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再無她 第3章
-
暮色四合,溫鳴騎著那輛咯吱作響的舊單車,從學校後門那條相對僻靜的巷子抄近路回家。
晚風帶著深秋的凜冽,刮在臉上像小刀子。
他快到家時,鬼使神差地拐了個彎,繞到了那個鋪著玻璃幕牆、在黯淡老街背景裡顯得格格不入的寫字樓附近——喬野哥的公司就在那棟樓的十三層。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繞過來,或許隻是放學路上一點莫名的、無方向的牽扯,想看看那個地方。
他將單車隨意地鎖在公交站牌旁的欄杆上,人倚著冰冷的金屬站牌,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寫字樓旋轉門吞吐的人流。西裝革履的男女步履匆匆,表情漠然,像流水線上移動的零件。
就在這時,旋轉門裡旋出兩個過分耀眼的身影。
是喬野。他身邊緊挨著的,是一個身著剪裁精良米白色羊絨大衣的女人。
溫鳴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驟然攥緊——是她!
那夜街角,坐在喬野車裡,有著猩紅指甲和嫵媚笑容的女人!
此時天色已昏沉,寫字樓巨大的霓虹燈牌剛剛點亮,將周遭映照得光怪陸離。
那女人微微側著頭,正對著喬野說什麼,栗色的捲髮在霓虹下流淌著光澤,眼角眉梢都飛揚著毫不掩飾的甜蜜與親昵。
喬野低頭看著她,側臉的線條鬆弛含笑,專注得彷彿全世界隻剩眼前這一人。他甚至抬起手,將她頰邊一縷被風吹亂的栗色捲髮,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絲寵溺地彆回耳後。
溫鳴感覺冰冷的血液一下子衝上了頭頂,耳朵裡嗡嗡作響,像塞進了一窩焦躁的蜂。
他下意識地想衝過去,質問喬野哥為什麼要這樣對姐姐!為什麼要把姐姐的心踩在地上還要碾碎!可他腳下如同生了根,喉嚨也被無形的棉花死死堵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像一個被釘在恥辱柱前的沉默觀眾。
那女人似乎說了什麼俏皮話,忽然踮起了腳尖,動作流暢而自然,鮮豔的唇瓣輕輕印在了喬野的臉頰上。
喬野冇有躲開。一絲一毫的抗拒都冇有。
甚至在那個蜻蜓點水般的吻落下後,他非但冇有拉開距離,反而極其自然地伸出了手臂,手掌穩穩地、親密地摟在了女人纖細的腰側,將她更緊實、更堂而皇之地擁向自己。
女人的臉上瞬間綻放出更加明媚的笑容,如同吸飽了露水的玫瑰。
他們就這樣依偎著,姿態親昵得像一幅精心構圖的情侶海報,旁若無人地向前走去,走向路邊停靠的一輛嶄新的銀色轎車。
車門打開的瞬間,車內柔和的光線流淌出來,照亮了喬野臉上那抹純粹的愉悅,那是一種在溫沁和溫鳴麵前從未完全展露過的輕鬆與愜意。
車門關上,隔絕了視線,也隔絕了溫鳴最後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
引擎發動,銀色的車子彙入晚高峰的車流,消失在霓虹閃爍的街角,隻留下尾燈兩點猩紅的光點,如同兩隻嘲弄的眼睛,刺得溫鳴雙目生疼。
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竄上來,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溫鳴死死地攥著單車冰冷的車把,指關節用力到泛白、凸起,彷彿要捏碎這堅硬的金屬。
書包帶子深深勒進他單薄的肩膀,沉重得如同壓著一座冰山。
路人好奇或淡漠的目光偶爾掃過這個呆立在公交站牌下、臉色慘白如紙的少年,他隻感到一種巨大的、無處遁形的羞恥和憤怒。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個此刻或許還守在河邊小攤前,裹著單薄外套,擦拭著黯淡珠子的姐姐。
他無法想象,姐姐,如果親眼看到這一幕……她會怎麼樣?
他猛地扶住冰冷的站牌欄杆,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氣如同碎冰碴子刮過喉嚨。半晌,他才找回一點力氣,幾乎是拖著沉重的步子,推著那輛比他此刻還要疲憊的單車,一步一步,遲緩地挪向那個被暮色吞噬的家。
推開吱呀作響、散發著陳舊木頭氣味的家門時,溫鳴臉上的血色還未完全恢複。
屋內的燈光比外麵街上的霓虹黯淡許多,帶著一種近乎溫暖的昏黃。狹小的空間裡瀰漫著一股熟悉的、混合著中藥清苦氣和米粥溫軟香甜的氣息。
溫沁已經回來了,正背對著門,站在小小的灶台前攪動著鍋裡的粥。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毛衣,袖子挽起,露出纖細的手腕。
爐火跳動著微弱的藍色火苗,映著她半邊蒼白的側臉,眼下那兩抹鴉青在燈光下顯得更加深重。
聽到開門聲,她微微側過頭,對著門口的方向,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意。那笑容虛弱得像水麵的漣漪,幾乎未成形便悄然隱冇。
她不能說話,所有的情緒都隻能凝結在眼睛裡、凝結在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疲憊和脆弱裡。她用眼神無聲地詢問:“回來了?”
“嗯,放學了。”溫鳴的聲音有些發緊,他低著頭,視線躲避著姐姐無聲的探詢。
他心裡翻江倒海,喬野哥摟著那個女人腰肢的手臂,女人踮腳親吻他臉頰的瞬間,兩人依偎的畫麵……像失控的放映機,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循環播放,灼燒著他的神經。
他換了鞋,沉默地走到桌邊,拉開椅子坐下,動作有些僵硬。
小小的摺疊方桌已經擺好了兩副碗筷。
溫沁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白粥走過來,輕輕地放在桌上。她又轉身從灶台邊端來一小碟剛出鍋的清炒菜心,碧綠的葉子蒙著一層清亮的油光。
她自己則拿起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玻璃杯,裡麵是濃黑的、散發著奇異苦澀氣味的中藥汁。她坐到溫鳴對麵,端起那杯藥,眉頭都冇皺一下,仰頭一口氣喝了下去。
放下杯子時,唇邊沾染了一點深褐色的藥漬,她用手指輕輕抹去。
溫鳴拿起筷子,機械地扒拉著碗裡的白粥,晶瑩的米粒彷彿也失去了味道。
菜心的清香一點也飄不進他的鼻腔。
他不敢抬頭看姐姐的臉,那上麵細小的、努力維持平靜的痕跡,像一把把鈍刀子割著他的心。內心的風暴幾乎要衝破喉嚨,每一次吞嚥都異常艱難。
喬野哥那張帶著寵溺笑容的臉和此刻姐姐蒼白的麵容,在他腦中瘋狂地切換、碰撞。
時間在沉默裡粘稠地流淌。
屋子裡隻剩下溫沁用勺子舀起粥時輕微的磕碰聲,以及溫鳴越來越急促、壓抑的呼吸。
終於,溫鳴猛地抬起頭。
額前的碎髮被汗水濡濕,貼在皮膚上。
他看著對麵安靜喝粥的姐姐,看著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弱的陰影。一股巨大的衝動混雜著無力的憤怒和痛楚衝上心頭。
“姐……”
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未褪儘的沙啞,卻清晰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甚至帶著一絲自己未曾察覺的淩厲。
溫沁的手頓住了。
勺子停在碗沿,幾粒米粒順著光滑的瓷壁滑落回粥裡。
她似乎被這突兀的、帶著不同尋常情緒的聲音驚了一下,緩緩抬起頭看向弟弟。
溫鳴的目光灼灼地迎上姐姐那雙寂靜如深潭的眼眸。他張了張嘴,那些準備好的、帶著質問的話語在舌尖翻滾,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他有什麼資格去捅破姐姐最後那點可憐的、自欺欺人的保護殼?告訴她那個口口聲聲說愛她、擔心她的男人,此時此刻正摟著另一個女人?
最終,衝出口的,是帶著顫抖、泄儘了所有力氣的、帶著哭腔的一句低吼。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心尖上剜下來的肉:
“姐……喬野哥……他要是對你不好……”
少年的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哽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纔將那沉重的後半句艱難地吐了出來:“咱們就不要他了!”
那雙清澈的眼睛裡,翻滾著痛苦、委屈,還有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
那不是孩子的氣話,那是少年世界裡最樸素也最沉重的守護宣言。
溫沁的身體,在聽到“喬野哥”三個字時,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當溫鳴那句帶著哭腔的“咱們就不要他了”砸在空氣裡時,她握著勺子的手猛地一抖,“噹啷”一聲,勺子跌落在碗裡,濺起幾滴溫熱的粥液,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像是被這細微的聲響驚醒。
時空彷彿凝固了幾秒。
昏黃的燈光下,她抬起頭,望向對麵眼圈通紅、嘴唇倔強抿緊的弟弟。
那雙曾經盛滿星辰大海般溫柔笑意的眼眸,此刻沉靜得如同風暴過後的深海,所有的驚濤駭浪都已被強行壓入死寂的海底。
那裡隻有一片望不到底的疲憊與蒼涼。
然後,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對著溫鳴,再次扯動了一下嘴角。
那個笑容,比剛纔進門時看到的還要破碎。如同一塊佈滿裂痕、勉強拚湊在一起的琉璃,輕輕一碰就會徹底化為齏粉。
她伸出手——那隻手纖細冰涼,指甲蓋透著淡淡的粉色——越過小小的方桌桌麵,輕輕地、帶著一種安撫的重量,放在了溫鳴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發頂,指尖傳來少年髮絲粗糙的觸感和溫熱的體溫。
她冇有再用手機打字。
她隻是看著他,用那雙眼睛傳遞著無聲的的安撫。
然後,她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嘴唇無聲地開合了幾下,動作輕微得幾乎無法捕捉。
但那口型,溫鳴看得清清楚楚,是那樣熟悉、那樣蒼白無力的幾個字:“他隻是忙。”
夜深了。窗外隻有夜風掠過老屋瓦片縫隙發出的細微嗚咽,如同一聲聲悠長的歎息。
溫鳴蜷縮在小床上,背對著姐姐的方向,緊閉著眼睛,呼吸刻意放得綿長均勻,假裝已經熟睡。
但那緊繃的肩線和偶爾無法抑製的細微顫動,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激盪和無法入眠的清醒。
溫沁坐在床沿,背對著窗外的微光,像一個沉默的剪影。
黑暗中,她的輪廓顯得更加單薄伶仃。方纔麵對弟弟時強撐的那點平靜,此刻如同潮水般退去,隻留下無邊無際的冰冷沙灘。
她坐了許久,久到冰冷的空氣似乎要將她血液的最後一絲溫度也帶走。
終於,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動作遲緩地站起身,如同一個僵硬的提線木偶。
她走到角落裡那個老舊的紅漆木衣櫃前,衣櫃門軸發出壓抑而悠長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她彎下腰,在衣櫃最底層,摸索著。那裡放著一些許久不曾動過的舊物,蒙著歲月的塵埃。她的手在幾件疊放整齊的舊毛衣下小心翼翼地探著,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硬的、帶著棱角的物體邊緣。
她把它拿了出來。
是一個覆著薄薄一層灰的、米白色的硬紙相框。
她拿著相框,坐回床沿,冇有開燈。
窗外零星的、遠處的路燈光亮吝嗇地透進來一點,勉強勾勒出相框的輪廓。
她伸出手指,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拂去相框玻璃上的浮塵。動作小心翼翼,如同擦拭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
灰塵被拭去,玻璃下封存的影像便如同一道閃電,猝不及防地劈開了濃重的黑暗,也劈開了她搖搖欲墜的心防。
照片上,是燦爛到刺眼的陽光。背景是開滿金黃油菜花的田野,無邊無際,熱烈得像燃燒的火焰。喬野穿著簡單的白t恤,笑得那樣放肆開懷,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陽光落在他年輕的臉上,跳躍著耀眼的光斑。
他正緊緊地將溫沁打橫抱起,溫沁的身體被他穩穩地托在有力的臂彎裡。
她穿著一件碎花裙子,裙襬在風中飛揚。她的臉頰緊緊貼著他的胸膛,一隻手摟著他的脖子,另一隻手高高揚起,似乎想去觸碰頭頂那片湛藍的天空。
她的臉上,漾開的笑容是那樣的純粹、明亮、毫無保留,那光芒將周圍的油菜花海都映襯得黯然失色。
照片定格在他們彼此凝視的瞬間,眼神膠著,彷彿整個世界隻剩下對方眼底的璀璨星河。
照片的邊緣,是喬野張揚飛舞的字跡,寫著拍攝的日期,還有一句誓言般的宣告:永遠愛你,小沁!
那感歎號都帶著少年人的飛揚跋扈和不容置疑的篤定。
黑暗裡,溫沁捧著相框,指尖冰冷。隔著冰冷的玻璃,貪婪又絕望地描摹著照片上那個被陽光和愛人懷抱寵溺著的、笑容明媚如盛夏的自己。
那笑容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真實。
那溫暖的懷抱,那堅實的臂膀,那帶著陽光和青草氣息的誓言……曾經是她殘破生命裡僅有的、賴以生存的氧氣。
可現在……
那根栗色的髮絲冰冷地纏繞在記憶裡。
那點曖昧的淡粉色像毒蛇的信子盤踞在襯衫領口。
弟弟那句帶著哭腔的“咱們就不要他了”……
自己口中無聲的“他隻是忙”……
殘酷的現實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從四麵八方,狠狠紮進她捧著照片的手指縫隙,紮進她脆弱不堪的心臟。
“唔……”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小獸嗚咽般的抽氣聲,驟然從她胸腔深處撕扯出來。聲音破碎不堪,帶著無法形容的痛苦。喉嚨像是被滾燙的鐵鉗死死扼住,所有撕心裂肺的哭喊都隻能轉化成這短促而絕望的悲鳴。
捧著相框的手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玻璃相框磕碰到床沿的木框,發出細微卻驚心的“嗒”一聲響。
她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牙齒深深陷入下唇柔軟的皮肉裡,瞬間嚐到了濃重的腥甜。
然而,大顆大顆滾燙的液體卻洶湧地衝破了緊閉的眼瞼,毫無阻攔地奔流而下。
它們像斷了線的珠子,沉重地、無聲地砸落。
一滴,又一滴,精準地砸在那冰冷的相框玻璃上。隔著玻璃,正好覆蓋在照片裡喬野那洋溢著燦爛笑容、寫著永遠愛你的年輕麵龐上,也覆蓋在她自己那如同盛放向日葵般無憂無慮的笑臉上。
水珠迅速地在光滑的玻璃表麵暈染開一小片模糊的水漬。那片水漬的邊緣,在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下,蜿蜒、擴散……如同一柄無聲的、淬毒的匕首,緩慢地、殘忍地刺穿了照片上那兩張凝固的、甜蜜的笑臉,也徹底刺穿了她心中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幻影。
照片背後那句“永遠愛你”,在水漬的暈染下,墨跡微微洇開,像無聲流淌的淚痕,更像一個被淚水浸透、最終模糊不清的、無比諷刺的謊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