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二十七章·幽微
·幽微
六月精陽,赤日炎炎。
西北明台縣南麵有一高山,名為“歸藏”,乃天墟餘脈,綿延百餘裡,巍峨雄奇,高拔嶙峋,半山腰上經年積雪,間有險峰潛淵,迷窟幽潭更是多不勝數,常人不得踏足,為當地所神話,直到兩百多年前,劍道宗師李玄真在此創立歸藏派,建成接天塔,廣收弟子,名揚武林,同南陰的一清宮並稱為“南北雙璧”。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社稷尚有興旺更疊,何況區區一門派?紅顏少女悲白發,青鋒子弟葬黃土,歸藏派斷傳至此已八十載有餘,武林人士一度將這裡當做修煉比武的聖地,舉辦大會,共襄盛舉,及至本朝昌平二年,“十君子”登頂接天塔,促成六大派歃血為盟,接天塔從此更名“十方塔”。
今歲是昌平十二年,十方塔兀自孤懸於此,然則屹立不倒,勢力莫測,金蘭使者行走天下,能人所不能,廟堂江湖間的無數明流暗湧,俱在其耳目之中。
是夜,歸藏山深處的一個溪穀中,下坡見石潭,方圓四丈,清澈映月,好不靜謐,忽聞“嘩啦”幾聲響,有個女子從潭下鑽了出來,麵色冷白,目若寒星,浸在水裡的長發隨波流動,好似一條條靈蛇,旁人若見,怕要以為是什麼精怪。
溫厭春當然是人,但在這冰涼的水潭裡浸了一個時辰,從皮到骨都已冷透,鐵打的人也熬不住,她望了眼月色,慢慢遊到岸邊,伸手取掛在矮樹上的布巾。
“嘶——”半截身子纔出水,夜風吹過,似有千萬根牛毛細針紮進皮肉,她臉色倏變,忍不住悶哼一聲,好懸沒摔回水裡去。
屏息適應片刻,溫厭春踩著石塊上岸,真氣升騰流轉,由裡及表,很快將濕透的深衣和長發蒸乾,不再濕漉漉的緊貼著肌膚,又披一件石青外衫,削枝為簪,綰發捋鬢,露出如畫的眉目來,算是捯飭好了人樣,坐在水潭邊,一動不動。
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未見明顯傷口,可那股刺痛綿密持久,半晌才漸漸緩解,溫厭春長舒一口氣,雙手枕頭,仰望夜空,等著藥效過去,心中思緒萬千——
滿打滿算,她加入十方塔已有三個月了。當初以女子之身通過“三才考”,提著那飛軒的人頭叩開江湖監察司的大門,震動一時,加以師無恙幫忙洗底,借了餘沉碧遺澤,溫厭春再無後顧之憂,來到這西北秘境,正式成為一名金蘭使者。
頭一個月還好,不過是些必要的教學訓練,少見外人,清閒安逸,偶有幾次試手任務,也在前輩的監督之下,連同溫厭春在內,同期百五十名新人獲益匪淺,隻待分配到四大部門去,這不僅要問本身意願,還得看各自的長短之處。
十方塔本自男多女少,尤其是模樣周正、心思機敏的,大半進了鴻雁閣,負責情報偵搜,師無恙和餘沉碧都出身其中,有這份因緣在,溫厭春若是動念,也不失為好去處,可她做了幾年刺客,早已厭惡陰私,也不擅逢迎猜忌之事,遂拒。
除此之外,天機會又被稱為“決議堂”,一應人事皆由七大長老定奪,入塔不足三年者無以入內,而若水坊專司內勤,成員若非能工巧匠,便是有一技之長,溫厭春即便想去謀個閒差,也沒得門路,故斟酌再三,她進了風波樓。
風波樓可算作十方塔對外的金字招牌,人數最多,職責最重,十年來辦過不知多少大事,危險自不必說,但要大展拳腳,積攢晉升的功勳,這是最好的路子。
然而,溫厭春大仇得報,隻想安生度日,沒什麼雄心大誌,有任務就做,沒任務便罷,活像條風乾的鹹魚,偏生她能力出眾,妥善完成了幾樁棘手的任務,不消個把月就嶄露頭角,引得諸多同僚留心在意……這本該是件好事,所謂江湖之道,除了恩仇廝殺,還有人情世故,可惜過去十年,沒人教過她後一半的事。
那飛軒狠毒多疑,他教弟子心腸硬,要她們常猜忌,做刺客的更不敢輕信於人。因此,溫厭春慣是獨來獨往,有人主動交好,也隻能不冷不熱地應付過去,心寬的一笑了之,狹隘的便生計較,以致近一個月的棘手任務大多落到了她身上。
不是沒有過據理力爭,可十方塔內等級森嚴,下品金蘭使者本就要承擔大量繁瑣的任務,唯命是從,不容選擇,管事者也想藉此磨一磨她的銳氣。如此一來,打壓和排擠愈發明目張膽,溫厭春削了幾個惡意中傷之人,也不得不轉變行事。
想到這些,她心煩意亂,又牽動了隱隱作痛的皮肉,當即疼得臉一白,死死咬著牙關。突然間,有人在不遠處幽幽一歎,輕聲道:“疼就叫出來,忍著作甚?”
溫厭春正待運氣,聞聲大驚,忙回身看去,隻見石潭對岸有位黃衫婦人,三十許年紀,細眉妙目,勻稱身材,若非臉上有幾絲風霜痕跡,還當是花信女子。
外人不得擅入歸藏山,若是賊子,也不會輕易露了行蹤。思及此,溫厭春凝神細看,對方手無寸鐵,腳邊還放了隻藥簍,試探道:“可是若水坊的哪位前輩?”
婦人淺笑頷首,卻是道:“未四十九,妾身聽坊裡新來的孩子說起過你。”
金蘭使者以十二時編號排序,號數因人而變,若有折損,留待後補,“未四十九”是風波樓分給溫厭春的編號,此時被身份不明之人一語道破,她皺了下眉,想到近來的處境,也不欲多事,便道:“前輩在此采藥,我不好攪擾,這便去了。”
“這些草藥是給你的。”那婦人擡手彆過一縷亂發,“前次任務中,你救回一個小姑娘,她現在坊裡做雜工,溫飽不愁,隻是礙於規矩,托妾身謝你。”
說到這裡,她伸指虛點溫厭春,歎道:“消痕生肌散固然好用,但這藥下得猛,不啻剝一層皮,還要用些涼血止痛的藥,你是沒拿到,所以泡在冷潭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