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三章·前路(下)
·前路(下)
此時天已大亮,路上行人漸多,街道兩旁的鋪子小攤也陸續支開了,九娘找了個生意最好的早點攤坐下,點了一大碗餛飩並兩個包子,甩開腮幫子就吃,她在這幾個時辰裡擔驚受怕,動了兩回手,早已餓得很了。
鄰桌的客人見此,也隻笑說道:“瞧這小子,跟餓死鬼投胎似的!”
九娘不管這些,她一邊填飽肚子,一遍豎起耳朵聽周圍的人說話,鄰水鎮就芝麻綠豆大,哪兒有個風吹草動,很快便傳開,這不就有人說起繡坊起火的事了。
“嘿,你們聽說了沒?餘三姑的繡坊差點兒被一把火給燒了,就今早呢!”
說話人是個閒漢,最愛擺談彆家的事兒,餘三姑在鎮上算一號人物,可在他們看來,她就是個婦人,不婚無子,怪得很,而今倒了大黴,當然幸災樂禍。
餛飩碗快要見底,九娘正舉勺喝湯,聞言動作一頓,旁邊有個男人搭腔道:“我去瞧了熱鬨,聽裡頭的夥計說,餘三姑是跟那個九娘一同進屋的,這下都不見了,起火的就是那間房,後院還有血……嘖嘖,這到底是啥事兒啊?”
有人開話頭,其餘的也議論起來,可要說個中究竟,都是雲裡霧裡,九娘聽了一陣,沒什麼意外的風聲,心絃微鬆,忽聽不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一班差役打街拐角過來,分作兩路,一隊趕往繡坊,一隊奔著寡婦巷去了。
九娘心中有數,不慌不忙地端起湯碗喝了個乾淨,起身跟老闆結賬,對方覺得眼生,多了句嘴:“客官打哪兒來的啊?”
“路過,今兒就走了。”她壓著嗓子回道,餘光瞥見一個姑娘在旁坐著包餛飩,手法嫻熟,滿臉認真,料是老闆的女兒,不禁失笑,多給了幾文錢。
她時常會想,倘若沒有那場兵災,如今的溫厭春又是怎般模樣?或許跟這姑娘一樣,為生計忙碌,與家人同樂……可這“倘若”二字,本就是白日空夢。
九娘要做回溫厭春,溫厭春卻不能回頭,好似懸崖一線橋,須得大步向前。
那閒漢還在唾沫橫飛地編排人,沒留意九娘打他身邊經過,手裡扣了枚炒豆子,彈指即出,正中對方門牙,他“哎喲”一聲,猛地從凳子上跌倒下去,張口吐出半顆牙,驚疑不定地環顧四周,在眾人的鬨笑聲裡狼狽跑開了。
繡坊那頭動靜不小,餘三姑和梁二的屍身很快會被差役們發現,九娘擡首看一眼天色,也不敢讓那飛軒久等,徑直出了城,往西走個半炷香工夫,棄大道,入小叢,複行百五十走,便至山麓。
此山無甚名堂,豎不見峰,橫不成嶺,好似一隻王八,妙的是山頂雖平,地形卻錯綜複雜,在外看不出門道,裡頭路徑雜亂,草木遮天,難以辨認方向。
九娘來到鄰水鎮不過二十餘日,那飛軒有令在先,不準她擅自離城,今次頭回入山,竟是迷了路,即便在顯眼處留下記號,再挑一個方向走,兜兜轉轉,又回到原處,活像民間傳說裡的“鬼打牆”。
她滿心想著該如何應對那飛軒,不料先吃個悶虧,正進退兩難,一個念頭忽地掠過腦海——老鬼在此待了許久,當知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嗎,怎會隻字不提?
刹那間,九娘背後陡生惡寒,急忙矮身閃避,一道淩厲氣勁猛發而至,幾乎貼著她的發頂劈過,擊中前方一棵大樹,伴隨著裂響入耳,樹乾上多了個大洞。
頭巾被勁風掃落,九娘順勢一腿橫掃出去,滿地落葉驟然揚起,飛刀般撲向來人,對方隻將雙掌探出,左一攬,右一揮,十指化千,迎風而舞,好似鯨吞龍吸,無以計數的葉片霎時向他胸前聚攏而來,在兩手之間飛滾成團。
還手是出自本能,九娘這下看了個清楚,化去餘勁,起身道:“見過師父。”
那飛軒雙掌一翻,那些落葉為氣勁所震,立時紛飛如雨,他皺著眉看向九娘,嗤道:“你耽擱了這一陣,就為扮個醜鬼?”
九娘用手將淩亂的頭發攏成一束,隨意披在背後,回道:“三姑雖死,未必沒有後手,弟子先搜屍身,再去她房裡找了一通,全無所獲。”
提到正事,那飛軒麵色一肅,盯著她問道:“若是你錯眼了呢?”
料到他有此一問,九娘毫不心虛地道:“弟子唯恐疏漏,一不做二不休,偽造劫財殺人,將屋子給燒了……至於那些夥計,我在暗處觀察了一陣,無有異動。”
餘三姑身邊若有個得用之人,也不必豁命一搏。想到這裡,懸在那飛軒心頭的大石穩穩落地,他眉頭舒展,麵上陰雲儘散,對九娘招手道:“到為師這兒來。”
九娘提起心來,身體看似放鬆,暗中蓄力,依言走了幾步,在他跟前駐足。
那飛軒掏出一塊手帕,用藥水浸濕了,親手為九娘擦拭麵龐,動作輕柔,細致認真,卻讓她起了身雞皮疙瘩。
好在那飛軒沒做多餘的事,幫她擦乾淨臉便收手,笑道:“此番你做得甚好,為師一向賞罰分明,可有什麼想要的?”
他和顏悅色,倒讓九娘憂思愈重,須知這老鬼表裡不一,翻臉比翻書還快,從前有位師姐頗受其青睞,怎料一個應對失當,不明不白就丟了命。
想了想,九娘開口道:“師父可否讓弟子獨行一段時日?”
她應了餘三姑臨終之托,也想替自己謀條後路,非得去趟回春鎮不可,但那飛軒做著人命買賣,手裡就剩這麼一把好使的刀,要脫身實在不易。
聞言,那飛軒果然變了臉,冷聲道:“你想去哪兒?”
刺骨殺意猝然逼來,九娘頓覺頭皮一麻,強忍住率先出手的衝動,低頭道:“弟子出身北地,今已回轉無望,隻是當年家中遭禍,有位兄長恰在南邊經商,這些年音信斷絕,還想見上一麵……若尋不見,以後也不想了。”
說到最後,聲氣已弱,那飛軒微一皺眉,又聽她道:“再過百日,弟子年滿二十三,誓約既定,不敢失期,但血濃於水,牽掛難斷,望師父允準。”
九娘算不得圓滑之人,好在那飛軒對她幼時的經曆不甚瞭解,方可將謊話說得真假難辨,至於老鬼對此信了幾分、肯不肯應,誰也沒個把握。
那飛軒麵有不虞,顯是厭惡超出掌控之事,可他放話在先,九娘又主動提起誓約,一時竟有些恍惚。
若論相貌,有幾個女弟子更合他心意,且為了自保,曲意逢迎,卻也沒能落個好下場,他之所以對九娘另眼相待,隻因她的性情最像厲妙華,百折不回。
那飛軒微微閉眼,半晌才道:“你既放心不下,便去一回吧。”
九娘垂手在側,山風拂衣不止,吹得她心裡透涼,正欲彆作良圖,這惡師竟鬆了口,喜出望外之餘,不免生出疑慮,又聽那飛軒道:“六十天後,無論你是否如願,都得趕去飄燈穀與為師會合。”
如今天下兩分,南北隔江對峙,舉派投敵的業火教早已聲名狼藉,那飛軒雖遭舍棄,但無改邪歸正之心,這些年來結仇無數,故行蹤詭秘,狡兔三窟,藏於南嶺深處的飄燈穀就是其中一個巢xue,九娘也隻去過兩次。
她心中凜然,連忙應下,隻聽風聲驟起,那飛軒已騰身而去,待其形影不見,總算長舒了一口氣,轉身趕回城中。
時過晌午,事情已經鬨大,鎮上的人們議論紛紜,見差役們遍尋無果,隻當凶手外逃,不想她還敢殺個回馬槍。九娘把布巾纏回頭上,抓亂發絲,又往臉上抹些泥,打野墳頭上借個破碗,假裝沿街乞討,悄然來到那戶人家附近。
確認周遭無人注意,她駕輕就熟地翻牆而入,拿回事先藏好的密信,留下少許銀錢,不敢多作停留,轉身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在天黑前趕到鄰縣。
今日逢場,集市未散,九娘將自個兒捯飭了一番,找到馬販子,要買一匹好腳力,對方少見年輕女子來買馬,本有幾分遲疑,見其給錢爽快,登時喜笑顏開,連連點頭道:“好說,鞍韉轡頭這些也給您配齊,不知怎麼稱呼?”
“我叫……”語聲微頓,她揚起笑臉,擡頭迎向日光,“溫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