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再無她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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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喬野分手後的日子,沉重而滯澀,抽離時帶著令人窒息的牽扯。
日子確實“不算好”。
這簡單的三個字,落在溫沁肩上,便是古鎮青石板路上刺骨的寒風,是攤位費通知單上跳躍上漲的數字,是溫鳴班主任發來的、語調溫和卻字字千鈞的補課繳費提醒,更是房東那準時響起、不容置疑的敲門聲。
傍晚收攤回來,口袋裡零散的紙幣硬幣冰冷地貼著掌心,卻熨帖不了心頭的寒意。
那些曾經寄托了她無數巧思與期盼的綠鬆石飾品,安靜地躺在攤位上,在漸濃的暮色裡失了往日的光彩,像是被這座城市遺忘的星辰。
人潮依舊在石板路上湧動,喧鬨聲隔著薄薄的雨霧傳來,卻彷彿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上漲的攤位費像一個精準的標尺,丈量著她日漸稀薄的利潤空間。
回到家,房東那張寫滿“理解”卻暗含催促的臉孔出現在門口時,狹小的空間彷彿瞬間被抽乾了空氣。
“小溫啊,你看,這月又快月中了……”
房東的目光掃過屋內簡樸卻整潔的一切,那審視讓溫沁喉嚨發緊,她隻能用力點頭,指尖在身後無意識地搓撚著衣角,擠出一點艱難的笑意,無聲地保證著“很快,很快”。
門關上,那腳步聲並未完全消失,而是變成了一種無形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溫沁胸口。
唯一的出路,隻能是源頭。
批發市場像一座巨大的迷宮,充斥著各種寶石生硬的光芒和混雜的氣味——檀香、塵土、皮革、金屬。
溫沁穿梭其中,像一條逆流而上的小魚,目標明確地奔向幾家熟悉的、規模較大的綠鬆石批發商。
嘈雜的人聲、討價還價的激烈、攤主們略帶疲憊的吆喝,構成了一個冰冷而生動的現實圖景。
她在一家品類繁多的攤位前駐足。
老闆是個精明的中年人,正用計算器飛快地敲打著數字。
溫沁用手語比劃著,專注地詢問近期高藍料和網花料的批發價。
老闆抬眼,目光在她身上頓了片刻,那是一種基於經驗快速做出評估的眼神——單薄的外套,洗得發白的帆布包,以及眉宇間掩飾不住的疲倦。
他放下計算器,隨手拿起一串中等成色的老型珠,語氣帶著一種見慣不怪的淡漠:“鬆石?漲咯!礦口那邊捂得緊,好料子現在都在搶。你這會兒來……”
他搖了搖頭,話鋒一轉,“關鍵是,現在拿貨,量小了真不行!你自己算算賬,運費、人工,加上這原料漲價的成本,你拿那點量,利潤在哪?還不夠折騰一趟的,真不劃算!”
他語氣裡透著一種基於現實的“好意”勸說,“小姑娘,這行現在想活下去,要麼有量,要麼有彆人冇有的渠道。你這小本買賣……”
他冇說完,隻是又搖了搖頭,那眼神裡的潛台詞清晰無比:難以為繼。
“量小不劃算”。這五個字像冰錐,精準地刺穿了溫沁心中殘存的一點僥倖。
她默默記下那串讓她心驚肉跳的數字,又麻木地轉向其他幾家。
得到的迴應大同小異,冰冷的數字和“小批量淘汰論”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冇她腳踝,直逼胸口。
市場裡渾濁的空氣和閃爍的冰冷寶石光澤,讓她感到一陣眩暈般的窒息。
她幾乎是逃離了那座喧囂卻充滿挫敗感的迷宮。
走出市場大門,深秋凜冽的風裹挾著零星的雨絲撲麵而來,寒意彷彿透過皮膚滲進了骨頭縫裡。
夜色,是唯一能暫時包裹傷口的繭。
出租屋的燈光昏黃而微弱。
溫鳴已經睡了,身體裹在並不厚實的被子裡,呼吸均勻。
檯燈下,溫沁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牆壁上。
手機螢幕的光映著她蒼白的臉。她機械地滑動著頁麵,掃過那些千篇一律的供貨資訊——“工廠直銷”、“源頭礦口”、“量大價優”——每一個詞都像是對她“小本經營”的無聲嘲諷。
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批發市場的冷遇、房東的催促、溫鳴的學費……這一切像無形的繩索,越收越緊。
就在她幾乎要熄滅螢幕,放任自己沉入這片黑暗時,指尖劃過一條資訊。
那是一個小型玉石論壇上的舊帖,淹冇在無數廣告和灌水帖中。
發帖人id模糊,配圖是幾張畫素不高、背景模糊的照片,依稀能看出是某種高原的曠野,遠處是雪山連綿的輪廓。
文字異常簡潔,甚至帶著點草率:“長期在那曲跑礦點,一手高瓷藍綠鬆,色正瓷度高,天然鐵線。海拔高,料子硬實。價格比內地有空間,誠心要的可實地看貨詳談。”
“那曲”、“高瓷”、“色正”、“價格空間”
……
這幾個詞像黑暗中微弱閃動的磷火,瞬間點燃了溫沁幾乎枯竭的眼瞳。
那曲?西藏?
一個遙遠得隻在課本和紀錄片裡見過的名字,一個極高、極寒、極陌生的地方。
帖子裡的描述帶著一種未經修飾的粗糲感,反而透出一種可信的原始氣息。
高海拔原礦?意味著更少的優化處理?價格優勢……這是她此刻生存下去的唯一可能撬動的支點。
心臟在胸腔裡沉悶地撞擊著肋骨,她急切地點開發帖者的頭像,試圖尋找更多線索——聯絡方式?地址?過往交易記錄?
然而,資訊欄空空如也,頭像也是一片模糊的雪山剪影。
嘗試發送私信,螢幕上隻顯示“已發送”,如同泥牛入海,毫無迴應。
希望的火苗剛剛跳動了一下,就被巨大的未知和不確定性籠罩。
寂靜的夜,隻有窗外偶爾駛過的汽車聲,以及屋內時鐘指針單調的走動聲。
疲憊像潮水般湧上來,淹冇了那點剛燃起的微光。她放下冰冷的手機,揉了揉酸脹刺痛的太陽穴,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孤寂。
她站起身,腳步很輕,走到溫鳴的床邊。
昏暗中,弟弟睡得很沉,眉頭卻微微蹙著,拳頭無意識地攥著被角。
溫沁的心瞬間軟得一塌糊塗。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夜風的微涼,極其輕柔地撫平溫鳴眉心的褶皺,又將他臉頰旁一縷柔軟的黑髮輕輕撥開。
就在這時,沉浸在夢中的溫鳴,毫無預兆地發出一聲模糊的囈語,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帶著一種努力壓抑後的委屈:“姐……我不要……新球鞋了……舊鞋還能穿……”
短短幾個字,每個音節都像帶著細小的倒刺,猝不及防地鉤進了溫沁心底最柔軟的角落,狠狠一拽。
她猛地咬住下唇,一股洶湧的酸澀瞬間衝上鼻腔,直抵眼眶。
她記得清楚,不久前,她難得有空去等溫鳴放學,看到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同桌腳上那雙嶄新的、帶著炫酷標識的球鞋,看了好久。
當同桌得意地炫耀著鞋子的彈跳力時,溫鳴隻是飛快地低下頭,用腳尖蹭了蹭自己那雙早已洗得發白、側麵還有一小塊開膠的舊球鞋。
那瞬間溫沁捕捉到的羨慕和一閃而過的黯然,像針一樣紮在她心上。
那時,她心裡還盤算著,等手上的綠鬆石賣掉,哪怕再拮據,省吃儉用也要給弟弟買一雙。而現在……
淚水悄悄砸在溫鳴的被子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溫沁慌忙用手背胡亂抹去,生怕驚醒熟睡的弟弟。
指尖下,是弟弟溫熱的額頭和柔軟的頭髮,這真實的觸感,是她在這冰冷世間唯一的錨點。他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血脈相連的責任和希望,是她所有的堅韌與忍耐的唯一理由。
她不能垮。
她不能讓弟弟連一雙像樣的球鞋都不敢奢望。
她不能永遠困在這座瀰漫著失敗氣息、每一寸空氣都殘留著喬野背叛陰影和生存壓力的城市裡,等待著被生活徹底碾碎。
胸腔裡翻湧的,不再是單純的為情所傷的痛苦,而是被擠壓變形後爆發出的、更原始也更強大的力量——一種混合著母性的保護欲、孤注一擲的求生本能以及對徹底擺脫眼前窒息困境的強烈渴望。
這股力量灼熱而堅硬,瞬間熔化了之前的絕望和猶豫。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書桌。
黯淡的手機螢幕下方,那則關於西藏那曲、關於鬆石、關於“價格空間”的簡陋帖子,此刻在昏黃的檯燈光暈裡,卻像是一道穿透厚重雲層的微光。
那裡,或許有品質更好、成本更低的綠鬆石,那是她生意續命的渺茫生機。
那裡,是青藏高原的腹地,是離天最近的地方,凜冽的寒風或許能吹散這座城市的陰霾,隔絕掉喬野的氣息、房東的催促、批發商冷漠的眼神……那是一種徹底的、地理上的抽離。
那裡,未知而空曠,可能蘊藏著重新喘息、積蓄力量的縫隙。
風險?高原反應的未知、遙遠路途的艱辛、與陌生礦商交涉的不可預料、甚至可能是一場空……
這些模糊的恐懼,在溫鳴夢中那句懂事得令人心碎的“不要新球鞋”麵前,在房東那張寫滿催促的臉孔麵前,在批發商那句冰冷判詞般的“拿少了不劃算”麵前,都驟然失去了分量。
它們依然存在,卻不再是無法逾越的障礙,反而成了她必須去挑戰、去克服的背景噪音。
溫沁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氣息帶著深秋夜晚的涼意,灌入肺腑,卻奇異地在胸腔裡點燃了一簇小小的、灼熱的火苗。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清晰的痛感讓她更加清醒,也更加確認。
一個清晰無比、帶著破釜沉舟意味的決定,在她心中轟然落定,如同雪山傾瀉的冰淩,冷冽而堅定:
去西藏!去那曲!
找到那或許存在的、更優質的鬆石源頭,為她和溫鳴搏一條生路。
也……徹底逃離這座充斥著背叛記憶和生存焦慮的傷心之城。
這個決定本身,就帶來了一種近乎虛脫般的輕鬆和解脫。彷彿一直捆綁著她的無形繩索,被這孤注一擲的勇氣生生掙斷了一根。
她不再是那個隻能被動承受命運捶打的溫沁,她選擇了主動向那片未知而凜冽的高域出擊。
她凝視著弟弟熟睡中純淨安詳的臉龐,指尖極其溫柔地滑過他的額頭。
然後,她轉身,坐回到書桌前。昏黃的光暈將她清瘦卻異常堅定的身影投在牆壁上。她拿起筆,在一個空白的小本子上,鄭重地寫下兩個字:
西藏。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這寂靜的深夜裡,宣告著一場隱秘而決絕的遠行正在萌芽。
窗外的城市燈火依舊,卻再也照不進她已望向高原的眼底。
那片遙遠的風雪高原,成了她破碎世界裡唯一可見的、閃爍著微弱卻倔強光芒的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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