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不第河山 > 第522章 榷場暗影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不第河山 第522章 榷場暗影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潤州西津渡,古稱朱方,地處南北運河與長江交彙之咽喉,舟楫如梭,商賈雲集。江麵上,漕船、官船、客舟、漁艇往來不絕,桅杆如林,帆影蔽日。岸畔,貨棧林立,車馬轔轔,扛包的苦力、吆喝的牙人、巡查的稅吏交織成一幅喧囂而充滿活力的市井畫卷。這裡不僅是漕糧北運的重要節點,更是朝廷設立的與北方諸國、部族進行官方貿易的榷場所在地之一。

陳硯秋一身尋常青衫,帶著兩名扮作隨從的親信,走在熙攘的碼頭上。他此行明麵上的理由,是奉兩浙路轉運使司之命,巡查漕運事務,並協調沿河州縣保障驛路通暢,以應對可能南下的遼國使團人員。這個差事,是他主動通過趙明燭在漕司的關係爭取來的。江寧城內的局勢暫時陷入詭異的平衡,鄭元化按兵不動,與其在提舉學事司的衙門裡空耗,不如親自來到這龍蛇混雜的交通樞紐,或許能捕捉到那些來自北方的「暗流」。

江風凜冽,帶著水汽和魚腥味撲麵而來。陳硯秋的目光掠過停泊在岸邊的各式船隻,尤其留意那些懸掛著河北、山東路引,或是船型明顯帶有北地特征的貨船。碼頭上人來人往,各色口音混雜,有吳儂軟語,有中原官話,也偶爾能聽到一些硬邦邦的河北、河東口音,甚至更為拗口的契丹語辭彙。

「老爺,那邊就是榷場官署。」一名親信低聲指引道。

陳硯秋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離碼頭不遠,有一處用柵欄圍起的區域,入口處有兵丁把守,裡麵是幾排磚石結構的庫房和交易大廳。那就是官方控製的互市場所,來自北方的皮貨、藥材、馬匹(受限),與南方的茶葉、絲綢、瓷器、食鹽等在此進行交易,由官府抽取商稅。

他並沒有立即前往官署,而是在榷場外圍的集市區緩步行走。這裡更加混亂,但也更能接觸到三教九流。攤販們售賣著來自天南地北的貨物,其中不乏一些來自遼國的特產,如風乾的肉脯、乳酪、粗糙的毛皮,以及一些看似是戰場上繳獲或是從遼國流出的舊物——生鏽的刀劍、破損的皮甲、甚至還有一些帶有契丹文字的佛像、經卷殘片。

陳硯秋在一個售賣「北貨」的攤販前停下腳步。攤主是個精瘦的漢子,眼珠靈活地轉動著,一口帶著河間府口音的官話。

「這位官人,看看點什麼?上好的遼東參,新到的契丹貂皮,還有這些……」攤主熱情地招呼著,拿起一尊小巧的、麵帶慈悲笑容的銅製菩薩像,「這可是從北邊皇寺裡流出來的好東西,保佑平安呐!」

陳硯秋拿起那尊銅像,入手冰涼沉重,雕刻工藝略顯粗獷,帶有明顯的遼代佛教藝術特征。他不動聲色地問道:「如今北邊兵荒馬亂的,你這貨路倒還通暢?」

攤主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不瞞官人,風險是大了點,但富貴險中求嘛。金人打他們的,咱們生意人,總有門路。有些是老關係,有些嘛……嘿嘿,戰場上撿漏,或者從那些逃難的貴族手裡收,價格反而更便宜。」

「哦?」陳硯秋放下銅像,又拿起一卷用皮繩捆紮的、紙張泛黃的經卷,展開一看,是手抄的《金剛經》,字跡工整,但墨色深淺不一,顯然年代久遠,且儲存不善,邊緣已有破損,「連經書都拿出來賣了?遼人如今窘迫至此?」

攤主歎了口氣,臉上露出幾分真實的感慨:「可不是嘛!聽說連他們的皇帝都跑沒影了,底下這些貴族、寺廟,樹倒猢猻散,能換點錢財路費是點。這些經卷、佛像,在咱們這兒不算什麼,在他們那兒,以前可是了不得的寶貝。現在嘛……唉,能換幾斤茶葉也是好的。」

陳硯秋翻動著經卷,狀似無意地問道:「除了這些,可還有彆的?比如……他們南邊的書籍、文章之類?」他刻意模糊了「南邊」所指。

攤主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官人是想問宋國的書啊?有倒是有,不過不多。主要是一些醫書、農書,還有些雜七雜八的文集。遼國那邊,識漢字的貴人也不少,以前就愛收集咱們的書。現在嘛,逃命都來不及,誰還顧得上這個?就算有,也多是當引火紙或者打包雜物用了,品相好的難得。」他指了指角落裡一堆亂糟糟的、明顯是作為填充物或廢紙處理的書籍紙張,「喏,那邊有些,官人要是感興趣,可以自己去翻翻,便宜。」

陳硯秋走到那堆「廢紙」前,蹲下身仔細翻檢。裡麵果然混雜著不少漢文書籍,有蒙學讀物《千字文》、《百家姓》,有常見的唐詩宋詞選本,甚至還有幾本不知名的筆記小說,大多殘破不堪,布滿汙漬,顯然未被重視。他心中稍感失望,這些並非他潛意識裡想要尋找的目標。

付了幾個銅錢,買下那捲《金剛經》作為掩飾,陳硯秋離開了這個攤位。他繼續在集市上逡巡,又詢問了幾個售賣北貨的商人,得到的資訊大同小異。遼國局勢崩潰,大量物資外流,但流入榷場的主要是傳統的土產和戰利品,涉及書籍文獻的,多是作為附屬品或廢料處理,並未見到有係統、大規模的收購跡象。

難道自己的直覺錯了?那些北來者對科舉文籍的興趣,並不體現在這公開的榷場交易中?

時近正午,陳硯秋帶著隨從走進一家臨江的茶肆,在二樓尋了個靠窗的雅座,既能歇腳,也能觀察碼頭動靜。茶肆裡人聲鼎沸,南來北往的客商在此歇息、交談,各種資訊混雜在茶香與水汽之中。

「……聽說了嗎?汴京那邊為了怎麼對待遼使,吵翻天了!」

「可不是,有說要遵守盟約拉一把的,有說要趁機聯金收複燕雲的,還有說乾脆坐山觀虎鬥的……」

「拉一把?拿什麼拉?咱們自己家裡還一堆事呢!江南這邊士子鬨事,聽說江寧前陣子還抓了不少人……」

「噓!慎言!莫談國事!」

「怕什麼?這潤州天高皇帝遠……要我說,遼國是沒救了,那金人如狼似虎,咱們可得小心點……」

「小心?怎麼小心?朝廷自有法度。咱們做買賣的,隻管賺錢。聽說這次遼使來,帶著不少好東西,除了珍珠貂皮,還有些宮裡流出來的寶貝,就不知道有沒有門路能弄點……」

客商們的議論斷斷續續傳入耳中,大多圍繞著遼使、宋遼金三國關係以及生意經。陳硯秋慢慢品著茶,目光則投向窗外繁忙的江麵。

就在這時,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舟緩緩靠向碼頭。這艘船看起來並無特彆,與周圍其他船隻無異,但陳硯秋卻注意到,在它靠岸後,並未像其他客船那樣立刻湧下大批乘客,而是先有幾名身著普通布衣、但身形矯健、目光銳利的漢子下船,迅速在跳板周圍散開,看似隨意地站立,實則隱隱控製住了周邊區域。隨後,纔有一行五六人陸續下船。為首一人約莫四十餘歲,麵容清臒,三縷長須,穿著儒生的襴衫,但步履間卻帶著一種久居人上的沉穩氣度。他身後跟著幾人,有的作書童打扮,有的像護衛,還有一人提著個不小的書箱。

這一行人下了船,並未在碼頭過多停留,也沒有去往榷場官署的方向,而是在一名早已等候在岸邊的、管家模樣的人的引領下,徑直朝著碼頭外圍一片相對僻靜的、多是倉庫和富商彆院的方向走去。

陳硯秋的心微微一提。這行人的做派,不像尋常商旅,也不像落魄南遷的北地士人,倒像是……有備而來,且不願引人注目。那個為首儒生模樣的人,總讓他覺得有幾分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畫像,或是聽人描述過。

他不動聲色地對一名親信使了個眼色。那親信會意,立刻起身,悄然下樓,混入人群,朝著那行人離開的方向跟了下去。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那名親信纔回到茶肆,臉上帶著一絲興奮與凝重。

「老爺,跟到了。那行人進了一家名為『積善堂』的貨棧。那貨棧表麵上是做藥材生意,背景卻有些複雜,東家似乎與江寧的錢百萬有些關聯。而且,屬下在附近蹲守時,看到有兩人從貨棧側門出來,雖然換了常服,但屬下認得,其中一人正是前幾日在江寧與鄭元化秘密會麵的那個青袍帷帽客!隻是今日他未戴帷帽,露出了正臉,果然是一副北地悍勇相貌!」

陳硯秋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緊。

果然!北來者,鄭元化,錢百萬……這條線到底還是串起來了!

那行神秘人入住與錢百萬有關的貨棧,而曾與鄭元化接觸過的北地悍勇之士也出現在那裡。這意味著,北來者與鄭元化、乃至其背後的「清流社」和地方豪強勢力的勾結,很可能就在這潤州榷場之畔,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可探聽到他們談論什麼?」陳硯秋低聲問。

親信搖頭:「貨棧守衛森嚴,我們的人無法靠近。不過,他們進去後不久,就有幾輛馬車駛入貨棧,卸下了一些箱籠。箱籠不大,但搬運的人顯得很小心。屬下遠遠瞥見,那些箱籠似乎都是……書匣的模樣。」

書匣!又是與書籍文獻相關!

陳硯秋幾乎可以肯定,這些北來者,目標就是宋國的科舉文籍!他們通過鄭元化、錢百萬這條線,正在秘密進行著某種交易。

他沉吟片刻,對另一名親信吩咐道:「你去查一下,那『積善堂』貨棧近期的貨物往來清單,特彆是看看有沒有大宗、異常的紙張、墨錠、或是成箱的書籍運輸記錄。小心些,不要暴露。」

隨後,他又對剛纔跟蹤的親通道:「你繼續帶人盯著『積善堂』,重點關注進出的人員,特彆是與官方有關聯的,或者看起來像是讀書人、書吏模樣的。注意他們交接物品的細節。」

兩人領命而去。

陳硯秋獨自坐在茶肆窗前,心潮起伏。遼國使團在汴京活動,而其觸角卻已經深入江南,與掌控科舉黑幕的勢力勾結,目標直指科舉的核心文獻。他們究竟想用這些東西做什麼?分析宋朝政策?窺探人才選拔機製?還是為遼國可能的殘存勢力,或是為將來與宋可能發生的衝突做準備?

無論是哪種可能,這都是一樁危及國本的大事!科舉取士,乃朝廷掄才大典,其試題、程文、考官資訊,某種程度上可視為國家機密。如今卻可能被敵國(或即將成為敵國)勢力輕易獲取,這無異於將國之重器,拱手讓人!

夕陽西下,江麵被染成一片金紅。碼頭上依舊繁忙,但「積善堂」貨棧所在的那片區域,卻彷彿籠罩在一層不祥的陰影之中。

傍晚時分,派去調查貨物往來的親信回來了,帶來了更確切的訊息。

「老爺,查到了。『積善堂』近半個月來,確實有幾批異常的貨物入庫。不是藥材,而是從汴京、江寧等地運來的大量『故紙』。據碼頭力夫說,那些箱子死沉,都是些舊書、舊試卷、抄錄的文稿之類,還有些是空白的官印紙張。出貨記錄則顯示,他們向北方發運過幾批貨,用的是防水的油布包裹,具體是什麼不清楚,但重量不大,不像普通貨物。」

舊書、舊試卷、文稿、空白官印紙……運入。

防水油布包裹的、重量不大的貨物……運出。

這幾乎勾勒出了一條完整的鏈條:收集(或購買、索取)宋朝的科舉相關文獻資料(包括可能用於偽造的空白官印紙),然後精心打包,秘密運往北方!

陳硯秋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鄭元化!他身為朝廷欽差,不僅構陷忠良,竟然還裡通外域,協助遼人竊取科舉機密!這已不僅僅是黨同伐異,而是叛國之舉!韓似道和「清流社」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是為了巨大的經濟利益?還是有著更深刻的政治陰謀?

夜色漸濃,江風更冷。

陳硯秋站在茶肆視窗,望著「積善堂」貨棧方向隱約透出的燈火,目光銳利如刀。

榷場的暗影之下,一場關乎國運的交易正在進行。

他必須阻止它。

但這背後牽扯太廣,鄭元化、錢百萬、乃至可能涉及的更高層官員,以及那些神秘的北來者,無一不是棘手的存在。貿然行動,很可能打草驚蛇,甚至反遭其噬。

他需要證據,更確鑿的證據;需要時機,一個能將其一網打儘的時機。

北使南來,帶來的不僅是外交上的紛擾,更將這江南的棋局,推向了一個更加凶險、更加關乎國家命運的境地。而他陳硯秋,已然身處這風暴眼的中心。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