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再無她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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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數日鐵軌沉悶枯燥的敲打顛簸,當火車最終帶著沉重的喘息,緩緩滑入拉薩站月台時,溫沁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
車門開啟的瞬間,一股清冽、乾燥、帶著強烈紫外線質感的高原空氣猛地灌入沉悶的車廂,卻並未帶來預想中的舒爽。
相反,一股強烈的眩暈感如同無形的巨浪,狠狠拍擊著她的天靈蓋,眼前驟然發黑,無數細碎的金星狂亂飛舞。
心臟在胸腔裡失去了章法,瘋狂擂動,速度快得讓人心慌,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地劇痛。雙腿彷彿被抽去了筋骨,軟綿綿地使不上力氣。
她幾乎是憑藉本能,死死抓住車門旁的金屬扶手,才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沉重的帆布揹包此刻猶如一座山巒壓在她單薄的肩上,勒得肩胛骨生疼。
洶湧的人潮推搡著、喧嚷著從她身邊湧向出口,她卻隻能像個被礁石阻擋的水滴,滯留在原地。溫熱的汗珠瞬間從額角和後背沁出,又被冰冷的空氣迅速冷卻,帶來一陣令人顫栗的寒意。
視野好不容易從一片混沌中艱難地聚焦,溫沁踉蹌著擠出車門,雙腳踩上拉薩站堅實的站台地麵。
那眩暈並未消散,反而像是被這堅實的地麵反彈回來,變本加厲地席捲著她。她再也支撐不住,幾乎是撲向旁邊一根冰冷的水泥柱子,雙臂緊緊環抱著它,額頭抵在粗糙的柱體表麵,冰涼的觸感稍稍刺醒了些許麻木的神經。
劇烈的頭痛像有鑿子在腦子裡反覆捶打,每一次心跳都加劇著疼痛的脈動。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貪婪地吸進高原稀薄而清冷的空氣,努力平複那顆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
喉嚨深處泛起一股熟悉的鐵鏽般的腥甜味,醫生的警告言猶在耳。
時間在眩暈與痛苦的間隙中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當心臟擂鼓般的頻率終於稍稍放緩,太陽穴的刺痛也退潮般減弱為一種持續不斷的鈍痛時,溫沁才緩緩抬起頭,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冰涼的內衣。
她扶著柱子,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直起身,雙腿仍在微微打顫,但至少能邁開步子了。
陽光異常刺目,毫無遮擋地從湛藍得如同倒扣琉璃碗的天空傾瀉下來,鋪灑在空曠的站台上,反射著金屬軌道和水泥地麵的光芒,白花花一片,灼得人睜不開眼。
她下意識地用手背遮擋了一下,視線越過站台低矮的圍牆——遠處,在澄澈透明的天幕下,一座巍峨恢弘、依山而建的宮殿建築群赫然闖入眼簾。
布達拉宮。它紅白相間的宮牆在強烈的日照下,彷彿自身在發光,聖潔、莊嚴,帶著一種直擊靈魂的壯美,像神話中遺落在人間的天宮,靜謐地俯瞰著蒼茫高原和腳下喧囂的城市。
這景象本該令人心潮澎湃,但此刻落在一個被高原反應折磨得幾乎虛脫的旅人眼中,卻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幻影,帶著一種不真實的壓迫感。
溫沁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翻湧的複雜情緒——有對這壯麗景象的短暫震撼,更有對自身狀況的深切憂慮和無助。
她重新背好那個沉重的、裝著她全部家當和希望的帆布包,勒緊肩帶,挺起被壓彎的脊梁,步履沉重而緩慢地,跟著稀疏下來的旅客人流,一步一步挪出了拉薩火車站喧鬨的大門。
尋找住處的過程模糊而機械。
她無心也無力去欣賞這座高原聖城的獨特風情,目光掠過鱗次櫛比的藏式建築、色彩斑斕的經幡、行色各異的旅人和虔誠的朝聖者,最終落在了一條小巷深處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招牌上——“卓嘎客棧”。
招牌陳舊,字跡斑駁,透著一種樸實的煙火氣。
價格低廉,是她唯一的選擇。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酥油、藏香和木頭陳年氣味的暖融融氣息撲麵而來,暫時驅散了門外殘留的寒氣。
一位穿著深色藏袍、臉龐黝黑、佈滿深刻皺紋的藏族阿姨正彎腰擦拭著前台的桌麵。
聽到動靜,她抬起頭,目光落在溫沁臉上,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裡立刻閃過一絲瞭然和關切。
溫沁的臉色必然是慘白如紙,嘴唇泛著青紫色,眼神渙散無力,連呼吸都帶著一種吃力的短促。
“哦呀,姑娘,”阿姨放下抹布,立刻繞過櫃檯迎了上來,她的漢語帶著濃厚的藏族口音,有些生硬含糊,但語氣裡的焦急和善意卻清晰無比,“臉色這麼差,是‘朗布’(高原反應)厲害了吧?”她一邊說著,一邊自然地伸出手,試圖接過溫沁肩上的揹包,動作帶著一種母性的、不容拒絕的力度。
溫沁微微側身避開了她的手,並非不領情,而是揹包是她此刻唯一的倚仗和安全感的來源。她虛弱地點點頭,勉強地比劃著:“有點暈,頭疼……”
“快快,坐這裡,坐下歇!”老闆娘卓嘎阿姨看著溫沁的手上下舞動,她意識到眼前這個麵色蒼白的姑娘不能說話,可她並不懂手語。
但還是連忙扶著她坐到門廳裡一張鋪著厚實毛氈墊的長椅上,同時高聲用藏語朝裡屋喊了一句什麼。
很快,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端著一個黃銅碗快步走了出來,碗裡熱氣騰騰,散發著一種溫沁從未聞過的濃鬱氣息——奶香、油香混合著一種奇異的鹹香。
“喝,喝這個,”卓嘎阿姨接過碗,小心地遞到溫沁麵前,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酥油茶。暖身子,對付‘朗布’好。”
溫沁遲疑地接過黃銅碗。碗壁滾燙,熱量熨帖著冰冷的手指。
她低頭看著碗裡濃稠的、呈現淡褐色的液體,上麵浮著一層細膩的油花。
那股濃鬱的、混合著奶脂和一絲鹹腥的味道直沖鼻腔,與她從小習慣的清淡飲食迥異。
她本能地有些抗拒,胃裡本就因不適而翻騰著。
“喝一點,慢慢喝,”卓嘎阿姨殷切地看著她,佈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真誠的關心,“你身子弱,剛上來,‘天空的路’(指高海拔)不能急,先彆想那些高的地方。休息,喝這個,緩一緩。”
溫沁看著老闆娘那雙盛滿關切與不容置疑的眼睛,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這碗承載著陌生關懷的熱飲。
她想起了站台上溫鳴哭喊的“注意身體”,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不能在這裡倒下。
為了小鳴,為了那渺茫的希望,她必須適應,必須堅強。
她閉上眼,彷彿要凝聚起全身的力氣,然後端起碗,湊到唇邊。
溫熱的液體接觸到嘴唇,那股強烈的、帶著油脂和鹹澀的獨特味道瞬間占據了整個口腔,陌生得讓她幾乎要嗆咳出來,胃裡一陣不適的翻攪。
她下意識地想推開碗,但卓嘎阿姨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樸素而堅韌的鼓勵。
她猛地一咬牙,強迫自己大口嚥下——濃稠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一種粗糲的暖意,霸道地沖刷著冰冷的食道,直抵翻騰的胃部。
那股濃重的味道在口腔裡久久不散,鹹、油、奶的混合體,像一場味覺的地震,搖撼著她習慣的清淺味蕾。
不適感依舊強烈,但同時,一股真實的、帶著力量的熱流開始從胃裡升騰起來,緩慢而堅定地蔓延向冰冷的四肢百骸。
“謝謝。”溫沁點頭表示感謝,她放下碗,碗底還剩下一小半。
她艱難地嚥下口中殘留的鹹澀油膩感,抬起頭,對著老闆娘露出一個虛弱卻無比感激的笑容。
那笑容蒼白,卻帶著一種在絕境中抓住一根稻草的謝意和倔強。
卓嘎阿姨拍拍她的手背,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讓深刻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像高原上被陽光曬開的格桑花:“好,好。能喝一點就好。你的房間在樓上,清淨。慢慢走,我讓卓瑪幫你拿包。”
溫沁冇有再拒絕小姑娘卓瑪伸過來的手,任由她接過了那個沉重的帆布包。
她扶著木質樓梯扶手,一步一步,緩慢而艱難地向上挪動。
每一步都牽扯著太陽穴的鈍痛,每一次抬腿都伴隨著心臟的沉重負荷。
狹窄的樓梯間裡光線昏暗,瀰漫著歲月沉澱的木頭和酥油的氣息。
終於推開二樓角落那間小屋的木門,一股清冷但潔淨的空氣湧來。
房間很小,隻有一張窄窄的木板床,一張舊桌,一個掉了漆的木櫃。一扇小窗對著小巷,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窗沿上,掛著一個褪了色的小小五彩吉祥結。
卓瑪放下包,說了句什麼溫沁聽不懂的藏語,便安靜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
溫沁幾乎是撲倒在硬邦邦的床鋪上,連脫鞋的力氣都幾乎耗儘。
身體像散架又重新拙劣拚湊起來的木偶,每一寸肌肉都在痠痛叫囂。
劇烈的頭痛在相對靜止後並未消失,而是沉入了更深的層麵,變成一種持續不斷的、嗡嗡作響的背景噪音,沉重地壓迫著她的神經。
心臟的搏動依舊快速而不規則,每一次跳動都在空曠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撞擊著胸腔,也在寂靜中放大著那份身體內部的警報和虛弱。
窗外,高原的陽光依舊熾烈明亮,將小巷對麪灰白色牆壁照得一片刺眼的白。
遠處似乎傳來隱隱約約的誦經聲,悠揚而低沉,穿透稀薄清冽的空氣。
陌生城市的聲響——模糊的市聲、偶爾經過的腳步聲、聽不懂的語言片段——構成了一種全然陌生的背景音。
溫沁仰麵躺著,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上因年久而泛黃的痕跡。
掌心裡,那塊緊握了一路的綠鬆石原石,帶著她的體溫,堅硬而沉默地存在著。
她到了。
踏上了父母曾經奔波過的土地。
然而高原給她的第一個擁抱,竟是如此沉重而窒息。
前路未知,身體是沉重的負擔。隻有掌心那一點冰冷的堅硬,和胃裡那口勉強嚥下的、味道古怪卻帶來些許溫度的酥油茶,如同黑暗中極其微弱的光點,是她此刻僅能抓住的、維繫清醒與意誌的錨鏈。
窗外的誦經聲若有若無,像高原低沉的心跳,也像命運的某種低語,在這片離天空最近的土地上,一個年輕的生命正獨自對抗著身體的極限和內心的茫然。
她閉上眼,感受著心臟在胸腔裡那份令人不安的悸動,在陌生語言和氣息的包裹中,靜靜地積蓄著繼續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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