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再無她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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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卓嘎客棧”那張硬板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兩天,溫沁才感覺那如影隨形的頭痛和心悸稍稍退潮,雖然呼吸間胸腔深處依舊帶著高原特有的、類似輕微缺氧的滯澀感,但至少雙腳踩在地上不再像踩著棉花。
清晨的陽光透過那扇小窗,將褪色的五彩吉祥結的影子投在她枕邊。
她坐起身,胃裡對酥油茶那混合著鹹腥奶油的陌生味道依舊殘留著些許抗拒的記憶,但身體確實因那暖融的油脂和卓嘎阿姨的關照而恢複了些許力氣。
她知道不能再耽擱了。
背上那個磨損的帆布包,裡麵除了簡單的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具,最重要的便是父母早年留下的一些零碎票據和一張模糊的、指向那曲某處礦點的草圖。
那是她此行唯一的線索。
踏入八廓街,感官瞬間被淹冇。
空氣裡瀰漫著燃燒的藏香、濃鬱的酥油、塵土、以及無數人身上混雜的氣息。
誦經聲、商販的叫賣聲、遊客的驚歎聲、金屬器皿的碰撞聲交織成一曲龐大而喧囂的交響。
虔誠的朝聖者三步一叩首,額頭緊貼著被無數人磨得光滑的石板地麵,神情肅穆堅毅;身著鮮豔藏袍的婦女揹著孩子,穿行在五光十色的攤位間;操著各地口音的遊客摩肩接踵,相機快門聲此起彼伏。
色彩在這裡是爆炸性的——硃紅的院牆、金黃的轉經筒、五彩的經幡、堆積如山的豔麗織物、攤位上琳琅的各色寶石閃爍著或天然或人工的璀璨光芒。
溫沁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乾燥清冽,帶著陽光炙烤後的味道,暫時驅散了內心的忐忑。她定了定神,目光掃過沿街鱗次櫛比的攤位和店麵。
綠鬆石,那抹介於天空與湖水之間的藍色,是她此行的唯一目標。
她開始艱難地穿行於人流,如同逆流而上的小船。
靠近每一個售賣珠寶玉石的攤位或小店,她都會停下來。攤主們大多是藏族同胞,黝黑的臉上帶著高原陽光刻下的印記,眼神銳利而精明。
她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小本子和筆——這是她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溝通方式。
她指著本子上畫著的綠鬆石簡圖,然後用期待的、略帶緊張的眼神看向攤主。
她會用筆在紙上寫下幾個關鍵的字:“綠鬆石?”“產地?”“價格?”有時她會費力地比劃著大小、顏色深淺,甚至模仿原石粗糙的形狀。
大多數攤主能理解她的意圖,臉上的表情卻迥異。
不少攤位確實有綠鬆石,但那些散落的珠子或小塊戒麵,顏色要麼灰濛濛的透著一股死氣,要麼藍得過於鮮豔刺眼,明顯是染色或注膠的劣質品。
溫沁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指甲輕輕刮過表麵,那觸感要麼過於堅硬光滑,要麼過於鬆軟。
她搖搖頭,在紙上寫:“顏色不自然”或“假的”。
攤主往往訕笑一下,或者眼神躲閃,轉而推薦其它“更好”的珊瑚或蜜蠟。
偶爾遇到顏色純淨、質地看起來還算天然的,她滿懷希望地問價,得到的數字卻讓她瞬間心沉穀底。
那價格,即使是品質中等的珠子,也遠超她囊中羞澀的預算。
她在紙上寫下“太貴”,得到的迴應通常是攤主誇張地擺手,說著她聽不懂的藏語夾雜幾句生硬的漢語:“好石頭!這價錢不高!”
或者乾脆撇撇嘴,不再理睬這個看似不懂行又買不起的啞巴姑娘。
一次次詢問,一次次比對,一次次失望。
攤主們或漠然、或敷衍、或帶著不易察覺的憐憫或輕視的目光,如同細小的針刺,累積在她本就沉重的肩頭。
陽光熾烈,曬得她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揹包的肩帶勒進肉裡,腳下堅硬的石板路硌得腳底生疼。
市場的喧囂彷彿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內心的焦灼和無助感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沉重。那曲的原石,如同天邊的雲朵,遙不可及。
她機械地挪動著腳步,幾乎走到了這條文玩街市的儘頭。
疲憊和失落讓她腳步有些虛浮。
就在這時,視線儘頭出現了一家與眾不同的店鋪。門麵寬大氣派,遠非散亂的地攤可比。深紅的木門敞開著,門楣上懸掛著色彩對比強烈的藏式織物門簾,厚重而華麗。
門口兩側,各站著一位身著傳統藏袍的漢子。他們的身材健碩敦實,像兩座沉默的山岩,黝黑的臉上線條剛硬,眼神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銳利,掃視著來往的人流。
他們隻是站在那裡,即使不說話,也自有一股沉穩而強悍的氣場瀰漫開來,讓周圍紛雜的喧囂似乎都下意識地遠離了幾分。
溫沁的腳步下意識地頓住了。
店鋪門口上方懸掛的藏文招牌她不認識,但那氣派和門口那兩個像門神一樣的漢子,都無聲地宣告著這地方的不同尋常,以及潛在的某種“門檻”。
她內心湧起強烈的猶豫和退縮——這樣的地方,顯然不是她這樣一個穿著普通、囊中羞澀、甚至無法正常言語的孤身姑娘該踏入的。
她甚至能感覺到那兩個漢子目光掠過她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但布包裡那張模糊的草圖,溫鳴的臉,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疲憊的神經。
她咬住下唇,指尖用力掐進掌心,靠著那一點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試試,也許最後一次……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劇烈的心跳,鼓起僅存的勇氣,低著頭,儘量避開那兩個漢子的目光,朝著那扇敞開的、彷彿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大門挪過去。
就在她距離門口還有幾步之遙,正躊躇著該如何用手勢表達自己意圖的時候,一個低沉渾厚、帶著明顯藏語口音卻異常流利的漢語男聲,突兀地從她側後方響起。
那聲音不高,語調平穩,卻有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霎時蓋過了周遭的嘈雜,清晰地鑽進她的耳朵,讓她脊背瞬間繃緊。
“你想要綠鬆石?”
溫沁猛地轉身。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打下來,勾勒出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深色藏袍的男人。
藏袍的材質是上等的氆氌,顏色深沉如墨,邊緣滾著華麗的金色圖案,襯得他身形愈發魁梧昂藏。
他約莫三十出頭,皮膚是高原特有的古銅色,棱角分明的臉龐輪廓深刻如同刀削斧鑿,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眼窩處投下濃重的陰影,顯得眼神格外銳利,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的審視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站在那裡,彷彿就是這片土地的化身,粗糲、強悍、充滿原始的力量感。
他一手隨意把玩著腰間佩戴的一個鑲嵌著碩大綠鬆石和紅珊瑚的銀質嘎烏盒,目光卻像鎖定獵物的鷹隼,穩穩地落在溫沁身上,冇有絲毫遊移。
溫沁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隨即像脫韁的野馬在胸腔裡瘋狂擂動。
她被那目光攫住,動彈不得。那眼神太具穿透力,讓她感覺自己像被剝開了層層偽裝,無所遁形。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手指慌亂地絞緊了帆布包的揹帶,指尖冰涼。
眼前的男人——多吉——的確是這片區域文玩行當裡說一不二的人物。
他的家族世代經營礦脈,如今他手中牢牢把控著好幾處優質的綠鬆石礦源,交易觸角早已延伸到內地甚至海外。
權勢、財富、力量,是他身上最醒目的標簽。
圍繞在他身邊的鶯鶯燕燕從不缺乏,無論是熱情奔放的康巴姑娘,還是嫵媚多情的衛藏女子,或是身份不俗的異域商人帶來結交的女性。
她們或明豔如火,或柔情似水,卻都帶著高原賦予的共同特質——某種直接的、生命力蓬勃的野性美。
然而眼前這個姑娘,完全不同。
她站在拉薩刺目的陽光下,穿著洗得泛白的淺色防風外套,臉龐是帶著病弱感的蒼白,尤其在那雙湖水般清澈卻又盛滿怯意和慌亂的眼睛襯托下,更顯得脆弱不堪。
幾縷冇被束好的深棕色碎髮被高原的風吹得淩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鬢邊,讓她看起來像個迷路的孩子。
纖細的身體包裹在略顯寬大的衣物裡,卻在不經意的動作間勾勒出女性獨有的、柔韌而美好的曲線。
她周身散發出一種與這粗糲高原格格不入的氣息——像溫室裡未經風雨的嬌嫩花朵,像森林深處驚惶失措的小鹿,帶著一種無助的、易碎的、令人想要摧毀又忍不住想去保護的矛盾感。
這種純粹的、軟糯的、毫無攻擊性的“嬌氣”,對閱人無數的多吉來說,是極其罕見的新鮮“獵物”。
一股強烈的興趣瞬間攫住了多吉。
這種感覺像是一個收藏家偶然發現了一件獨特而脆弱、亟待他品鑒和掌控的珍稀瓷器。
他打量著溫沁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睫毛,和那雙寫滿無措卻依舊努力保持鎮定的大眼睛,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溫沁在他極具壓迫感的目光下,終於找回了些許神智。
她用力點點頭,動作有些僵硬。然後,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從帆布包裡掏出那個小本子,慌亂地翻到畫著綠鬆石的那一頁,用手指急切地點著那曲的“曲”字,然後雙手笨拙地比劃著“原石”的形狀——粗糙的、帶皮的礦石模樣。
她的眼神裡充滿了焦急的詢問和微弱的希冀。
多吉的目光掃過她本子上稚拙的圖畫和文字,又落回她笨拙卻認真的手勢上。
啞巴?他濃黑的眉毛微微一挑。
一個不會說話的漂亮啞巴女人,獨自跑到拉薩,目標明確地尋找那曲的綠鬆石原石?
這組合本身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古怪和……有趣。
“那曲?”多吉低沉地重複了一遍,目光更深邃了幾分,像探入了迷霧。
他不再看她身後那兩個恭敬垂手肅立的漢子,而是隨意地抬了抬下巴,朝著店鋪敞開的、光線幽深的大門示意了一下,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進來談。”
短短三個字,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在溫沁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進去?這個看起來如同猛獸巢穴般的地方?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她看了一眼那深邃的門洞,彷彿能看到未知的漩渦。
門口那兩個像山岩般的漢子依舊沉默,但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威壓。
然而,店門外喧囂的市聲、攤位上那些灰闇劣質的“綠鬆石”、以及囊中羞澀帶來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她。
她冇有退路。
溫沁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儘全身力氣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顫抖呼吸。
她再次抬起頭,迎向多吉那雙深不見底、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眸,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顯得不那麼慌亂和無助。
然後,她用儘力氣,輕輕地點了一下頭。這一步,彷彿踏入了命運的湍流。
她屏住呼吸,跟著那個高大迫人的背影,一步一步,走進了那扇光影交錯的、象征著未知與可能的深紅大門。
店鋪內部陳設的講究與低調奢華撲麵而來,與門外喧囂的市井彷彿是兩個世界。
空氣裡瀰漫著一種更沉鬱的、混雜著上等木料、古老紙張、金屬和……未經雕琢礦石的獨特氣味。
她的心跳在安靜中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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