絲憮然,啞著嗓子道:“你不該是個女人,我不能輸給女人。”

羅鴻騫自小便爭強,又是先代掌門伏信芳的子侄,他將歸元宗視為自己的責任,因而對伏靈均頗具敵意,但其身為首徒,人品好,武功佳,又且博學多聞,連他也不得不服,後來漸漸的親近了,想著大師兄日後繼任掌門,自己做他的左膀右臂,一定把門派發揚光大,卻不料伏靈均舍下所有,去挑另一副擔子了。

他原隻有三分嫉妒,自此便恨上了伏靈均,尤其在得知她是女人之後,倘若一個女人能做出這樣的大事,自己卻隻能步她後塵,又算得是甚麼?

好在羅鴻騫死後,方九如既沒有解恨,也不覺難過,她僅是長長歎了口氣,似是放下了甚麼東西,然後便全心全意的凝注於《萬毒經》之中。

地窟裡的活傀中毒太深,委實無藥可救,萬古塵帶上謝庸等親信弟子,逐一殺死他們,然後燒成骨灰,入土安葬。這一來,當世隻有兩人用得上解藥,即是鐘博衍和玉腰奴,前者雖已清醒,但精元衰竭,未必有幾年好活,公審後便辭去道君之務,回到了鐘家堡,與妻兒團聚,後者的情況卻更麻煩,秦夕照以毒攻毒,治好她的經脈和丹田,毒質也因此侵入骨髓,積年累月,已經是她的命了。

秦夕照死後,溫厭春為玉腰奴求情,萬古塵方始網開一麵,但她每月都須服用解藥,搜遍了整個陰羅殿,所得不過兩年之用,方九如要了一顆,加以研究,結果卻是此藥傷身,就算有足夠的量,再用個三年五載,也會毒發斃命。

玉腰奴當然不想死,鐘靈毓更不捨得,倘若溫厭春還在,亦必儘其所能。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當日決戰,溫厭春明知大船將傾,水流已變,但若教光明王走脫,實是後患無窮,以假輿圖欺騙北廷之策也將功虧一簣,何況師無恙還在那裡,倉卒間無暇細想,她掙脫謝庸的手,蹬碎兩塊大石,借力縱到江心,全身修為儘付一劍,終於誅殺了魔頭,自己也即力竭,和師無恙雙雙墜下潛龍淵。

此後一連數十日,祝長安他們都在沿岸搜尋,十方塔和武林各派也出動了大批人手,幾乎找遍了斷龍江流域,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玉腰奴連受打擊,心灰意冷,很快便生了一場大病,鐘靈毓既為父親掛懷,又擔憂於她,也有些支援不住,便在這時,方九如找到他們,給出一個醫方。

“你所中之毒源於明珠垂淚的異方,又融合了百川會的製藥秘法,毒質內侵已久,尋常的醫技難能根除,但白家有一門換血術,對你最是合用。”

伏信芳生前有著“素手神劍”的美譽,方九如從小跟著他,便也學醫練武,其後承蒙白景天之情,習得陰陽九轉針,醫術當真不凡,然換血術是白家祖傳的秘技,她自當避忌,現今白家絕戶,藥典散落,此法卻不在秦夕照所得之內,據百川會舊人所說,當時動蕩不定,老夫人許是將東西托付給了玉蝶小姐。

白玉蝶早已死在屏江府,若她隨身帶著藥典,八成被龍神幫占去,不易討回,但饒是如此,在鐘靈毓看來,就算是大海撈針,也好過無計可施,便握住玉腰奴的手,許諾說等他把父親送回鐘家堡,便和她一起去找剩下的藥典。

其時祝長安和鄭青蘭都在邊上站著,鐘靈毓心情激蕩,沒注意到玉腰奴臉色陡變,似哭似笑,而他們雖覺古怪,但忙於搜尋水道,也不便過問。

兩月後,鐘靈毓從夔城趕回,卻不見玉腰奴的蹤影,找他二人幫忙打探,最後在她住過的小屋裡發現了一封書信,原來白玉蝶當年並非為蒲牢所害,而是被玉腰奴扼死的,隻因她急欲完成秦夕照的任務,為了混入龍門水寨,務須取代白玉蝶不可,所以狠下殺手,將屍首沉入水底,今日才知天理昭昭,善惡終有報。

鐘靈毓看過信後,全身僵硬,如遭雷擊,再想找到玉腰奴的下落,卻已杳無音訊,她似真的化作了一隻蝴蝶,從他眼前飛過,跌入夢幻泡影之中。

“我去過夔城,少堡主還是放不下,仍在苦苦蒐集醫典殘篇。”鄭青蘭說到此處,想起往事,也不禁唏噓,“倘若溫姑娘在此,總不會讓人把自己困死。”

祝長安心下暗歎,跟著打起精神,正色道:“左右沒找到屍首,無論如何,我堅信溫姑娘吉人天相,師無恙也算得禍害命長,他們定能化險為夷的!”

說話間,清風拂麵,微有涼意,他伸手一摸,原是下雪了。

正月初八,瑞雪兆豐年,待到開春之後,今歲或是個風調雨順的好光景。

潛龍淵總長近二百裡,江水由西向東,高低相懸,自生數股暗流,輾轉於峭壁之間,而在其中一道分支的儘頭,深藏一座幽穀,地勢奇險,又極隱蔽,內裡儘是長林豐草,原也沒一絲人氣,現今卻升起了嫋嫋炊煙。

溫厭春折了根梅枝,削成簪子,將長發盤在頭頂,從冰冷的水潭裡冒出頭來,隻覺得渾身打顫,連忙爬上岸去,調息用功,化去寒氣,本想生一堆火,將衣裳烤乾再回去,但見那一道煙柱越來越淡,想是柴火已熄,晚了就趕不上熱飯。

她在水中探了一上午,又冷又累,也著實餓了,當下披上粗製的裘衣,挑著幾條半死不活的大魚,沿著小徑疾走,不多時,來到一座茅草屋前。

“回來了?”師無恙轉頭一瞧,端出兩盤菜,“正好,吃飯罷。”

木質的杯盤碗筷,石砌的桌凳,菜肴也是極普通的一葷一素,得虧他手藝好,又認得草藥,找出一些合用的來,倒也彆有風味,何況是冒著熱氣的,溫厭春食指大動,伸手便想拈走一塊烤兔肉,卻被筷子輕輕敲到了指頭。

“先換衣服,不冷麼?”師無恙看她濕漉漉的頭發,歎氣,“鍋裡還有熱水。”

溫厭春莫名有幾分心虛,擡步便走,但當兩人擦肩,她忽地斜身親在師無恙唇角,把水漬蹭到他臉上,笑了兩聲,逃也似的溜進屋裡,“砰”地關上竹門。

似這般無賴的舉動,師無恙隻能搖頭失笑,但看她留下的水漬,又即默然。

當日情勢緊急,兩人攜手跳江,堪堪躲過大船的砸擊,卻被一股暗流捲走,險些便被分開,幸而墜入了一個水洞,再醒來時,已置身於此地。

大難不死,絕處逢生,實是蒼天庇佑,師無恙傷得重些,溫厭春將他拖到岸邊,即刻翻找身上的東西,萬幸那隻碧玉小瓶被她放在暗袋裡,並沒有丟失。

兩枚迴天丹,原是師無恙留給溫厭春的保命藥,一枚被她拿去救人,剩下這一枚又用在他自己身上,每每想到此處,心中便似春水化凍一般溫柔。

深穀四麵皆是懸崖峭壁,他們受傷不輕,難以覓得出路,隻好暫時留在這裡,就地取材,搭建小屋,其後相互療傷,沒了外界的紛紛擾擾,也不覺時光流逝。

師無恙生而不祥,長於猙獰毒物之間,活在爾虞我詐之中,從未有過如此平靜溫情的日子,若能在此安度餘生,當真是心甘情願,但他知道,溫厭春自有抱負,放不下的人和事也太多,又豈會終老於絕地,做一株空穀幽蘭?思及此,他低眉垂眼,探手入袖,摸到腕上的蛇兒,對方正自好眠,突遭打擾,大是不快。

溫厭春的傷勢痊癒之後,每日都要外出,乘著捕魚打獵之餘,尋找出路,前些天還真讓她發現了一道夾縫,人過不去,蛇蟲卻可以,小青便是由此而來。

正出神間,溫厭春已換好了衣物,推門見他凝然不動,奇道:“站著乾甚?”

師無恙如夢初醒,彎腰一摸木盤,道:“菜涼了,我去熱一熱。”

少頃,二人麵對而坐,雖隻兩盤菜,分量卻足夠,溫厭春吃飽了,懶洋洋的啃野果,又聽得大魚在石缸裡撲騰,便道:“今晚把它們做了吧,省得鬨命。”

她似是隨口一說,師無恙卻停了筷子,問道:“有甚麼好事?”

“果真瞞不過你。”溫厭春擡起頭來,眉開眼笑,“我找到出路了。”

小青能從夾縫鑽進這深穀來,說明此地並不完全與世隔絕,她這幾日多加留意,找到了一個水潭,屏息潛行而過,便去到峭壁外側,那裡有瀑布和湖泊,以及大片濕草地,依稀可見鳥獸和人的足跡,隻消沿岸行走,必能脫出困境。

師無恙聽了,沉默片刻,將筷子放在碗邊,又將她的野果拿走,笑道:“不錯,我去給酒開封,再弄些小菜,晚上吃一餐好的,權當慶祝了。”

酒是四月釀的,用了山中的野果子和蜂蜜,用竹筒、黃泥密封,埋在屋前的梅花樹下,溫厭春算著日子,總想偷喝,師無恙怕走了味兒,防她如防賊。

今夜他難得大方,說到做到,即便廚下簡陋,也使出渾身解數,做出一頓色香味俱全的飯食,還拿了兩個竹杯,倒上果酒,狀若隨意地問道:“你要哪杯?”

野果和土蜂蜜釀成的酒水微見渾濁,酸甜可口,溫厭春很是喜歡,此刻卻不急伸手,凝目看來,輕聲道:“我要回十方塔,你怎麼打算的?”

燈火之下,她的眼眸比星子更璀璨,師無恙心中一窒,反問道:“你既已找到出路,卻沒有獨自離開,不就是想帶我一起走?”

溫厭春並未否認,卻道:“那是我的想法,你呢?”

師無恙啞然,目光在兩杯酒之間打了個轉,緩緩道:“你選好就成了。”

聞言,溫厭春雙眉微蹙,她生得美,氣質卻冷銳如刀劍,隱居數月纔有所收斂,此刻又迸出鋒芒,讓人不敢直視,師無恙低頭,卻被兩根手指托起。

“我也說過,要做甚麼人、走哪條道,隻有發自本心的做了決定,今後纔不致失悔,連至親摯愛都不能越過你去。”她捧著他的臉,四目交投,“我確是盼望你過好這一輩子,但你想學會做人,也須得為自己而活,彆對不起自己。”

師無恙怔然而坐,不覺屏住了呼吸,胸中如有血肉心生,怦怦直跳。

溫厭春鬆開手,端起竹杯,一飲而儘,又聽他說道:“我沒下毒。”

“我知道。”她從魚腹上夾了塊好肉,頭也不擡,“你又不是秦夕照。”

聽得此言,師無恙忽然笑了,眼中微微濕潤,拿起另一杯酒喝乾了。

……

昌平十四年,三月廿八,十方塔又將於歸藏山上舉行大比。

今次不同於前例,乃是四部聯合舉辦,意在發掘人才,擇優而用,以補各個缺位,同時推舉出一位英才,當作諸首腦的副手,用心栽培幾年,繼任道君。

榜文張告,合塔震動,眾位使者議論紛紜,端看是哪一部的能拔得頭籌。此外,武林中各路人物也都心係此事,或親身與會,或著弟子代行。

鐘靈毓代父母受邀而至,在山門前與祝長安、鄭青蘭、謝庸等人照麵,相彆未久,卻是恍若隔世,相互寒暄了幾句,又想起溫厭春來,都感愴痛。

一行人到得大廣場,未及入座,忽聞驚聲四起,以為出了甚麼亂子,舉目向台上看去,隻見一道鴉青色的身影卓然而立,病已劍錚然出鞘,映日生輝。

“風波樓門下未四十九,請指教!”溫厭春朗聲說道,察知這邊的目光,側過頭來,對他們露出笑容,複又望向了山頂那座屹立不倒的高塔。

師無恙似有所覺,袍袖掩不住手上的玄鐵鐐銬,他卻如釋重負,步入十方塔,向四位尊者躬身一禮,坦明所行諸事,若功過不能相抵,願以三載鎮守償罪。

青袍老者早已知曉他的根底,細加審視,問道:“你所求為何?”

“為我心安理得,為我重新做人,還有……”語聲一頓,師無恙不覺微笑,手攥一隻碧玉小瓶,上麵還纏著鴉青色布條,“為我有朝一日,還能與她並肩。”

(正文完結)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