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三十六章·龍潭(下)
·龍潭(下)
話音甫落,四名扈從踏前數步,手已搭在腰側的刀劍上,溫厭春橫眉抿唇,亦按劍起身,還待奉勸幾句的祝長安見勢不妙,未及喝止,鏗鏘齊鳴,兩柄快刀已破空斬出,上斬左肩,下劈右膝,縱無殺生之念,也要廢了人的手足不可!
“老實坐著!”冷嗤一聲,溫厭春將師無恙按回椅子裡,後仰避開上三路,斜揮劍鞘格開下盤一刀,瞥見剩下兩人也縱身攻來,要待反擊,想到他們膽敢在囚牛的麵前動武,定是得了授意,存心試探她的深淺,遂拔劍出鞘。
素來是“刀行厚重,劍走輕靈”,這會兒卻顛倒過來,病已劍沉逾十斤,溫厭春暗自收力,招數頗顯笨拙,招架之間全無章法,同昨日判若兩人。
祝長安心裡著急,卻不好胳膊肘朝外拐,瞧溫厭春出劍呆滯,更是驚疑,囚牛見了,眼中精光閃動,道:“姑孃家年紀輕輕,懂得大巧若拙之理,當真難得。”
原來,溫厭春這手劍招似慢實快,無論刀鋒如何劈砍掛斬,也不管兩麵夾擊變作了四方合圍,腳步隻在方圓間騰挪,嚴守門戶,以靜製動,任誰也攻不進她身週一尺之內,那四名扈從皆是好手,鬥了三十回合,變化百般,竟徒勞無功。
過了一盞茶時分,四人已是心浮氣躁,相顧幾眼,攻勢突變,刀劍滿揮如月輪,寒芒吞吐不定,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彼此連招疊勁,倏然迫近溫厭春,一刀斜劈她後背,以為十拿九穩,怎料她俯身下腰,揚腿後踢,刀鋒貼背而過,不等那人避開,手腕已被踢中,霎時筋斷骨折,痛叫一聲。
卻在此刻,勁風破空而至,竟是囚牛劈掌攻來,溫厭春才將勝過四人,忙翻身一避,不料對方變招奇快,那隻手好似迎風而長,陡然按住她左肩。
溫厭春大駭,肩頭如箍鐵鉗,一掙不過,脫身已遲,察覺囚牛五指用勁,掃腿攻其足下,搶得須臾之機,左手翻掌朝他腦門拍去。這裡是人身要害,囚牛叫得一聲“好辣的手”,頭微後仰,鐵爪登時回縮,攢拳迎上掌心,相碰一瞬,內力對衝,兩人周身爆出炒豆似的劈啪聲,真氣外泄猛衝,要待上前的皆被震退。
近處一盞圓座青瓷燈“砰”地爆碎開來,囚牛收掌在後,直立不動,溫厭春卻是疾退數步,喉頭微甜,憑劍支身未倒,鮮血已自唇邊溢位!
祝長安怛然失色,三步並作兩步搶到近前,對囚牛躬身拜道:“大幫主……”
“哈哈哈,不錯!”沒等他把話說完,方纔麵沉如水的囚牛忽而朗聲大笑,神情也變得和緩,上下打量著溫厭春,“女兒家自來練的花拳繡腿,沒幾個能上台麵,聽說衛觴廢在你手下,還當是用了巧……你連敗總舵四名護衛,接得住本座一拳,看來長安沒有誇大虛言,既為遊俠散人,可願為龍神幫效力呢?”
“承蒙大幫主青睞……”溫厭春胸口塞悶,她傷的不重,但要藏拙,這番交手委實不易,接拳後即刻運氣衝xue,逼出血瘀,麵若金紙,好似內腑已受震損。
師無恙聽得這短促一句,當即心領神會,伸手摸空幾下,抓住她的腕子號脈,急道:“哎呀,阿姐你受了內傷,不宜再使力,快坐下歇著吧!”
溫厭春搭著他的手坐回原位,接過一粒不知是什麼的紅色藥丸,吃進嘴裡竟是山楂,險些發笑破功,囚牛見她委頓,也不急著要回答,轉身入座。
見雙方沒再起衝突,祝長安鬆了口氣,眼看師無恙又捧起那盞茶,心中驚疑不定,便道:“一場誤會,快將茶水換……”
卻聽囚牛沉聲道:“茶裡的確有毒,你兩眼不見,滴水未沾,怎敢斷定的?”
聞言,祝長安悚然一驚,溫厭春不由得側目看來,瞥見四個扈從麵不改色,跪在地上的孿生婢女亦停下拭淚的手,好奇地望向師無恙,哪有半分可憐?顯然,這是囚牛早先準備好的一場試探,為免他倆有所準備,便連祝長安也瞞住了。
“在下的鼻子很靈。”師無恙伸手指向那對婢女,“六月白斑梅,反季而生,花開有異香,具解毒奇效,根莖卻是劇毒,研磨成粉,水溶後無色無味。”
一時之間,廳中鴉默雀靜,兩個婢女得了囚牛的眼色,起身走到這邊來,解下腰間懸掛的香囊,倒出些許淡黃粉末,師無恙含笑遞過茶杯,仰頭喝了一口。
囚牛撫掌道:“好!你年貌雖輕,但醫術不凡,本座認了……長安,東市那頭還有些空鋪子,挑一間寬敞的出來,收拾乾淨,贈予師大夫作為醫館。”
師無恙平白得了間店麵,口頭感激不儘,心裡不以為然,順手在溫厭春的腕上捏了捏,後者心念急轉,旋即明白過來——俗話說“術業有專攻”,昨日顯露那一手針灸之術,囚牛定當知曉,今兒個卻以毒相試,恐怕與嘲風的傷病有關。
果不其然,囚牛用過了一杯茶,揮手屏退下人,凝神看來,直言道:“大夫,若有人中毒昏迷,數日未醒,全憑參藥固元吊命,脈象漸已虛浮,可能救治?”
來了!溫厭春心中凜然,隻聽師無恙問道:“敢問是中了什麼毒?”
囚牛苦笑道:“毒性甚是複雜,請了多位良醫看過,皆束手無策。”
他固然語焉不詳,但觀其神色,分明苦惱至極,溫厭春甚覺蹊蹺,可事到臨頭,沒得做縮頭烏龜的道理,遂瞥向師無恙,道:“那可否看一眼病人呢?”
“望聞問切,這個自然!”囚牛長身而起,親自帶他們步出中堂,祝長安緊隨在後,穿過荷花池、婉轉廊和月洞門,七扭八拐,進了西院。
此間少有花木,假山古拙,溪池清幽,一改前頭的奢華之風,佈置不落庸俗,倒像是書香門第了,溫厭春故意走得慢些,將園中陳設儘收眼底,擡頭望向門額,長方木匾上題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墨字,寫的是“遙岑館”。
門前有六名看守,皮革帶下各懸四枚魚鉤,顯為總舵中的親信之人,見了囚牛近前,紛紛打躬行禮,隨即開啟房門,未及踏入,一股濃烈的藥味便迎麵撲來。
進了屋,溫厭春定睛瞧去,榻上躺著一位中年男子,旁邊還有位老郎中,顫巍巍要拜,囚牛擺了擺手,問道:“三弟他今日如何?”
榻上之人果真是三幫主嘲風,溫厭春屏住呼吸,便見那老郎中惶恐道:“回、回大幫主的話,老朽無能,三幫主他尚未蘇醒,勉強送進些參米粥,稍後用藥……”
不等他說完,囚牛已皺緊眉頭,揮手將人趕了出去,歎道:“兩位且來看看。”
溫厭春斜睨師無恙,見其勢要裝瞎到底,便上前幾步,仔細端詳。
龍神幫九位幫主當年燒黃紙結義,是按年紀論長幼,囚牛大過嘲風一輪,而今看來,竟是榻上的人更顯蒼老,其白麵微須,消瘦憔悴,神態還算平靜,呼吸也悠長可聞,乍看隻是睡著了,眼皮卻不時微顫,偶見幾滴淚水自眼角淌落,被守在榻邊的小廝輕輕揩去,如在做一場痛徹心扉的悲夢。
她隻會幾手掐xue正骨的功夫,可不敢裝模作樣,看到什麼便與師無恙說了,後者靜靜聽著,伸手為嘲風把脈,複又讓溫厭春探查其口舌,唇乾發白,舌根微烏,拈針刺之不動,竟爾麻木無感,確是中毒。
想了想,他側首對囚牛道:“敢問大幫主,病者昏迷多久了?”
囚牛無須掐指去算,隻略一思索,回道:“三十又七。”
溫厭春禁不住吃了一驚,若是尋常人昏迷了這麼久,餓都餓死了,何況是毒質內侵,早該去見閻羅王,縱使龍神幫不吝代價,也可知嘲風中的並非猛毒,隻讓人昏迷不醒,後勁綿長,與死人無異,端的是古怪。
師無恙摸著嘲風的脈象,又道:“如何中的毒?毒物可有找到?”
醫者問話,合該知無不言,囚牛卻道:“若不知這些,便無法施救?”
溫厭春一聽,便曉得其中有些陰私,師無恙搖頭道:“用針下藥,還需對症。”
手指點著榻邊的雕花,囚牛又陰沉了臉色,祝長安倒也識趣,忙退至門外,屋裡頓時一寂,空氣似也變得黏重,溫厭春呼吸微滯,垂在身側的手悄然蓄力。
半晌,囚牛歎了口氣,道:“三弟他所中之毒……正是龍神幫的‘明珠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