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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空懸舊時月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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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因為衝喜,司念嫁給了顧澤琛。

訊息傳開,北城所有千金都等著看笑話。

隻因為,顧澤琛是出了名的鋼鐵直男,沒有哪個女人能受得了。

他憑著那張俊美而冷漠的撲克臉,和刻薄的言辭,在相親宴上氣跑過102個千金。

留下了諸如“你的睫毛像蒼蠅腿”、“粉色嬌嫩,你幾歲了”等名言。

有人不信,大著膽子去勾引他,他報警了548次,聲稱對方疑似從事不良職業。

至此,再也沒有女人敢靠近他。

婚禮上,麵對司儀的詢問“你為什麼要娶新娘”,他當眾拿出膝上型電腦。

將一份新鮮出爐的《配偶綜合評估》PPT投影在螢幕上,講了三十分鐘。

婚後第一年,司念三跪九叩給顧家老爺子求平安符,在山上摔傷,腿部骨折。

他派助理送來保溫杯,讓她多喝熱水。

婚後第二年,司念乘坐的航班遭遇強氣流,在一片哭喊聲和劇烈的顛簸裡,用顫抖的手寫下短短幾行字,每一句,都是對他說的。

事後,她心有餘悸地將紙遞給他看,他卻接都沒接:“說明你命中有此一劫。”

婚後第三年,司念給他送飯的路上遭遇車禍動了胎氣,醫生要求必須家屬簽字。

他讓律師把手術同意書上的條款逐字逐句分析了兩個小時,直到孩子沒有了心跳。

司念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隻記得從冰涼的手術台上醒過來時。

被告知孩子沒了,她也永遠無法再當母親。

她一時呆住,連大腦也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可想到這天是每月固定回老宅探望爺爺的日子,她強打起精神,頂著一張蒼白的臉來到顧氏集團,卻被前台禮貌製止。

“對不起,外來人員沒有預約,不能見顧總。”

她給他打了三次電話,都被結束通話。

直到看見門口的邁巴赫旁,顧澤琛寵溺地捧著一大束朱麗葉玫瑰,送給一個長發紅裙女人。

然後女人抬起脖頸,送上纏綿的吻。

溫存了好一會後,顧澤琛貼心地幫女人開啟副駕駛車門,紳士地用手護在車門上沿。

細致地像在守護絕世珍寶。

司念怔住,整個人猶如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那是何菲兒,他的繼姐,也是曾經帶頭霸淩過她的人。

他唯一一次送她花,是在七夕,送了三朵黃..菊花。

他對車子更是有極度潔癖,司機每次上車前都要洗澡消毒,就連跟了他多年的助理,彙報工作時也隻能站在車窗外。

她坐他車時,永遠隻能坐在後座。

原來,顧澤琛也能做到如此熨帖。

司念渾身冰冷,顫抖著拿出手機再次撥打。

從開著的車窗看到,何菲兒直接從他懷裡掏出手機:“喂?”

她極力抑製住自己聲音裡的顫抖:“今天是去老宅的日子......”

話沒說完,手機就被男人奪過扔掉。

隨著一聲嚶嚀,男人把女人狠狠撈進懷裡,恨不得要將她揉碎到自己身體裡。

車窗慢慢關起,急促的喘息聲、接吻聲、和布料撕裂的聲音,從電話裡清晰地傳過來。

司念用手緊緊捂住嘴,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

和她在一起時,哪怕是床笫之事,顧澤琛也如同設定了程式的機器人。

每週五固定從11點耕耘到12點,然後準時去衝澡。

整個過程裡,除了耳根處的薄紅,他全身不染一絲**。

而現在,要不是親眼所見所聞,她根本無法想象,他如此瘋狂而失控的樣子。

司念結束通話電話,自嘲地笑起來。

不知不覺,淚水早已流了滿臉。

她總以為,顧澤琛隻是生性冷淡、不解風情,隻要她用心嗬護這段婚姻,總有冰雪消融的那天。

直到現在才驚覺,原來,他不是冰川,而是沉睡的火山,隻為特定的那個人釋放熱情。

三年的等待與付出,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夢,該醒了。

擦乾眼淚,司念回家打理好自己,獨自去了顧家老宅。

剛進門,管家就迎上來奉茶。

“太太,老先生剛才還唸叨您呢!”

“下次要是先生太太一起回來,老先生肯定更開心。”

她笑了一下,沒有接話。

不會再有下次了。

管家離開後,司念放下茶杯,迎上老人通透而探尋的目光:“爺爺,我想離婚。”

老人臉上的笑淡了下來,沉默片刻後黯然道:“澤琛這孩子,到底還是讓我失望了。”

三年前,司念不小心溺水,被外出的顧老先生發現,救了上來,身份證丟了都沒發現。

她按地址上門歸還時,得知老先生突發重病,已神誌不清。

反複治療無效後,族裡有人提議結婚衝喜。

可老人的獨孫顧澤琛的“惡名”早已傳開,根本沒有願意聯姻的適齡女子。

聽到顧澤琛的名字,司念立刻答應下來。

婚禮前,顧老爺子竟真的醒了過來。

他告訴司念,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他深知自己孫子雖然相貌堂堂,但在男女之事上實在過於不開竅,怕他的冷漠傷了人。

但司念卻堅持要嫁。

以防萬一,老人乾脆讓顧澤琛簽了份離婚協議。

這樣,將來如果有一天她改了主意,仍然可以自由離開。

現在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場。

老人沒再勸,隻是惋惜地歎了口氣:“這三年,委屈你了。”

“什麼三年?”

顧澤琛走了進來。

他早已恢複了平日裡冷清禁慾的模樣,隻是脖子上一抹新鮮紅痕,看著有點刺眼。

司念不動聲色地把協議收好。

“沒什麼,隻是跟爺爺聊起,結婚三週年快到了,我會送你一份禮物。”

顧澤琛聽了並不在意。

婚前,任何女人送的禮物,他都直接丟掉。

婚後,司念送的,他也隻是掃一眼,轉頭讓管家放進儲藏室。

在爺爺的要求下,回去時司念破天荒坐上顧澤琛的車。

“今天回老宅,你該早點提醒我。”

司念正要解釋,忽然滴的一聲,他立刻點開手機,剛才還緊繃的臉明顯放鬆,唇角也不自覺地揚了起來。

她看到是何菲兒的頭像,突然就沒瞭解釋的心思,語帶嘲諷。

“看來,比起爺爺的身體,你有更重要的事。”

發了個親親小熊的表情包後,顧澤琛才發現她在跟自己說話:“什麼?”

她看著他,突然覺得好累,做了個深呼吸。

“我們離婚吧。”

2

顧澤琛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片刻,眼裡透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光。

然後嗤笑了一聲,顯然沒把她的話當真。

“司念,彆仗著爺爺喜歡你,就得寸進尺。”

“做好你的顧太太,等孩子出生,你就是顧氏集團繼承人的生母。”

邁巴赫穩穩停住,他下車,頭也不回地吩咐司機:“車子處理掉,明天換個新的。”

司念知道,他這是在表達不滿。

一進門,司念就愣住了。

家裡軟裝全換了,變成鮮豔、華麗的風格。

何菲兒穿著家居服,慵懶地靠在沙發裡,摟著一隻豹貓在懷裡。

“菲兒剛從國外回來,住酒店不習慣,這段時間暫住家裡。”

顧澤琛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不是我——是我和小月。”何菲兒一本正經地糾正,順手從身旁拎起個圓形的金屬片,引得貓跳起來去抓。

“看!小月很喜歡這個新玩具呢。”

司念一眼認出,那是她18歲參加全國鋼琴比賽第一名的獎牌!

她開口製止:“這個獎牌對我很重——”

“一個舊獎牌而已,”顧澤琛不耐煩地打斷,眉頭微蹙,“你又用不上,明天我讓助理給你買幾個新項鏈。”

舊獎牌......而已?

這幾個字像淬了冰的針,紮得司念心口一縮。

三年前裝修彆墅時,她興致勃勃地佈置了一間鋼琴房,把從小到大贏過的獎杯獎牌,都悉心陳列在展示櫃裡。

他隻在門口掃了一眼,便蹙起眉頭。

“這個房間,從采光和視野上說,做書房或會客廳,利用率至少提高40%。”

她一怔,停下正在擦拭獎牌的動作:“那,要換掉嗎?”

他沒回答,卻轉身吩咐設計師:“把樓上那間改成書房。”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她的指尖輕輕撫過獎牌,心裡泛起一絲暖意:他雖然不喜歡,卻沒有要求換掉,是不是在試著接受她的愛好?

現在,聽到他輕描淡寫地說出“舊獎牌”三個字,她才恍然大悟:

她視若珍寶的榮譽,在他眼裡不過是普通飾品。

沒換掉鋼琴房,也隻是麵對沉沒成本時的最優選擇而已。

司念隻覺得全身冰冷。

看著珍重之物被當成寵物玩具戲弄,她不顧一切地衝上去,隻想奪回最後的尊嚴。

貓卻尖叫著撲過來,利爪狠狠劃過她的臉,留下幾道深可見骨的血口子,接著猛地蹬向博古架,躥出房門。

哐當!

一個宋代汝窯花瓶應聲墜落,摔成無數碎片。

那是顧澤琛花了3億,從蘇富比拍賣會上搶拍來的,平時不許任何人靠近。

可現在,他眼皮都沒抬一下。

司念站在一地碎片裡,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溫熱的液體順著下巴滴下來,打濕了衣領。

“小月!”何菲兒拖著哭腔追出門外。

顧澤琛臉色一沉,立刻起身跟上,邊走邊對管家下令:“所有人立刻去找!務必把貓安全找回來!”

管家遲疑地看著司念:“那,太太......”

顧澤琛腳步不停,隻冷硬地甩下一句:“她自己會處理。”

司念習慣性地去拿醫藥箱,路過嬰兒房時,發現門上新貼了貓咪藝術照,心裡一驚,推開房門。

刹那間,渾身血液倒流。

她精心準備了幾個月的嬰兒房徹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功能齊全的豪華寵物間。

卡通圖案的雲朵燈下麵,立著精緻的貓爬架。

原本放嬰兒床的位置,擺放著昂貴的智慧貓窩。

而她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的小肚兜,已經被咬爛,半埋在貓砂盆裡。

這時,顧澤琛和何菲兒抱著貓回來。

“小月選中了這裡。”顧澤琛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再說,現在距離孩子出生還早,嬰兒房,以後再說。”

司念忽然笑出聲。

原來,他竟然根本不知道孩子已經沒了。

在她丈夫的眼裡,他們的孩子,甚至不如何菲兒的貓。

司念拭去眼角的濕意,默默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為他流淚。

3

次日的早餐格外豐盛,尤其顯眼的是一遝熱氣騰騰的蒸籠。

“哇,城南張記小籠包!阿琛,你竟然還記得。”何菲兒驚喜萬分。

“我親自守著開的第一鍋,”男人寵溺地夾起一個遞到她嘴邊:“嘗嘗,是不是老味道?”

顧家彆墅到城南,開車要兩個小時,最近老街區在修路,下車後還得走路半小時。

何菲兒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大口,連連點頭。

他又細心地把她的碎發彆到耳後,以免沾到餡裡的湯汁。

接著,兩人開始聊起小時候的趣事,從新來的傭人在花園裡迷了路,到他們去瑞士滑雪遇到雪崩後脫險的神奇經曆。

顧澤琛放鬆地靠著椅背,聽得極專注。

何菲兒丟擲的每一個梗,他都能穩穩接住,幽默回應。

這是司念第一次發現,原來他也可以在餐桌上打造如此溫馨的氛圍。

他工作繁忙。

起初,她還試圖趁吃飯時間分享日常點滴,被他用“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打斷。

哪怕是家裡的急事,他仍然頭也不抬:“你是顧太太,這些小事看著辦就好。”

久而久之,她也習慣了每次用餐前,先把自己調整成靜音模式。

當何菲兒講到小學,顧澤琛搶著說出禿頂校長的口頭禪,兩人一起笑得前仰後合。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恐怕全北城的人都不會信,高冷如顧澤琛,竟然也可以如此知情識趣。

司念握著餐具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

他顯然早已忘記,在梔子巷小學的那個午後,他倆的初遇。

那時,她剛被司家收養,從孤兒院出來,暫時在梔子巷小學借讀。

以何菲兒為首的幾個女生,總愛在放學路上堵住她,罵她是“沒爸媽的野種”。

那個灰濛濛的下午,她又被推倒在泥巴裡,是他突然衝出來,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對何菲兒大吼一聲:“滾開!”

她後來才聽說,顧澤琛的母親去世才半個月,繼母就大張旗鼓進了門,還帶來和前夫的女兒——何菲兒。

他恨透了那個女人,也自然地恨上這個繼姐。

可現在,他們卻如此親密地並肩而坐,侃侃而談。

他守護的人,也變成了當年的施暴者。

司念放下餐具起身:“你們慢用。”

“等等。”

她心裡一顫,停住腳步,回過頭來。

“今晚給菲兒辦接風宴,你負責安排。”一貫的公事公辦的語氣。

“會不會太麻煩了?”何菲兒嗔怪道,“阿琛,其實也不用這麼正式的。”

顧澤琛握住她的手:“你值得。”

三年來,他給她下達過無數的命令。

她高燒40度,拒絕陪他參加休閒晚宴,此後所有社交場合,他身邊的人都換成了職業公關,導致她在慈善拍賣會上被人誤會成騙子,被關進小黑屋盤問羞辱。

她提前半年預約的國外療養套餐,拒絕讓給正在當地度假的何菲兒,他便停掉了她所有的副卡和專屬司機。

每一次反抗,換來的不是溝通,而是更冰冷的製裁。

她也從一開始的拒絕,逐漸習慣了他所有的安排。

司念看著他,眼底最後一點光熄滅,機械地扯了扯嘴角。

“好。”

4

當晚,顧家彆墅裡,貴賓雲集。

一進大廳,就看到顧澤琛和何菲兒在熱情招呼來賓。

顧澤琛如沐春風,和平日生意場上當仁不讓的架勢判若兩人。

何菲兒身著華麗晚禮服,優雅而高貴。

兩人站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般配,引得眾人紛紛讚歎。

“這就是傳聞裡的冷麵閻羅顧澤琛嗎?原來和太太在一起的時候,居然這麼溫柔體貼啊。”

“那是顧總繼姐,以前一直在國外,最近離婚了纔回國。看,那個穿舊款禮服的,纔是他太太。”

聲音不大不小,剛巧落到司念耳朵裡。

她早就習慣了被他身邊的人無視,所以並不在意。

反正自己也就要離開了,從此與他的世界毫無瓜葛。

走向桌邊再次檢視酒水和餐飲時,何菲兒親熱地摟住顧澤琛的手臂,叫住了她。

“這麼盛大的接風宴,妹妹真是辛苦了。還是阿琛懂我。”

說著,深情款款地看著男人。

顧澤琛溫情脈脈地回望:“你喜歡就好,這是她分內的事。”

眼神粘膩地幾乎要拉絲。

何菲兒忽然眼前一亮:“妹妹,早就聽阿琛說你鋼琴彈得好,我想和阿琛跳舞,你給我們伴奏好不好?”

已經很久不碰琴鍵的司念,心猛地一沉。

本來,她有望成為享譽海內外的鋼琴家,可因為那次意外,這個願望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婚後不久,司唸作為奪冠的熱門選手,正在備戰一個國際鋼琴比賽。

那天顧澤琛折返回來取檔案,趕時間讓她送到門口。

關車窗時太急,把她的手指夾傷了。

如果在黃金時間內救治,本來也沒大礙。

偏偏何菲兒來了個電話,說家裡有個蜘蛛,他當即把她扔給家庭醫生,就匆匆離開了。

因為治療條件有限,又耽誤了最佳時機,她的手指留下了永久損傷,職業生涯就此中斷。

從那以後,她再沒碰過鋼琴。

這個她埋藏在心裡最深的傷痛,居然被他當作談資,隨意告訴了出去。

然後,變成一把鋒利的刀,再次刺到自己胸口。

她雙手握拳,緊緊盯著他:“你也想讓我彈嗎?”

盯著她似要泣血的眸子,男人的胸口明顯起伏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忽然覺得她和平時不太一樣。

可看到何菲兒充滿期待的樣子,他打定主意:“你是女主人,滿足客人的心願,是基本禮儀。”

“好。”

似乎是賭氣般,她垂下眼皮,轉身走向鋼琴。

重新坐在黑白鍵盤前的感覺,熟悉又陌生。

試音之後,開始彈了起來。

何菲兒也在顧澤琛的懷裡,滑入大廳中央的空處,像練習了很多遍一樣,兩人搭配地天衣無縫。

不知他在她耳邊說了什麼,逗得她笑起來,差點沒跟上導致撞到桌角,又被他貼心地護住,摟在臂彎裡。

司念手下一抖,彈錯了幾個音,耳邊傳來奚落的笑聲。

她把視線收回,專注在鍵盤上,終於彈完這首《一步之遙》。

何菲兒在顧澤琛的護送下走回,拖曳的裙擺把鋼琴旁的燭台打翻,燃燒的蠟燭混著蠟油倒下,鋪天蓋地直衝著司念而來!

5

“菲兒!”

顧澤琛臉色驟變,一個箭步衝上去把何菲兒拉進懷裡。

蠟油即將濺上裙擺的刹那,他徒手接住,手上立刻被燙出水泡,他毫不在意,又拍滅裙擺上的火星,將人打橫抱起,頭也不回地往外衝。

而司念躲閃不及,整個人從琴凳上重重摔下,下意識地用手臂護住頭臉。

下一秒,手臂被燭台尖銳的棱角狠狠劃開,險些見骨,滾燙的蠟油潑在傷口上,帶來一陣灼熱的刺痛。

來不及呼叫,火苗就已經躥到她的發梢和衣服。

蛋白質燒焦的刺鼻氣味,混雜著血腥氣,在空氣裡迅速彌漫開。

鑽心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隻能憑著求生的本能,抓起厚重的地毯裹住頭部,奮力在地麵滾動,用儘全部力氣對周圍嚇呆的眾人啞聲道:“滅火器......快!”

再次醒來是在醫院,顧澤琛正坐在她床前發呆。

“醒了?”他從保溫瓶裡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碗粥,遞到她麵前。

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舉動。

司念心頭一酸,忍不住眼睛泛濕。

“你放心,我請了最好的麵板修複醫生,不會留疤。”

司念像在聽一個全世界最不好笑的笑話。

麵板上的傷可以輕易抹去,那心裡的呢?

她沒有回應,漠然轉過頭,看向窗外。

他伸出的手,就這麼突兀地僵在了半空。

片刻,他不動聲色地收回,一種難以名狀的空落落的感覺,悄然在心口生根。

這時,病房外閃過一個靚影。

顧澤琛清了清嗓子,再開口時,刻意放緩的語調裡帶著一絲不自然:

“昨晚的事,有人發到了網上。有些輿論對菲兒不利。”

他略作停頓,目光落在她臉上:“由你出麵澄清,最為合適。”

原來,剛才的示好,根本不是出於關心和內疚,而隻是懷柔的手段而已。

她轉回頭,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他,冷笑道:

“這纔是你來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不是?”

一向擅長處理難題的他,此刻卻啞口無言,他沒來由地有些煩躁。

“不管如何,這件事需要你來處理。”

“如果我不答應呢?”司念微揚起下巴,目光平靜得像深不見底的湖水。

他避開她的視線,語氣刻意維持著冰冷的沉穩。

“顧太太,希望你能正視自己的身份,否則,我不能保證下次你能回老宅看爺爺。”

“你在威脅我?”

他沒有直接回答,忽地站起身,隻留下一句話:“半小時後,公關部的人會帶著逐字稿過來。”

身後,傳來冷靜而堅決的聲音:“顧澤琛,這是我作為顧太太,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猛地停住步子,聽到她一字一頓地告知:“從此,你我兩不相欠。”

心中的不安再次湧上來。

就好像,某種他早已習以為常的東西,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以一種無法挽回的速度,逐漸流失。

但他馬上又否定了這個念頭。

這時,有個護士急匆匆跑來:“顧先生,何小姐說......沒您陪著,她就不吃飯。”

他聞言,立刻大步走向何菲兒的病房。

出院當天,司念獨自回到家。

她拿出行李箱,開始收拾東西。

結婚三年,這個大彆墅裡,屬於她的東西並不多。

撤下大廳的結婚照,扔掉精心淘來的情侶玩偶。

衣帽間裡的衣服很多,但適合她的風格和尺碼沒幾件。

隻拿了幾樣必備的隨身用品,還有離婚協議書。

又準備了一個精緻的禮盒,把婚戒和其它幾樣小東西放進去。

忽然有電話打進來:“司念女士,三天後是離婚協議生效的日期,請您記得來辦理。”

“好,我會去辦手續。”

語氣是從沒有過的堅定和如釋重負。

這時,顧澤琛和何菲兒一起回來。

幾乎是無意識地,他鬆開了攬在她肩頭的手,目光鎖在司念臉上,不著痕跡觀察她的表情。

“什麼手續?”

6

男人滿臉探究,聲音裡還帶著一絲自己都沒覺察的吃味。

“沒什麼,一筆理財產品到期而已。”

她的神色過於平靜,甚至帶著些許敷衍,像無形的刺,輕輕紮了他一下。

他莫名覺得有點惱火。

那天在病房裡的煩悶感,再次湧了上來。

他的目光又轉向禮盒:“這是誰送的?”

她笑得意味深長:“這是我給你的結婚三週年禮物,要當天才能開啟。”

那天,正好是離婚協議生效的日期。

顧澤琛沒再說話,用力捏了捏眉心,以處理工作為由,轉身去了書房。

司念把行李箱放在角落,也要離開,卻被何菲兒堵在門口。

“我回來的第一眼,你就認出我了吧。”她雙手抱胸,紅唇勾起戲謔的笑,“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這麼能忍。”

她果然也記得!

司念看著眼前張揚的臉,塵封好久的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源源不斷。

被剪斷的頭發、被罵“沒爸媽的野種”、放學後在廁所被逼下跪、輪流打耳光吐口水......

剛剛從孤兒院出來的10歲小女孩,害怕領養的爸媽嫌自己麻煩不要她,從不敢告訴大人。要不是那天遇到顧澤琛,喝止了帶頭的何菲兒,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能不能撐到轉學。

司念握緊拳頭,壓下喉頭的澀意和翻湧起來的痛恨,直視何菲兒的眼睛:“讓開。”

何菲兒漫不經心地笑了。

“你知道嗎?婚禮前夜,阿琛給我打了三個小時電話。他說,隻要我開口,他隨時都可以為了我悔婚。”

“對了,再告訴你個秘密。”她向前一步,帶著玩味和嘲諷。

“你知道你養父母為什麼會破產自殺嗎?因為我看上了城西那塊地,誰知他們不識好歹,說那是將來要留給你的,死活都不肯轉讓!”

“沒辦法,我隻好找阿琛幫忙嘍。至於他們後來跳樓......嗬,真不巧,那時我正和阿琛正在卡帕多奇亞的熱氣球上看日出呢。”

司念一僵,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凍結。

那是她永遠無法忘記的一天。

當時堵車嚴重到連救護車都無法接近。

她跪在他們身邊,哭著打了無數個電話給顧澤琛,想求他呼叫私人飛機把人送到醫院搶救。

可電話始終沒人接聽。

最後終於撥通時,視訊那頭不是顧澤琛,而是裹著浴袍的何菲兒:“阿琛在洗澡,你誰啊?”

說完就關了手機,也切斷了她父母最後一線生機。

看著司念臉色慘白,何菲兒更得意了。

“不過說起來,你那養爸媽雖然迂腐,留給你的小玩意兒倒有意思。小月——”

隨著一聲招呼,小貓跑出來躍入她懷裡,爪子裡正勾著一枚玉佩。

那是養父母臨終前一天給她的生日禮物!

那掛繩還是養母親手編的。

司念瞳孔收緊,伸手就要去奪,那貓輕巧跳開,玉佩應聲落地,在她腳邊摔成幾片。

她心疼地撿起來,指尖顫抖地拾起那些碎片,徒勞地想將它們拚湊回原狀。

眼淚不受控製地流出,落到地上。

何菲兒帶著勝利者的姿態,俯身貼在她耳邊:

“你天生就是個——沒爸媽的野種!”

15年了。

同一張臉,同一句惡毒的咒罵。

理智的弦,在這一刻砰然斷裂。司念眼底一片猩紅,瘋了一般衝上去,死死掐住何菲兒的脖子,將她狠狠撞在門外的欄杆上!

何菲兒猝不及防,傲慢的眼神瞬間變得驚懼,精緻的臉蛋也因憋氣而扭曲發紅。

塗著蔻丹的手指胡亂抓了幾把,試圖掰開司唸的手,卻毫無作用。

“住手!”

顧澤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司念一怔。

何菲兒趁機掙脫開,扯住她的頭發就要反擊。

哢嚓一聲,欄杆斷裂,兩人雙雙摔了下去!

7

暈倒前,司念清楚地看到,顧澤琛毫不猶豫地越過自己,衝向何菲兒。

再次醒來時,是在自己房間。

醫生語氣裡帶著後怕:“萬幸隻是二樓,下麵還有灌木,隻是輕微劃傷。但太太身體很虛弱,尤其剛剛經曆過流——”

“阿琛,我夢到小月它......”話音未落,何菲兒帶著哭腔走到門口,恰到好處地截斷了醫生的話。

醫生見慣了豪門的秘辛,有點同情地看了一眼麵無血色的司念,輕歎一聲,默默收拾好藥箱離開。

何菲兒散著頭發,素白的臉上幾乎不施粉黛,相比平時的濃妝豔抹,更顯得楚楚可憐。

她一頭撲進顧澤琛懷裡,環住他的腰,泣不成聲。

“你千萬彆怪妹妹,她肯定不是故意推我的......”

顧澤琛溫柔地拭去她的淚,輕拍她的背以示安撫,厲聲吩咐管家。

“太太身體不好需要靜養。沒有我的允許,除了送飯送藥,任何人不得打擾。”

“再加派人手找貓。找不到,所有人獎金扣除。”

話音剛落,就有兩個保鏢站在了門口。

司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囚禁我?”

看著她清澈的眸子,他的心口像是被什麼猛地一撞,可懷裡女人的哭聲拉回他的思緒。

他壓下心底的異樣,恢複了平時的冷靜。

“你情緒不穩,會傷到孩子。先好好休息,之後......我會補償你。”

她不再開口,也沒有任何反抗,而是平靜地接受了。

這樣的順從,反而讓顧澤琛心裡掠過一絲前所未有的慌亂。

但來不及多想,何菲兒便偎依過來,哭著說在家裡害怕,要他陪著離開。

他收起有點淩亂的心緒,摟著何菲兒,吩咐司機開車帶他們去酒店。

與此同時,隨著司念房間的門被關上。

離婚協議生效的前晚,管家送飯時,司念懇求他幫自己離開。

管家上了些年紀,本來就心軟,想到太太對平時對底下人都很好,自己女兒實習時還多虧她的引薦,猶豫之後還是答應了。

兩人約好,明早保鏢換崗時,管家找個理由讓女兒替自己來送飯,趁機把兩人掉包。

當晚,司念在一陣陣喘不過氣的悶熱中醒來。

她驚恐地發現,智慧窗被緊鎖,新風係統也關閉了,而空調的製熱功能則開到了最大,整個房間儼然變成了一個密閉的大蒸籠!

就連手機訊號也被完全切斷。

司念用力拍門,但外麵毫無回應。

她衝進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目光掃過梳妝台,香薰蠟燭旁,靜靜躺著一隻銀色的打火機。

下一秒,她扯下厚重的布藝窗簾,點燃了。

火苗迅速躥上天花板,濃煙觸發了報警器。

傭人都被驚醒,亂做一團。

深夜的彆墅裡,火勢隨風蔓延,尖叫聲和奔跑聲此起彼伏。

當大家手忙腳亂地把火撲滅,保鏢才突然發現,人不見了。

他們慌忙打電話給顧澤琛彙報。

可回應他們的,隻有一聲聲的忙音。

幾個小時後,北城國際機場。

司念把嶄新的離婚證放入包裡。隨後,把快遞寄件單據和手機卡,一起丟進垃圾箱。

動作乾脆利落,沒有半分猶豫。

廣播裡響起即將檢票的提示,她大步徑直走向登機口......

另一邊,豪華酒店的套房裡,顧澤琛剛結束一場跨國視訊會議。

合上筆記本,周遭陷入一種過分的安靜,他走到露台看著風景發呆。

身後一雙柔軟的手臂纏上他的腰,何菲兒像水蛇般纏上來,又靈巧地鑽進他懷裡。

“阿琛,這幾天我好開心,我們以後經常出來玩好不好?”

顧澤琛下意識地要抬手回抱,動作卻微微一頓。

腦海裡莫名閃過另一個女人的臉。

他壓下心頭莫名煩躁,有些敷衍地拍了拍何菲兒的背。

“先去洗澡,乖。”

女人離開後,他獨自點了一隻煙。

以前,每次不回家過夜,司念都會準時發訊息,提醒他及時增減衣物、早點休息等。

可這幾天,手機卻格外安靜。

鬼使神差般的開啟手機,找到那個電話號碼。

上一次主動打給她,還是大半年前。

手指停留了好久,最終還是沒撥。他想了想,發了條簡訊過去:

“明天是回老宅的日子,下午3點我接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一隻煙全部抽完,都沒有任何回複。

他眉眼愈發冷峻,收起手機,轉身準備回房。

突然,手機鈴聲急促響起,是助理驚慌失措的聲音:

“顧總,太太乘坐的航班,在太平洋上空墜毀了!”

8

何菲兒穿著精緻的真絲睡裙,甩著半乾的長發從浴室出來時,隻看到顧澤琛匆忙離開的背影。

“阿琛!”她追出去。

隨著電梯門慢慢關上,她的笑容也逐漸凝固。

來不及等下趟航班,顧澤琛選擇坐高鐵回北城。

回程路上,他吩咐助理確認遇難乘客名單,以及這幾天司唸的全部行蹤。

她不是懷著孕在家“靜養”嗎?怎麼就坐上了國際航班?

一定是名單搞錯了。或者,是同名同姓而已。

再說,明天是每月回老宅的日子。這更是她嫁進顧家以來,最重要的大事之一。捫心自問,她這個孫媳婦,做得比自己這個親孫子還好。

她不可能在這麼重要的日子離開。

自己離開家前,她麵對被關禁閉都隻是反問了一句,卻沒有任何反抗或求饒,就好像——早已不在乎顧太太這個名分,或者賭氣有了彆的安排似的。

一想到此,顧澤琛的臉色變得鐵青:司念,你最好彆在耍什麼花招。

回到北城,直奔彆墅。

大廳裡,從管家到保鏢,再到保姆,全都如臨大敵,戰戰兢兢地低頭待命,大氣也不敢出。

他幾步衝上樓,猛地推開司唸的房門。

一股焦糊味撲麵而來。房間裡一片狼藉,牆壁和天花板都熏得漆黑。窗戶附近尤其嚴重,窗簾早燒沒了,角落裡還有沒打理乾淨的灰燼。

而那個本該在房間裡的人,早已不見蹤影。

“到底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低沉冰冷。

為首的保鏢硬著頭皮上前。

“顧總,您離開這幾天,我們嚴格按照吩咐守在門口。除了送餐和醫生複診,確保......”

“說重點!”顧澤琛粗暴打斷,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保鏢的頭更低了,幾乎要垂到胸口。

“是......是昨天夜裡,太太房裡突然著了火。等我們衝進來把火撲滅時,才發現,太太她不見了......”

“昨天夜裡的事,”他的聲音陡然拔高,“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保鏢聲音發抖。

“我們......我們給您打過電話,但是都沒能打通......”

顧澤琛拿出私用手機,這才發現,從昨晚開始有上百個未接來電。

劃動螢幕往下翻,翻到最後也沒發現那個他期望看到的名字。

心裡不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再次搜出那個號碼,毫不猶豫撥出去。

被手機裡的機械女音告知是空號。

他不死心,又找到司唸的綠泡泡賬號,給她發訊息,發現自己被拉黑了。

砰地一聲,手機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這時,快遞員來了。

“請問顧澤琛先生在嗎?這裡有個掛號信,需要本人親自簽收。”

“滾!”顧澤琛頭也不抬。

管家看了一眼:“先生,這好像是太太寄來的。”

顧澤琛眼睛一亮,幾乎是撲過去,一把奪過那個檔案袋。

確實是她的字跡。

他頓時嘴角揚起一抹笑,按下內心的狂喜,迫不及待撕開封條。

下一秒,他怔住了:

是離婚證。

9

顧澤琛喝令所有人出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死盯著手裡那個暗紅色小本,翻來覆去地檢查,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照片和名字無誤,日期更是新鮮得刺眼。

怎麼可能?那個一向對他百依百順的司念,怎麼敢?

“沒有我的允許,她憑什麼?”

他猛地一揮臂,把桌案上的花瓶擺設都掃落在地。

隨著叮咣的碎裂聲,飛濺的瓷片劃破手背,鮮血淋漓。他卻毫無知覺,雙手緊緊握拳,任由血珠滴在光潔的地板上。

“阿琛!你流血了!”何菲兒聞聲撲進來,心疼地要去抓他的手,“管家,快叫醫生!”

“出去。”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何菲兒拿出紗布,為他包紮:“他們都出去了,你的手......”

“我讓你,也出去。”他拳頭握得更緊了些,額角青筋暴起。

何菲兒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模樣,不覺也慌了神,壓下心頭的不甘,還是退了出去。

偌大的空間再次隻剩他一人。

顧澤琛像是瘋了一樣,開始在這棟彆墅裡四處搜尋,迫切地想找到司念還在這裡的蛛絲馬跡。

然而他徒勞地發現,這麼大的房子裡,真正屬於她的東西竟少得可憐。

記憶猛地被拉回三年前。

婚前裝修時,在爺爺的催促下,他隨口問了句她有什麼喜好。

她臉頰微紅,眼睛卻亮晶晶的,鼓起勇氣小聲說,想要一間屬於自己的鋼琴房。她那膽怯又期待的模樣,當時竟讓他覺得有幾分......可愛。

可現在,鋼琴房已經沒有了。

她自己的房間也被燒得麵目全非。

他茫然地站在空曠的客廳,突然發現,就連他們的結婚照,還有蜜月時她堅持要帶買的那對情侶玩偶,也都不見了。

她究竟是懷著怎樣決絕的心情,才能將自己從這裡剝離得如此徹底?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他,顧澤琛懊喪地癱倒在沙發上。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彈起身,再次衝進那間臥室。

幾天前,她不是還親口說過,要送他結婚三週年的禮物嗎?

他在狼藉中瘋狂翻找,最終在抽屜最裡麵,發現了那個包裝好的精美禮盒。

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虔誠地捧著禮盒,抑製住雙手的顫抖,小心翼翼地開啟。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她一直不離手的婚戒。

他的心像是被什麼狠狠擊中。她竟然連這個都還了回來。

還有幾件珠寶,大多是在爺爺提醒下,他隨口吩咐助理買來打發她的奢侈品。造型誇張而豔麗,和她本人的風格完全不符,像一個個無聲而冰冷的嘲諷。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幾年,他送過她的所有東西,似乎都和她的人一樣,從沒真正放在心上。

最下麵,壓著一張皺巴巴的紙。

這個他完全沒有印象。

帶著幾分疑惑展開。下一瞬,他的呼吸徹底停滯,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凍結。

第一行,是歪歪扭扭、彷彿用儘最後力氣寫下的四個字:司念絕筆。

他想起來了!

那是婚後第二年,她從外市回來,曾聲音顫抖著把這張紙條遞給他,眸子裡還噙著沒散儘的驚悸。

可當時的他在做什麼?

他正在為一份十億的合同忙得焦頭爛額,理所當然地以為那隻是尋常的采購家用單據,接都沒接,便轉身去忙工作了。

他記得,她的臉色瞬間白了,眼底微弱的光也暗了下來。

直到後來與客戶閒聊,聽著對方仍心有餘悸地描述當時的情況,他才知道那趟回程的航班當時遭遇了何等的凶險。

原來,她在萬米高空的生死關頭,最後的話,都是說給他的。

而他,甚至沒給她一個說出口的機會。

遺言上那扭曲的字跡,像一把匕首,直刺心口,在他的胸膛狠狠攪動。

他捂住胸口,繼續看下去。

“澤琛,謝謝年少的你,教會我愛和勇敢。如果有來生,多想再次遇見你。希望那時,你能多看我一眼。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祝一切安好。”

字跡越往後越潦草,幾乎難以辨認,末尾還畫了個棒棒糖。

簡單的圖案,喚醒了他塵封多年的記憶。

小學時,他偶然從何菲兒手裡護下過一個瘦小的女孩。

隻因為,他看不慣那個狐狸精的女兒。

那個妖豔的女人上門找母親挑釁,害得她滾下樓梯,一屍兩命。誰知才半個月,凶手便搖身一變成了他的繼母。

他用了各種方式搗亂,隻換來更多的責罵。後來他偷偷弄臟了那女人的婚紗,讓她在婚禮上出了醜。

那天,也是他生平頭一次捱打、被罰跪、關緊閉。

他站在天台上想,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能見到媽媽了。

是那個女孩喊住他,小心地遞給他一個棒棒糖。

“這個給你,甜的。”她的眼睛亮亮的,“你要是不見了,你媽媽一定會傷心的。就像我丟了糖一樣傷心。”

心裡某根弦被撥動,他這才發現自己全身冷汗,仍故作淡定地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隻有他自己知道,女孩的話和糖果,給了他怎樣的力量。

原來,那女孩就是司念!

顧澤琛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視野也開始恍惚。久遠的記憶裡,搖搖欲墜的天台,轉瞬間變成了劇烈顛簸的機艙。

不知她氧氣麵罩有沒有戴好,救生衣有沒有穿好?她當時,有多害怕?

想到這裡,心臟像是被刀子狠狠剜過一般。

這時助理的電話打來:“顧總,已經確認,乘客名單上的確是太太。”

顧澤琛後退半步,險些倒下,用儘力氣吼道:

“動用所有資源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10

A國某市,海邊的露天咖啡廳。司念興致缺缺地放下手中的當地報紙。

頭版頭條上,赫然印著一則新聞:某華國男子正不惜重金,雇傭頂級救援隊在太平洋上打撈飛機殘骸,已經有半月之久。

司念知道,那人就是顧澤琛。

她的目光在標題上輕輕掠過,神色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彷彿那是個和自己毫無關聯的陌生人。

隻是思緒讓她回到了當天在北城國際機場的情景。

當時,廣播裡正重複著航班即將檢票的提示,她走向登機口。

不遠處,卻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與驚呼。

看過去,隻見一名青年男子倒地,他身體劇烈抽搐,牙關緊咬,嘴巴裡還吐出白沫,看著很是嚇人。

瞬間,周圍的人都後退,圍著他卻不知怎麼處理。

“讓開,我是醫生!”

沉穩的男聲響起,一個男人迅速跪倒在那人身邊,控製著他進行檢查後,抬頭向周圍求助:“誰來幫我?”

就在眾人猶豫和後退時,司念往前一步,蹲下來。

按照男人的指示,她小心地幫忙扶住病人的頭部,輕輕偏向一側,以防止他被嘔吐物堵住窒息。

兩人配合得當,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急救。

幾分鐘後,病人漸漸平息下來。

救人男子鬆了口氣,這纔看向身邊這個沉著冷靜的女人。

“謝謝,”他真誠地說,眼中帶著感激和欣賞,“你很果斷,做得也很好。”

司念微微搖頭:“救人要緊。”

這時,機場急救人員很快趕來,並通過應急通道把患者送上救護車。

兩人不約而同地放下心來,相視一笑。

可下一秒,看了看時間,司唸的笑容凝固住了:自己錯過了航班起飛的時間!

不得已,隻能改簽到下一班。

誰知,碰巧和剛才救人的男子是鄰座。

之前急著救人,現在到了飛機上,那人憑借多年的職業經驗,一眼看出司念受過傷。

她的臉色略顯蒼白,應該是大病或手術後不久,還沒調養好。

雖然穿著長袖長褲,可手腕和下巴處卻有可疑的擦傷,和沒完全恢複好的燒傷。

飛機高度爬升時,她臉色更加難看,額頭上也滲出豆大的汗珠,身子不適地彎了起來。

“你需要幫助嗎?”他忍不住開口。

“我沒事。”她搖搖頭,聲音有點無力,“隻是有點暈機。”

他看出她不想多說,就沒再追問,隻遞給她一個垃圾袋,以備嘔吐。

“謝謝。”她接過來,忍住胸腔裡翻湧上來的乾嘔,緊閉雙唇。

十多個小時的旅程下來,兩人沒多說什麼。

她隻知道了對方叫傅清晏,是一名醫生。

他還給過她一張自己的名片,可是後來衣服送去乾洗,弄丟了。

她也並沒有特彆在意。反正隻是個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

現在,她最重要的是好好完成學業。

還有不到一個月,她之前申請的大學即將開學。

大四快畢業時,她本來已經聯係好了國外的這所大學,要繼續深造的。

後來陰差陽錯跟顧澤琛結了婚,出國留學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沒想到,短短三年,發生了這麼多事,她失去了父母、孩子、職業,還有——自己的夢想。

好在,她才25歲,一切都還來得及重新開始。

現在馬上就要開學了。

這次,她把專業改成了音樂治療。

哪怕再也無法成為一名專業的鋼琴家,她也仍然有機會成為一名出色的音樂治療師。

她相信,音樂的力量,可以跨越所有障礙,直達人心,讓失意者振奮,讓膽怯者前行,讓迷茫者堅定,讓絕望者看見。

司念看向遠處,陽光明媚,海天一色。

下決心離開一把不合適的傘時,才會發現,外麵,根本沒有下雨。

而且,還很美好。

11

時光悄然流轉,司念已不再是那個初來乍到、無所適從的留學生。

她曾在無數個深夜挑燈苦讀,背大部頭的理論課程;也曾在練習室裡儘情地敲擊非洲鼓,深入體驗不同樂器帶來的感受;還曾麵對情緒失控的患者時,從手足無措到沉著應對。

這些新的經曆,都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如今,她已經逐漸習慣了這種高強度的節奏,並開始享受在挑戰中成長的每個時刻。

週末,她常常會來到市郊的一所孤兒院。自小在孤兒院長大,她對這裡懷有一份特殊的親近感。

儘管身處異國,孩子們有不同的膚色,說著不同的語言,但這裡的氛圍總能讓她產生奇妙的共鳴,彷彿在與童年那個有點孤獨、又無比渴望長大的自己,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此刻,她正圍坐在一群孩子中間,給他們讀繪本。

當讀到巢鳥、河狸、蜜蜂等各種動物搭建精巧的巢穴當作住所時,一個小女孩忽然抬起頭問她。

“克萊爾,你的家在哪兒?”

克萊爾,是她的英文名字。她的中文名字對外國人來說發音實在太難,於是她就用了這個簡單的英文名字,源自拉丁語,意思是明亮。

她微笑著回答:“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那裡是華國,一個叫北城的地方。”

“那你為什麼來這裡,是因為你爸爸媽媽也不要你了嗎?”

女孩眨著清澈的灰棕色眼睛,周圍的孩子也都抬起了頭看著她。

司念怔住,剛才還亮晶晶的眸子暗了幾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10歲之前,她沒有家人,她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長什麼樣子。她的家是孤兒院。

10歲以後,有了養父母,他們把所有的愛和關注都給了她。她的家是司家。可是後來,他們也離開了她。

22歲,她結了婚,她住進了顧家,可最後的結局還是分開。

她收斂起思緒,整理了下複雜的心情,溫柔地跟這些孩子解釋。

“他們是很好很好的父母,很愛我,我也很愛他們。雖然他們現在已經去了另一個地方,可我知道,他們一定還在某個地方悄悄地關心我。”

“因為有他們的愛守護著我,所以,哪怕我一個人來到這裡,或者以後去更遠的地方,也不害怕。”

“就像你們的父母一樣,他們也許不得不和你們分開,在某個很遠的地方,悄悄愛著你。”

話音剛落,一個溫和而沉穩的男聲傳來:“哇,說的好極了!”

司念和孩子們同時轉頭,看見一個男人站在不遠處淺笑。他顯然已經在一旁安靜地聽了一會兒。

她愣住了,居然是傅清晏。那個在飛機上鄰座的醫生。

不期而遇讓她有種碰到熟人的錯覺。

原來,傅清晏所在的醫院與這家孤兒院有長期的慈善合作,會定期安排醫護人員來陪伴孩子們。

兩人一路聊著,不知不覺走到活動室一角的舊鋼琴旁。剛才那個聽繪本的小女孩又跑了過來,仰起臉,大眼睛裡滿是期待。

“克萊爾,你會彈琴嗎?你能彈一首曲子給我們聽嗎?”

“我......”

司念心裡一顫,下意識地將右手往身後縮了縮。之前那些不愉快的記憶,翻江倒海地湧上來。

可麵對這麼可愛的孩子的眼神,她發現自己無法把拒絕說出口。

她,緩緩蹲下身,坦誠道:

“親愛的,我以前會,但是現在已經很久沒好好彈過了。”

“但我可以試試。不過——”她小聲說,“如果彈得不好,你要幫我保密,好嗎?”

女孩拍著手答應了。

她坐下來,深吸一口氣之後,把手放在鋼琴上,彈了一個《小星星變奏曲》。

有一點僵硬,但好在沒太大錯誤。女孩和其他孩子們都鼓起掌來。

可傅清晏卻微微蹙起眉頭,死死盯著她的右手:“你的手受過傷?”

12

司念吃了一驚,她已經儘力隱藏了,何況這又是個簡單的曲子。按說——

“伸出來我看看。”

不等她胡思亂想完,思緒就被打斷。她懵懵懂懂地伸出來,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幾個動作。

傅清晏又仔細檢查了一番,初步得出結論。

“是舊傷,不太好處理。但隻要堅持做康複治療,應該可以恢複之前95%的功能。”

說著,他拿出一隻筆,在便利貼上寫下了一個聯絡方式。

“你去找這個機構的這個醫生,他是行業內最頂尖的手部精細功能康複醫生。之後有什麼問題,也可以隨時聯係我。”

司念呆呆地看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感激,半天才反應過來,道了謝。

她從來沒敢奢求過,自己居然還有希望把手治好。

顧家彆墅。

自從得知司念出事後,顧澤琛已經很久沒去公司了。

起初,他還充滿信心地關注海上救援隊的進展。可後來,隨著時間的流逝,進展越來越緩慢,甚至趨於空白。

他的耐心也逐漸告罄。

可是,當救援隊長隱晦而委婉地暗示,過了這麼久,又是在茫茫大海上,再搜尋下去找到人的可能性也幾乎為零時,他又執意不聽,隻命令繼續搜尋。

沒有了她在,這個家變得異常空曠而冷清。他坐在司念以前常坐的座位上,喝著保姆做的咖啡,隻覺苦澀無比。

以前,她都會選用最新鮮的豆子,烘焙到最合適的程度,細細磨成粉,做給他喝。

每一滴,都在他味蕾的審美點上。

也不知她是試過多少次,失敗過多少次,才練就出100%完美契合他口味的本事。

他為了複製她做出的味道,花重金請了無數個專業咖啡師,可重賞之下,仍然沒人能做得出來。

顧澤琛終於明白,原來,完美契合的口味,不是出自專業。

而是來源於——愛。

小小一杯咖啡尚且如此,更彆提其它無數件大大小小的的事了。

這三年裡,她到底是為他傾注了多少的愛,才給了他一個如此屬實溫暖的家?

他不禁想起上次去見爺爺的場景。

他一個人回了老宅,雖然情緒低落,但仍然強打起精神,拿出之前無數次在生意場上的氣魄,打算用編好的理由敷衍老爺子。

誰知,還沒等他開口,就被揭穿了。

“你這不成器的,最終還是沒把那孩子留下。”

他差異到忘記了偽裝:“爺爺,您都知道了?”

顧老爺子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看司念那孩子第一眼,就覺得樣樣喜歡。要不是後來我昏迷不醒,我本來是想認她當乾孫女的。誰知一覺醒來,她倒成了準孫媳。”

“你倆婚禮前,我跟這孩子聊了好久。你的脾氣秉性,繼承家業自然最好不過。可說起做丈夫,我怕委屈了這孩子,於是,我主動提出可以反悔。”

“可不知道為什麼,她鐵了心要嫁你。我隻好答應,並且給了她一份你簽過字的離婚協議書,當做最後的保障。”

看著顧澤琛的表情從好奇、到恍然、再到懊悔,老人感慨。

“我一個老頭子,時時處處盯著你對司念那孩子好一些,總盼著你能早點開竅。”

“可你說說,誰家做丈夫的,需要彆人來催著對自己妻子好的?”

他深深地低下了頭。

可下一秒,老傭人的小孫子突然跑進來,舉著手機上的一則新聞,問老爺子那個字叫什麼。

老人在航班乘客名單上看到了司唸的名字。

大家一起鬨著那小孩出去,並且試圖隱瞞,哪裡還瞞得住。

顧老先生指著顧澤琛,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一頭栽倒過去......

當年族裡主張衝喜的長輩氣得破口大罵,讓人把他按在祠堂裡跪著,狠狠抽了100鞭子。直到血肉模糊,和衣服粘在一起,也沒叫過一聲痛。

顧澤琛在老宅祠堂裡跪了足足三天三夜。

等他邁著虛浮的腳步走出老宅大門時,外麵熾烈的陽光刺得他眼前發黑,一陣眩暈。

回到彆墅,何菲兒被他渾身是血、臉色蒼白的樣子嚇了一跳,慌忙讓人帶他去醫院,被他冷眼拒絕。她隻得拿來醫藥箱給他上藥。

沾著酒精的棉球接觸到裂開的皮肉,帶來鑽心的刺痛,他卻依舊麵無表情,一聲也沒吭。

“阿琛,你彆再這樣折磨自己了,”何菲兒滿臉心疼,“我讓人做了鴿子湯,最是補身,對傷口也——”

“你搬出去吧。”還沒說完,就被男人沙啞而冰冷的聲音打斷。

話未說完,便被男人沙啞而冰冷的聲音徑直打斷。

她一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要趕我走?我知道司念妹妹出事你心裡難過,可是,你怎麼能......不顧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

“我們之間,隻有姐弟情分。”男人麵色冷峻。

何菲兒還要再說什麼,助理突然疾步走來,神色嚴肅。

“顧總,我們剛剛查到了太太的一些線索......”話音一頓,目光遲疑地掃過何菲兒。

顧澤琛馬上會意:“去書房。”

13

說著,急不可耐地起身推開何菲兒,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向書房。

何菲兒猝不及防,被推得一個踉蹌跌坐在地。掌心一陣火辣辣的刺痛。

小貓看到主人受傷,關切地湊近,一邊發出輕微的呼嚕聲,一邊用腦袋輕輕蹭她的手臂。

她不耐煩地大吼:“滾開!”

隨即猛地將它推開。小貓被她突如其來的戾氣和粗暴的動作嚇到,瑟縮了一下,轉身飛快地跑開。

她怔怔地望著男人急切的背影,又看著自己微微發紅的手掌,眼中閃過幾分不甘。

明明,隻差一步就要成功了,她就能完完全全地得到這個男人。

至於司唸的離開,那是她自己的選擇。航班出事,更是天意,跟她何菲兒無關。

總之,司念已經死了。

她本以為自己穩穩地贏了,哪想到,顧澤琛竟然對她這麼上心。

不過,那又有什麼用?

她緩緩攥緊了手,指甲深深陷進肉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畢竟,人死不能複生。

最終留在這個男人身邊、得到一切的,隻會是她何菲兒。

“你說什麼?”顧澤琛從椅子上彈起。

助理頓了一下,仍然維持著職業的姿態,一邊彙報,一邊遞上資料。

“根據這份醫療記錄,太太她......在一個月前的那場手術裡已經流產。”

顧澤琛怔住,整個人陷入了茫然。

怎麼會這樣,不是隻是動了胎氣嗎?

有什麼東西好像在一點一點,啃噬著他的心臟。

他不敢想,她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傷心,看著自己精心佈置的嬰兒房,被改成寵物間。

又是忍受著怎樣的痛苦,為彆人安排接風宴。

遲來的悲慟和巨大的悔恨交織在一起,海浪般將他吞沒。

良久之後,待他稍稍緩過神來,助理繼續彙報。

“另外,那天太太房間裡的火災,經專業機構鑒定的報告顯示,火源......是由室內主動引燃的。


“你的意思是,”顧澤琛猛地探過身,泛紅的眼睛緊盯著對方,“是她自己放的火?!”

他突然揮拳狠狠砸在桌麵上,淩亂地低吼,“不可能,她不會做這樣的事!”

“更反常的是,房間裡那台備用空調,內機的塑料有嚴重的融化痕跡,電路分析也證實,它的確承受了極限負載。”

“於是,我們調取了當晚智慧家居的雲端操作日誌,發現——”

“發現什麼?”顧澤琛迫不及待地追問。

“記錄顯示,火災前半小時,您的專屬賬號登陸了係統,鎖定了那個房間的全部窗戶,關閉了新風係統,還把備用空調固定到了40度。”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瞬間狠狠擊中顧澤琛。

顧澤琛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雙臂撐住桌子才勉強站穩。

這樣的環境不亞於一個人間地獄。哪怕是身體強壯的人,也撐不了多久,何況是剛流產過、又受過各種外傷的司念?

她當時是怎樣的絕望,纔不惜用幾乎自毀的方式,主動放火來博得一絲求生的機會?

他的視線落到自己的手機上。

登入賬號設定指令,保鏢打了無數個卻沒能接到的電話,能隨時解鎖並使用的人......

所有這一切,都指向同一個人。

14

砰!

門被撞開,何菲兒回頭,隻見顧澤琛一步步逼近,眼神如同淬了冰。

“阿琛,你怎——”

沒等她說完,他猛地伸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將整個人死死抵在冰冷的落地窗上。

巨大的衝擊力讓她兩眼發黑,頭部撞擊到硬物的痛感讓她渾身發麻,她本能握住他的手,卻撼動不了分毫。

顧澤琛俯下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像看一個沒有生命的物品。

“誰給你的膽子,敢動我的人?”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何菲兒因缺氧而麵色漲紅,從牙縫裡擠出辯解。

“不知道?”顧澤琛冷笑一聲,手上的力道加重,“用我的手機,給她房間的電器做手腳——你敢說和你沒有關係!”

劇烈的窒息感,和被徹底拆穿的恐慌,讓何菲兒的心理防線徹底崩塌。

眼看著就要承受不住,他才放她一碼。

何菲兒貪婪地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劇烈地咳了好一陣,然後抬起因窒息而泛紅的眼睛。

“是!都是我乾的!”她嘶聲喊道,臉上不複平日的驕傲和嫵媚,而是充滿了嫉恨和瘋狂。

“因為我討厭她!我比她更早認識你,憑什麼,她不費半點力氣就可以嫁給你?她憑什麼?!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把你身邊清理乾淨,讓你隻屬於我一個人!”

顧澤琛看著她歇斯底裡的樣子,臉上沒有一絲動容,反而浮現出厭惡的神色。

他徹底鬆開手,用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手指,彷彿沾了什麼臟東西。

“你什麼東西,也配跟她比?”

他俯視著她,一字一句地宣佈:

“司念纔是我的妻子。過去是,將來,也隻能是她。”

何菲兒睜大眼睛,仰起頭看著麵前這個男人,臉上滿是淚水,眼神裡卻透出嘲諷。

“你的妻子?顧澤琛,你彆自欺欺人了!把她逼上絕路的,難道沒有你一份嗎?”

“讓她流產傷心的是誰?指使她為我做事、為我受委屈的人是誰?在她需要你的時候,一次次選擇相信我而羞辱她、懲罰她的的,又是誰!”

顧澤琛的瞳孔猛地一縮,再次掐上她的喉嚨:“你閉嘴!”

他的指節因極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幾乎是冒著要取人性命下的死手。

何菲兒雙手掙紮著,臉上卻帶著魚死網破的笑,繼續用語言狠狠地刺激作為回應。

“沒錯,我是劊子手——而你,是親手遞刀的人!”

這話像最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刺入了顧澤琛最脆弱的地方。幾乎要崩潰的衝動,促使著他更下了幾分力氣。

就在她眼球開始飄忽,掙紮漸弱時,趕來的助理及時出聲提醒:“顧總。”

男人終於恢複了理智,猛地鬆開手。看著何菲兒像一攤爛泥般滑落在地,劇烈地嗆咳。

他壓下眸子裡翻湧的殺意,眼裡重新凍結成深不見底的寒冰,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把她關到地下室,沒有窗戶的那間。每天一頓剩飯,記住,隻要死不了就行。”

幾個月後,A國。

司念和傅清晏並肩走出孤兒院,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

“謝謝你的推薦,康複醫生很專業,”司念抬起手,指尖在暖光下做了幾個靈活的動作,“現在感覺進展很好。”

經過這段時間的康複訓練,她的手指已經恢複了一部分精細操作的功能。對此,她打心底由衷地感謝他。

傅清晏的目光隨著她的動作稍作停留,隨即自然地移開,含笑的眼中帶著欣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心。

“能見證它重新找回力量,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他語氣溫和,“畢竟,一雙本應屬於舞台的手,值得被溫柔以待。”

他頓了頓,忽然想起了什麼。

“對了,我們醫院正在探索將敘事療法與音樂治療結合。你剛才用故事引導孩子情緒的方式,給了我很大啟發。下次,或許可以一起喝杯咖啡,細聊一下?”

她微微頷首,思考著如何回應這個邀約。

從這些天的交往中不難看出,傅清晏對她似乎有超出普通朋友的興趣。

但已經有過一次失敗的感情經曆的她,目前完全沒有進入下一段感情的意願。麵對他越來越炙熱的目光,也許,早些把事情說開,會更好一些?

她斟酌了一下措辭:“傅醫生——”

“司念!”

一個有點嘶啞而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兩人同時循聲望去。

十幾步開外,顧澤琛直直地站在那裡,近...乎貪婪得盯著她。

他頭發有點淩亂,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一雙深陷的眼睛卻亮得駭人,裡麵翻湧著失而複得的狂喜。

15

和他的狼狽狀態完全相反,眼前的司念,與他記憶中的模樣判若兩人。

五官還是原來的模樣,可曾經被困在顧家的那份乖覺、柔順到幾乎卑微的豪門妻子,早已蕩然無存。

卸下顧太太身份的她,神采飛揚,眉眼間透出一股掩飾不住的、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從前那個如同月光般清冷柔弱的女人,如今已蛻變成一顆太陽,由內而外地散發出耀眼的光。

司念眼底掠過一絲難掩的驚詫。她萬萬沒想到,顧澤琛竟能找到這裡。

沒等她反應過來,男人急切地衝上來就要拉她的手。彷佛隻有通過這樣直接的觸碰,才能確認眼前的人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無數次從失望中醒來的夢境。

“真的是你!”

司念迅速後退一步,堪堪避開了他的觸碰,語氣疏離而客氣:

“請自重。”

顧澤琛愣住了。

傅清晏下意識上前,用手臂攔住他,以保護性的姿態將司念護在身後,語氣禮貌卻不容置疑。

“這位先生,請你冷靜。你嚇到她了。”

顧澤琛一聽這話,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下頜線繃得緊緊的。

“你算什麼東西?我們夫妻,輪不到你個外人插手!”

“夫妻”二字如驚雷炸響。傅清晏整個人怔在原地。

其實,他早已隱約感知到,身邊這個女人心底藏著不為人知的傷痕,但基於成年人的基本禮貌和社交規則,她從不說,他也從不問。

可他沒想到的是,她竟然有丈夫。

一陣酸澀湧上來,他伸出的手僵住,嘴邊泛起一抹苦笑:原來,自己連傾慕她的資格都沒有。

那些悄然滋長的情愫,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可儘管如此,他也願意,當她的後盾,保護她不再受傷害。

兩個男人對峙著,敵意和較量在空氣裡暗暗湧動。

司念麵向顧澤琛,聲音平靜如水。

“顧先生,我們已經離婚了。請不要打擾我和我的朋友。”

她隨即看向傅清晏,目光溫和。

“傅醫生,謝謝你。這是我的私事,我自己處理就好。”

傅清晏聞言,有點擔憂地看著她,似乎在反複確認。得到肯定的目光作為回複後,他眼底的光微微黯淡,卻仍保持著風度,點頭應允。

“好,”他舉起手機示意,“我就在附近。有事隨時找我。”

臨走前,他遞給顧澤琛一個警告的眼神,這才轉身離去。

落日的餘暉即將散去,兩道長長的影子,看似近在咫尺,卻透著難以跨越的陌生與疏離。

周遭忽然安靜下來,彷彿整個世界都不複存在,天地間隻剩下他們兩人。

顧澤琛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顫抖:

“那封遺書......還有孩子的事......我都知道了。”

“以前都是我的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司念站在原地神色平靜,像在聽陌生人說話,講的全是和自己不相乾的故事。

“不必。”

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往,連同她曾經付出的感情,早已像一張錯過末班車的舊車票,被永遠地封存起來,再也沒有重溫的必要了。

“不可能,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他難以置信地搖頭,聲音裡帶著掙紮,“我不信你會變心!”

一想到那個曾給過他生存勇氣的小女孩,就是默默愛了他三年的妻子,悔恨就如潮水般將他吞沒。他恨不得回到過去,親手抽醒三年前的自己。

她離開後的日子裡,他走遍了所有和她有關的地方:舉辦婚禮的酒店、度蜜月的海島、梔子巷小學、她的中學和大學校園,還有她曾經參加鋼琴比賽的地方。

彆墅裡那間嬰兒房,他也命人恢複了原樣。

白天,他用酒精來麻痹自己,晚上又夜不能寐,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永遠這麼頹廢下去時,得知她還在的訊息那刻,他整個人都活了過來,當即飛了十幾個小時趕來A國。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在心裡感謝了上天千萬遍。又一次,她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可她,怎麼可能不再愛他了?

一個念頭閃過,他一把抓住司唸的肩膀:“是不是因為剛才那個男人?你們倆到什麼程度了?”

同為男人,他再清楚不過,那個姓傅的看她的眼神意味著什麼。

她靜靜看著他,眼中沒有半分留戀,隻有塵埃落定後的疲憊,更多的,則是冷靜和不在乎。

“你我之間,已經過去了。”她拂開他的手,“其它,和你無關。”

“現在站在你麵前的,不是顧太太,而是司念。”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

“現在,請你離開我的生活。”

說完,她毫不猶豫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步子穩健,再也沒有回頭。

空曠的街道上,顧澤琛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她決絕的背影,連同他的世界,一起被籠罩在無邊的黑暗裡。

顧澤琛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他好像要失去她了。

不,他不甘心!

16

顧澤琛追了幾步,對著那個越來越小的身影大喊:“我不會放棄的!”

司念很快發現,顧澤琛不是說說而已。

他租下了司念公寓的隔壁,和她成了鄰居,每天早晚打招呼。

有時候還以借東西的名義敲她的門,被她冷冷拒絕,並明確告知再這樣下去,就以騷擾的理由報警,他才收斂。

他不知用了什麼手段,也混進了那所大學裡。

她上課,他就溜進教室裡旁聽,並很快跟上了課程節奏,有時甚至能得到以嚴苛出名的教授的誇讚。

在一片驚奇而崇拜的目光裡,他回頭看向她。她扭頭表示無視。

下課後,她去參加舞蹈社團,他也跟著加入,還成了社團裡的明星人物。很多女孩子都想和他做搭檔,但他隻邀請她一人。

司念神色平靜地牽起一個高個子男生的手:“對不起,我已經有固定舞伴了。”

她去參加學術會議,他就以服務生的身份混進去,想起她低血糖,還悄悄給她留了一塊小蛋糕。

在她離開的那段時間裡,他讓人收集了她所有的細節和喜好。

司念看著蛋糕上的果肉碎:“對不起,我芒果過敏。”

他愣住:“我記得,你以前沒有過食物過敏。”

司念意味深長:“那是以前。現在,我口味變了。”

顧澤琛被噎得無話可說。

就連她常去的孤兒院,顧澤琛也捐了一大筆款,成了那裡的座上賓。

司念明知道他動機不單純,但他打著做慈善的名頭,又事事妥帖周到合乎規範,讓人挑不出半分毛病,也隻能儘量減少不必要的接觸,隨他去了。

這天是中秋節,是華國留子們傳統的聚餐日。按照流傳下來的慣例,每個人做一道拿手菜,大家一起吃吃喝喝。

下午的超市,人不是很多。

在生鮮區,司念看中了一塊五花肉。正要拿時,旁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語氣不容置疑:

“旁邊那塊更好:三肥兩瘦,分層清晰均勻,顏色和質地新鮮,色澤也鮮亮。”

她做了個深呼吸,轉頭看向顧澤琛,拿出所有的耐心,正要開口——

“司念!”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有個女孩跳到她麵前。

“這是顧澤琛,說起來和你還是北城老鄉呢。對了,你倆怎麼一起,不會本來就認識吧?”

那個叫小小的女孩看著他倆,眼裡閃過疑惑。

“不認識。”司念急忙否認。她不想讓把過去這段經曆公之於眾。

男人的臉色則鐵青了幾分。

“沒關係,這次聚餐我也叫上了顧澤琛。他的拿手菜正好也是紅燒肉。乾脆,你們一起做好了。”

她一時哽住,頓時有些後悔剛才說不認識他,但隻得擠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顧澤琛則微微彎起嘴角。

他的嘴巴挑剔得很,為此辭退過好多廚師,最終才找到一個比較滿意的。

可自從結婚後,他的家庭廚師就再也沒做過他最愛的紅燒肉。

隻因為,司念做的更合他的口味。

後來,他憑借傭人幫廚的記憶,複刻出了**成的味道,以此哄騙自己,假裝她還在他身邊。

做這道菜的全程,顧澤琛殷勤地打下手,仔細地看她每一個步驟,還架起手機在料理台上錄影,恨不得把所有細節都搞得清清楚楚。

司念瞥了一眼他利落的刀工,和使用廚灶具的熟練程度,沒說什麼。

紅燒肉上桌後,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有人順勢調侃:

“你倆第一次下廚就這麼成功,真是心有靈犀啊。”

司念隻淡淡一笑,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帶過。

隨後有人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

第一輪抽中的是司念。

真心話的問題是:說出前任做過最讓你最感動的事。

17

她一聽,毫不猶豫地選了大冒險。

大冒險的要求是:一口氣喝光一瓶啤酒。

她盯著那個綠色的酒瓶遲疑了片刻,狠狠心咬牙伸手去拿。

手上忽然一輕,酒瓶被顧澤琛截住:“女孩子酒量淺,身體吃不消,我來替她。”

“等等,規矩可不能壞,”立刻有人笑著起鬨,“英雄救美可以,但要替就得換成白的——數量也加倍!”

話音剛落,兩瓶開啟的白酒便擺在顧澤琛麵前。

周圍瞬間安靜了幾分。

司念心裡一驚。她知道,顧澤琛本來就有慢性胃炎。之前為了拿下一個大合同,曾經喝到吐血,酒精中毒進了ICU。從此,他自己滴酒不沾,還高薪聘請了一名私人酒替,隨時帶在身邊,專門用來幫他在各種商業應酬時擋酒。

兩瓶烈酒在手,顧澤琛的指節微微收緊,目光也更深邃了。他越過起鬨的人群,落在司念身上。

看著她擔憂的神色,他卻感覺到心裡無比暢快。

這是她離開他後,第一次為他表示擔憂。之前三年的婚姻裡的常態,而今成了他遙不可及的奢望。

“好。”他收回目光,滿口答應。接著,仰頭便開始灌了起來。

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幾乎瞬間,他的脖子和手上便泛起一片不正常的紅疹。

但他沒有絲毫停頓,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又拿起第二瓶開始灌。

“夠了!”司念連忙大喊,“再喝要出人命的!”

有幾個細心的也發現了他的不對勁,上前奪酒瓶製止:“算了算了,意思到位就行了。”

可他偏偏不放手,硬是把第二瓶也全部喝進去。

他覺得呼吸好睏難,腦袋也暈沉沉的,天旋地轉之間,一大群人向他圍上來,嘴裡還在叫著他的名字......

再次醒來時,是在醫院病房。

陪床的,是助理。

“她呢?”

助理知道他指的是司念,如實彙報。

“司念小姐......太太得知您手術成功就走了。”

“您的胃和肝臟......都被切除了一大半,醫生說,以後可能都會有後遺症。”

“家裡那邊,老先生還在昏迷。公司因為您一直不在,很多專案都暫停或拖後了。還有,何小姐她......”

他揮手粗暴打斷,讓他出去。

篤篤。

輕輕的敲門聲傳來,顧澤琛欣喜地朝門口看去。

司念抱著一束花進來。

顧澤琛眼睛一亮,他撐起身子,臉上的的疲憊一掃而光,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欣喜。

“你來看我了?”

她把花輕放在床頭櫃上,避開他熾熱的目光。

“顧澤琛,以後彆再做傻事了。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了爺爺保重身體。”

“這次能搶救回來,算你命大。”

顧澤琛根本沒聽進去,一把攥住她的衣袖,指尖微微發顫:“你在心疼我,是不是?”

司念覺得他簡直無可救藥,蹙眉甩開他的手,後退一步。

“我隻是不想承擔法定救助義務。”她整理了一下被攥皺的衣袖,“你要是真出了事,我要負連帶責任。”

“我還有事,你好好休息。”說著,就往外走。

這時,門被推開,傅清晏身穿白大褂走進來,後麵還跟著個實習醫生。

司念和他對視,兩人默契地互相微微點頭,看起來十分熟稔熱絡。

儘管隻看到一個後側臉,顧澤琛還是明顯覺察,她對著彆的男人,笑得那麼好看、溫柔,和剛才對自己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

頓時,他像個被侵犯領地的獸,全身繃緊,戒備地盯著來人:“你來做什麼?”

18

傅清晏無視他的敵意,更沒有回答他,而是徑直拿起床尾的病曆夾看了幾眼。

“現在感覺如何?有沒有頭痛,惡心,或者呼吸困難?”

見他不答,便語氣平靜地吩咐身後的實習醫生:

“記錄一下:患者對乙醇呈極端過敏反應,伴有急性肝功能損傷,繼續住院密切觀察。”

待實習生記錄完畢離開後,傅清晏才重新將目光投向病床上的人。

“顧先生,作為你的主治醫生,我認為有必要提醒你。”他身子微微前傾,聲音不帶任何感情,“以你這次的血液酒精濃度,如果再晚來10分鐘,現在在你麵前的,就是法醫了。”

顧澤琛不在乎地轉過臉,看向窗外。

傅清晏直起身,放下病曆夾,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鐘,已經超過下班時間半小時。

他整理了下白大褂的領口,轉身要走時,突然想起什麼,又走回來。

“人無法通過積極、建設性的行為來獲得被需要的感覺時,他們中的一部分就會轉向消極的、破壞性的方式來獲取關注。”

“這在發展心理學上,通常被視為一種個體在無法獲得價值感時,所采取的退行性策略。”

“通俗地說,這一般發生在心智尚未成熟、通過‘製造麻煩’來確認自身存在感的兒童階段。”

顧澤琛猛地轉過頭,握緊雙拳,指節因用力而攥得發白,手背的針管也滲出了血珠。

“你說我幼稚?”聲音是從牙縫裡冒出來的。

在華國北城上流社會圈子裡,顧澤琛一向以超出年齡的沉穩冷峻聞名。

他十四歲開始創業,十六歲公司上市,十八歲登上福布斯青年富豪榜,年紀輕輕就打敗無數頭發花白、奮鬥了大半輩子的商場老前輩。

就連爺爺,之前也常常說他太過“少年老成”,勸他少花些心思在工作上,多去體驗一下生活。

他表麵答應著,內心卻極不認同。

而此時此地,他竟然被人當麵嘲諷“幼稚”!

這狠狠地刺中了他曾經最引以為傲的東西。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從行為模式與情感表達的匹配度上來說,的確如此。”傅清晏看著他滲血的手背,從白大褂口袋裡拿出無菌手套戴上,俯下身,不由分說地扣住他的手腕。

顧澤琛整個手臂瞬間繃緊,他有點慌亂,掙紮著試圖把手抽回。

“彆動。”

傅清晏顯然更有經驗,早就預判了這個刺頭病人的預判。

他手腕一沉,熟練地用巧勁和不容抗拒的力道將他牢牢鎖住,另一手飛快地用無菌棉簽精準地按壓在洇血的針孔上。

空氣彷彿瞬間凝固,兩道視線死死相抵,充滿敵意的火光四濺。

顧澤琛胸膛劇烈起伏,額上青筋暴起,那雙總是盛滿倨傲的眼睛,此刻翻湧著難以言說的恐慌和憤怒。

對峙片刻後,他故作輕鬆地冷笑。

“我和我妻子隻是有些狀況需要處理,不勞傅醫生費心。”

“畢竟,”他不知回想起什麼,嘴邊泛起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有些事,跟外人不足為道。”

手上的力道陡然變重。

他清楚地看到,傅清晏看似冷靜的表麵下,閃過一絲不安。雖然轉瞬即逝,可還是沒逃過他的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按壓結束。棉簽移開,針孔處終於不再滲血,隻留下一個暗紅的印記。

19

傅清晏已經恢複冷靜自持的工作狀態,他摘下手套,居高臨下地看著顧澤琛,目光淩厲得像他平日裡用慣了的手術刀。

“顧先生,希望你明白,司小姐關心你的病情,是因為她生性善良、富有同情心。”

“而你,在利用她的善良,進行情感綁架和勒索。”

“一個真正瞭解她、尊重她的人,絕不會用這種方式讓她為難。”

他按下呼叫按鈕,吩咐護士來處理後續。

“更不會因為自己的任性,給彆人添麻煩。”

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手背上的針孔,轉身走出病房。

顧澤琛冷著臉看著那個背影,一把扯掉針頭,狠狠握拳砸在牆上。手背上湧出的鮮血噴濺出來,在雪白的牆上綻開一片刺目的紅。

不——他絕不相信,司念對他隻剩下同情和憐憫。

更無法接受的是,戳破這層窗戶紙的,還是這個他最厭惡的男人。

憑什麼?

他和司唸的感情,什麼時候輪到他一個外人來指手畫腳!

哪怕——哪怕真有那麼一天,他被她判了死刑,那也是由司念親口告訴他!

一股不甘湧上心頭,他恨自己剛才,居然被那人給唬住,沒能當場發揮地更好。

毫不猶豫地跳下床,衝出病房追了出去。

然而,剛踏出門口沒幾步,他的腳步卻猝然僵住了。

傅清晏已經脫掉白大褂,換上了深灰色的風衣。恰好,和司唸的針織裙是同色係。

儘管不願承認,但任何人看來,都好像情侶裝一般。

兩人並肩而立,侃侃而談,不論從外型、色彩和氛圍看,都和諧得像一幅精心構圖的攝影作品。

不知他說了什麼,司念低頭輕笑,隨後又抬起頭,很自然地伸出手,替他拂去肩頭一縷微不可見的棉絮。

那人順勢張開手臂,輕輕攬住她,兩人偎依著朝走廊另一端走去。

整套...動作流暢得像演練過無數次。

他恨不得衝上去把那隻擁她入懷的手摺斷。

可剛邁開步子,突然一股腥甜湧上喉嚨,他眼前一黑,腳下一軟,整個人重重跪倒在地,一大口鮮血猝不及防噴在地上。

再次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護士關切的臉。

“顧先生,您終於醒了!謝天謝地。您昏迷了整整一週。”

“您當時急性胃出血引發休克,情況非常危險。幸好您太太及時為您輸血。”

“我太太?”

本來昏昏沉沉的大腦,因為這幾個字突然清醒起來,他眼睛一亮,連嗓音都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是啊,她這些天一直在這兒守著。剛才說回去給煮您最喜歡的排骨湯,應該就快回來了。”

他當時就要下床去找人,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

“司——”他脫口而出,聲音裡帶著失而複得的期盼。

然而下一秒,他所有表情瞬間凍結在臉上。

站在門口,提著保溫桶的,竟是何菲兒。

她比之前消瘦了不少,原本豐潤的臉頰和眼眶有些凹陷,顯得顴骨尤為突出。那雙眼睛倒顯得格外的大,閃著幽冷的光,像鎖住獵物的蛇。

“怎麼是你?”他的臉沉了下來,聲音冰冷,眼睛眯起,“敢違揹我的命令逃出來,還堂而皇之出現在我麵前,你是第一個。”

何菲兒彷佛沒聽到,款款走進來,放下保溫桶。

“張助理沒提前向你彙報我的到來嗎?”

“我知道你不待見我。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她雙手抱胸盯著他,“我幫你重新得到司念。作為回報,你我的舊賬,從此一筆勾銷。”

20

時光倒回一週前。

車子平穩地駛離醫院門口,司念靠在副駕上,輕輕舒了一口氣。

“剛才,謝謝你陪我演這場戲。”她轉頭看向駕駛座上的男人。

傅清晏的目光在後視鏡裡與她的交彙,唇角牽起一個細微的弧度,眼神卻黯淡了幾分:“舉手之勞。”

中秋那天,恰逢他值夜班,撞見了被眾人匆忙送來的顧澤琛。經過他大半夜的搶救,終於把人從死亡線上拉回。

看著司念守在手術室外,又擔心又困擾的樣子,他主動提出,或許可以藉此機會假扮情侶,讓顧澤琛徹底死心。

司念沉默地思考了良久,接受了他的提議。

原本的約定,是在顧澤琛病房門口演一場親密戲碼,故意讓他看到並誤會,從而知難而退。

至於方纔在病房裡,他與顧澤琛之間那場不動聲色的言語上的交鋒,則是傅清晏的臨場發揮。

他並不後悔自己帶著私心的“多此一舉”。

事實上,這步棋走得相當漂亮。

顧澤琛那雙幾近噴火的眼睛,和掩飾不住的氣急敗壞,就是最好的證明。

可沒人知道,顧澤琛那句嘶啞的“跟外人不足為道”,像一記精準的回馬槍,正中他心底最深的隱憂。

他比誰都清楚司唸的善良和行為準則,卻始終無法百分百確定:

她是否真的完全從過去當中走出來;在她對顧澤琛複雜的感情裡,除了責任與同情,是否真的完全沒有任何彆的念頭。

......

穿過暫時無人把守的偏門,顧澤琛被何菲兒帶到一個戶外婚禮現場。

剛剛昏迷了一週才醒來的他,有點不適應外麵的環境。灼熱的陽光刺得他眼睛有點不舒服。

“拿著。”何菲兒遞給他一條濕毛巾和一小瓶透明液體,“用這個捂住口鼻,幾秒就能見效。”

顧澤琛像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手。

“你讓我......迷暈、綁架她?”他眼裡流露出震驚與厭惡,“何菲兒,我之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下作?”

何菲兒聞言,不怒反笑。她慵懶地打量著他,輕嗤一聲。

“顧澤琛,要不是我這個下作的人帶你過來,你還在醫院的病床上做夢呢。”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她把視線投向遠處那個穿婚紗的女子,眼裡翻湧著恨意,嘴裡卻發出蠱惑的聲音,雖輕卻字字誅心:

“要麼,做你的正人君子,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彆人。”

“要麼,放下你那套虛偽,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顧澤琛順著她的方向看過去。

那個他朝思暮想的人,此刻正捧著潔白的花束站在拱門下,傅清晏自然地攬著她的肩,兩人在攝影師的指揮下變換著拍照角度和姿勢。陽光灑在他們身上,美好得刺眼。

每一個畫麵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紮在他心口。

時間在煎熬中流逝。

在攝影師的提議下,司念被傅清晏攬在懷裡,從他這個角度看起來,好像兩人在接吻。

他的臉色更難看了,心裡的最後一道防線轟然倒塌。

不!

他寧可把她綁走,帶她遠走高飛,然後用餘生的每一天,都跪在她腳下贖罪,也不要她含情脈脈在彆的男人懷裡笑。

顧澤琛顫抖著手,接過毛巾和藥水。

“......按你說的做。”

何菲兒唇邊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笑,眼神瞬間閃過一絲晦暗。

21

司念捧著那束潔白的手捧花,步履輕快地朝化妝間走去,唇邊還帶著未散的笑意。

這是她來A國後最好朋友的婚禮,可婚禮前不久,新娘不小心扭傷了腳,不能長時間走動站立。

因為兩人身高、體型差不多,所以她先和身為伴郎的傅清晏一起,先去幫忙測試場景光線與拍攝角度。

現在已經測試完,一切準備就緒,隻需要叫上新娘,把她攙扶到定好的位置,直接拍就可以了。

正要推開化妝間的門,突然一隻大手從身後捂住她的口鼻。一陣刺鼻的氣味襲來,她立刻屏住呼吸,但為時已晚,她甚至還沒來得及掙紮,就全身癱軟,失去意識。

幾乎同時,傅清晏口袋裡的手機急促響起。

接起電話的瞬間,他溫潤的神色驟然凝結,隨即變得警惕起來。

“什麼?顧澤琛在醫院失蹤了?”

一股不好的預感撲麵而來。

剛才拍完照和司念分開後,她是獨自返回化妝間的!

他立刻回身奔向化妝室,卻隻見新娘一臉茫然:“念念?她一直沒回來啊,我打電話也沒接......”

傅清晏心下一沉,暗道不好,當即轉身衝出門外尋找。

在距離化妝間不遠處的拐角,一抹微光吸引了他的視線——是一枚帶鑽的胸針。

他認出,是司念今天戴的那枚。

抬頭四處看了下牆壁,正好是監控死角。

他立刻打電話,讓人調取醫院及周邊的監控,重點排查顧澤琛的車輛和可能的路線。

結束通話電話,又迅速召集一乾信得過的朋友,把司念和顧澤琛的電子照片發給他們。

“有勞大家幫忙尋找這兩個人,線索也好。請儘量低調,以免驚擾其他賓客。”

......

廢棄廠房裡,空氣凝滯而乾燥。

幾束陽光從破舊的窗子斜射進來,照出無數飛舞的微塵。

司念雙手被縛,安靜地倒在地上。迷藥的作用還沒完全消退,她還在昏迷中。

何菲兒緩緩蹲下身,使得她大半個身子被陰影籠罩。

她凝視著眼前這張讓她憎惡的臉,眼裡翻湧著滔天的恨意,姣好的麵容也微微扭曲。

“都是因為你......”她聲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語,“我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她恨司念。

論家世、相貌、身材,她自認樣樣不輸她。

隻因為“繼姐”的身份,和顧家那些老古董輕飄飄的一句否定,就斷絕了她嫁給顧澤琛的可能。

而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女人,卻輕鬆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一切。

甚至,她什麼都不用做,隻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就能無條件得到那人毫無保留的的愛。

把自己活脫脫襯成了一個跳梁小醜。

那她這些年煞費苦心的經營,又算什麼?

她不過是為了爭取自己應得的東西,用了這個圈子裡人人都會用的手段而已,誰又比誰乾淨?

可沒想到,顧澤琛竟然為了這個女人,要親手對付自己。

“現在,是時候了結了。”

她從口袋中取出一支針劑,熟練地拔掉護套,針尖向上,輕輕推出針管裡殘餘的氣體。

一小串透明的液體順勢被擠壓出來,劃出一道弧線,又迅速蒸發在沉悶而乾燥的空氣裡。鋒利的針尖在明暗交界的光線邊緣,泛出寒光。

就在針尖即將觸到麵板的刹那——

哐當!

身後生鏽的鐵門被人猛地推開。

何菲兒眼神一戾,迅速收起針劑,臉上瞬間堆起若無其事的笑容,轉頭看向門口。

隻見顧澤琛拿著一瓶水大步走進來,徑直越過她蹲到司念身邊。他擰開瓶蓋,輕輕托起她的頭,把瓶口湊近她乾裂的嘴巴,小心把水一點點喂下去。

何菲兒站在陰影裡,看著他那近...乎虔誠的動作,彷彿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她再也壓製不住心頭的嫉恨和惱怒。

“你冒險出去,就為了給她找水喝?”

22

顧澤琛頭也沒抬,專注地看著司念無意識吞嚥的動作,冷聲下令:

“你去外麵盯著。還有,把車開到離後門更近的地方,準備好隨時出發。”

何菲兒狠狠瞪了他一眼,最終還是咬牙摔門出去。

許是動靜大了些,司念嗆咳著醒來。她環顧四周,儘量讓自己保持平靜。

“顧澤琛,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他收起水瓶,彆開視線。

“我很清醒,今天必須帶你走。一想到你要嫁給......”喉結滾動了一下,“往後,你怎麼恨我,我都認。”

“誰說我要嫁人?”她吃了一驚,頓時明白了,“你看清楚,我穿的是伴娘裙,不是婚紗。我剛才拍照,是在幫新娘測試機位。”

回想起剛才關門的背影有點眼熟,她反應過來。

“何菲兒告訴你的?你被她騙了。”

“這人不是善茬,她大老遠跟你來到A國,又趁你昏迷暗中調查我,背後目的絕不簡單。”

看著他的表情似乎有所鬆動,她言辭懇切。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放了我,我會跟所有人解釋這是一場誤會。”

顧澤琛看著她澄澈的眸子,不似作假。也是,她從來不曾騙過他。

他雙唇緊閉,手把礦泉水瓶快要捏扁,似乎在做最後的掙紮。

她放軟聲線,目光裡帶著鼓勵。

“如果你心裡還有一點在乎我,用行動,證明給我看。”說著,抬起被縛的雙手。

顧澤琛眼神微動,肩膀的力道鬆懈了下來,手下意識地向前探去。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繩子的瞬間,他瞥見了她腕上磨出的紅痕。

那是他親手綁上去的。

像被燙到一般,他猛地縮回手,眼中泛起躁動的紅色。

“證明?怎麼證明!”他狂躁地站起來,“就算這次是假的,那下次呢?司念,我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你和彆的男人在一起!”

說著,嘴角扯起一個苦澀的笑,彷彿在嘲諷自己剛才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回頭?我早就回不了頭了......”

自從她離開他的那天起,他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你可以的,隻要——”司念試圖站起來,卻因雙手被縛,重心不穩又跌坐回去。

砰!

鐵門被撞開,何菲兒驚慌失措地衝進來:“有車過來了!好幾輛!”

顧澤琛眼神一凜,一把將司念扛上肩頭,從後門衝出去。

傅清晏帶人趕到時,廠房內已恢複了安靜。他蹲下身,他看向地麵上還沒乾掉的水漬,和旁邊被丟掉的瓶裝水。

“他們剛走,快追!”

環海公路上,一麵群山環繞,一麵是大海。鹹澀的海風吹來,樹木沙沙作響。

這裡空曠而偏僻,車和人都極少。

因此,岔路口停著的那輛簇新的空車,顯得尤其突兀。

不久,另一輛車子停在旁邊,裡麵出來三個人。

司唸的手已被鬆開。這個地段,她就算想逃也寸步難行。

何菲兒拿出兩份身份證明和機票。

“隻要把這個車推到海裡,必要時我出麵做人證,警方肯定會認定你們車毀人亡。”

“從此,你想帶她去哪裡,就去哪裡。她完全屬於你,沒人能拆散你們。”

看著顧澤琛遲遲不肯接,她的耐心告罄。

”你還在猶豫什麼?“

“從此,你帶著她遠走高飛,再沒人能拆散你們。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23

“彆聽她的!”司念立刻反駁,“你難道要躲一輩子,像陰溝裡的老鼠,永遠見不得光嗎?”

“想想爺爺,他老人家還在等你。”

顧澤琛似乎被打動,眼裡閃過一絲痛苦。

而這話,同時也精準戳中了何菲兒的軟肋。當時反對他們“姐弟”在一起的,顧老爺子的態度最堅決。

所有的羞辱和不甘瞬間爆發,她尖叫著一把推開司念:“你閉嘴!”

司念下意識後退,絆到一塊石頭,踉蹌著向後跌坐下去。

就在視線與車身齊平的瞬間,發現那輛新車底盤下,一小片濕漉漉的深色痕跡,在陽光下閃著光。

“夠了!”顧澤琛怒喝一聲。

長久的昏迷本來就讓他元氣大傷,一路以來的狀況更是費神。

他受夠了何菲兒的歇斯底裡,也不想再糾結,一把收起證件和機票,伸手就要將司念拽向車門。

“不要——”司念用力掙脫,聲音因激動而拔高,“車子被動了手腳!”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顧澤琛清晰地看到,刹車管漏油了。

他轉向何菲兒,麵色陰冷,眼神裡像淬了寒冰一般,全身都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殺氣。

可下一秒,剛才的狠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懼。

何菲兒已經劫持了司念,手持一把匕首抵在她的脖頸上。

她拖著她連連後退,兩人的鞋跟碾過鬆動的碎石。有的被她們踢落,滾動了一兩下,隨後聲音完全消失。

一股濕氣拂過司唸的小腿,背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兩人身後不遠處,就是懸崖!

顧澤琛強行壓下驚恐,緊緊盯著何菲兒,半舉起雙手。

“彆傷她,求你。”他的聲音沙啞,“任何條件,我都答應。”

何菲兒從來沒見過他如此脆弱的模樣。從來都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卑微得像個乞丐。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讓人毛骨悚然。

“顧澤琛,你也有今天!”她命令著他,眼神瘋狂而快意,“車裡還有一把刀,撿起來!”

“你不是愛她勝過一切嗎?好,你替她挨刀!”

顧澤琛二話沒說,取出匕首,對準自己的左肩。

“不要!”司念失聲製止。

可刀鋒已經沒入,鮮血瞬間湧出,染紅了襯衫。

劇烈的疼痛讓他悶哼一聲,但他緊牙忍著。

刀子拔出來時,帶出更洶湧的血流。

接著,是第二刀,第三刀......

在何菲兒瘋狂的笑聲裡,顧澤琛不斷把刀子插進自己的身體,又拔出。肩膀、腹部、大腿,到處都是傷口。

他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身體也快要站立不穩,因為疼痛和虛弱,握著刀的手也開始顫抖。

可眼神裡,卻隱隱燃燒著幾分欣慰。

“現在......”他氣若遊絲,“可以放了她嗎?”

何菲兒笑聲戛然而止。

她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血人,報複的快感、刻骨的嫉妒和癲狂已經把她淹沒。

她用刀指著司念,歇斯底裡地尖叫。

“顧澤琛,你以為你這樣做,她就能迴心轉意嗎?”

“你看看她!她有為你流一滴眼淚嗎?啊?!”

司念突然開口。

“何菲兒,你真可憐。”

24

這話一出,另外兩個人都怔住。

“你說什麼?”何菲兒的聲音有些惱怒裡帶著尖銳。

脖子上的刀更深地抵住她,擦出細小的血珠。

“小時候,你是天之驕女,我是孤兒院裡出來的轉校生。你靠霸淩我取樂。”

“長大了,我成了衝喜的工具,你偏處處跟我比,靠貶低我取樂。”

“你的全部快樂,都建立在我的痛苦上。就連死,都要綁著我一起。”

何菲兒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可惜——你錯了,”司唸的目光淡淡掃過顧澤琛,“我從來沒愛過他。曾經對他好,也不過是為了報爺爺的救命之恩。”

顧澤琛整個人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

何菲兒也怔住,臉上顯露出懷疑、錯愕和失落。

“不過,這樣也好。”司念似乎在自嘲,“至少,你幫我擺脫了前夫的糾纏。”

“閉嘴!你胡說!”

被她居高臨下的憐憫和評判徹底激怒,何菲兒眼眶發紅,持刀的手不自覺地鬆開了些許,激動地比劃。

下一秒,司念用儘全力,身體猛地下沉,用手肘狠狠擊打何菲兒的腹部,就勢向前側方翻滾著掙脫出來。

同時,顧澤琛也瞅準時機,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一腳踢掉何菲兒手裡的利刃。隨即撲向滾到在地的司念,用自己的身體,把她牢牢護住。

何菲兒吃痛,慘叫一聲,整個人失去平衡,向前撲倒。

她掙紮著爬向不遠處的匕首。手指剛握住刀柄,隨著急切的刹車聲,一道冷靜而極具穿透力的男聲在岔路口響起:

“放下。”

是傅清晏追來了。

何菲兒抬頭看著黑洞洞的槍口,淒慘地笑了一聲,舉起雙手,在他的指示下慢慢站起來。

車上沒有繩子,傅清晏拿出醫用繃帶,把她反手綁在旁邊的樹上。

隨即,他疾步衝向司念,看著她裙子上的大片血跡,聲音裡滿是關切和心疼。

“你怎麼樣?傷到哪裡了?”

司念搖搖頭:“我沒事——先救他。”

傅清晏這才發現,司念身上的血,都是顧澤琛染上的。

他從車裡取出急救箱,一邊利落地剪開幾乎被浸透的襯衫,一邊把無菌手套和厚厚一疊紗布遞給司念。

“你來幫我,”他指著腹部最深的那個傷口,“拿紗布用力按壓這裡。”

接著,他快速檢查其他的傷口,做清創與包紮。

顧則琛剛才幾乎耗儘了所有力氣。直到親眼確認司念安然無恙,心底那根緊繃的神經才鬆下來。

此時他才開始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冷,一股強烈的睏意襲來,眼皮都快要睜不開。

“顧先生,請保持清醒。”傅清晏冷靜的聲音傳進耳朵裡,似乎來自很遠的地方,“一旦你睡過去,我無法保證搶救效果。”

恍惚中,他看著這個“毒舌”情敵兼救命恩人,心裡五味雜陳。

又看到兩人默契而高效的配合,複雜的心情最終化為嘴邊的一抹苦笑。

他最終強撐起精神,不讓自己睡過去。

三人都在專注這場生命與時間的賽跑。

誰也沒發現,何菲兒從繃帶裡掙脫出來了。

25

她不顧手腳的痠麻,連滾帶爬地衝進車裡,發動了引擎。

眾人聽到車子啟動的聲音時,她已經開出幾十米。

轟——!

隨著一聲巨響,火光騰起,車身瞬間被火光吞沒,下一瞬,巨大的衝力把車子炸得四分五裂!

濃密的黑煙滾滾升起,在藍天下顯得格外刺眼,空氣中迅速彌漫開刺鼻的汽油味,和燒焦的橡膠味。

何菲兒慌亂中開走的,是那輛被自己動過手腳的車。

同時,救護車與警笛的鳴響相繼而至。

司念和傅清晏都鬆了口氣,兩人相視一笑,一如他們初見時在機場救人之後的樣子。

......

在消毒水的氣味中醒來時,顧澤琛隱約聽到護士在門口聊天。

“聽說了嗎?市郊環海公路那起車禍,警/方通報說是意外事故。”

“真可惜。據說出事那女人和顧家還有些關係......”

“噓——顧先生還在昏迷,咱們可得守緊口風,以免他知道了傷心。”

他盯著病房裡雪白的天花板,嘴角扯起一個淡淡的、有點嘲諷的笑。

世間的事,外人看到的,不過是水麵上的冰山一角。

隻有親曆者,才知道冰山下的真相。

就連他自己,昏迷中曾隱約聽到醫生都驚歎他驚人的求生意誌,說他是他們見過最頑強的病人。

可是,誰也不知道,在無邊的、死海一般的黑暗裡,唯一支撐他掙紮遊回岸邊的,隻是一個問題——

一個在他心頭百轉千回、卻最終沒敢問出口的問題。

......

三年後的某個夏天,北城顧家老宅。

顧澤琛安撫地拍了拍意識不清的顧老先生,起身走到門口,懷著期待與忐忑的心情,等那位傳說中的醫學專家。

這位克萊爾女士,是近來國際醫學界最耀眼、也最低調的音樂治療師。

她的名字印在頂尖醫學期刊的封麵上,經她之手治癒的患者不計其數。有傳言說,即便已成為全球頂尖的明星醫師,她也會定期抽空去孤兒院,為生病的孩子免費做治療。

隻是,她幾乎從不在公開場合露麵,沒人知道她的真實模樣。

一週前,顧澤琛試探性地發出那封電子求醫信時,沒敢奢望能得到肯定的答複。

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竟然爽快答應,並更改了行程表,以最快的速度趕來華國。

不知為什麼,他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位素未謀麵的克萊爾女士,和他之間,或許有過某種淵源?

當來人從車上下來時,他怔在原地。

所有的疑惑、不安,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在這一刻都有了答案——

那位聲名顯赫的克萊爾女士,就是司念。

幾年不見,她比記憶中更鮮活而奪目,整個人從內而外透出的從容和沉穩,讓“漂亮”二字頓時變得膚淺而無趣。

司念沒理會他心底的洶湧澎湃,邊走邊問:

“病人在哪兒?”

顧澤琛喉結滾動,勉強擠出一絲笑:

“還是......原來的房間。”

會客廳裡,司念正詳細地分析病情與治療方案。

“隻要家屬協助病人積極配合,後續康複前景會很樂觀。”

顧澤琛的目光卻落在她身後一台舊筆記本的螢幕上。那是他在六年前的婚禮上,當場做的《配偶綜合評估》PPT,此時正定格在最後一頁,是大大的、醒目的“99”。

他耳邊彷彿回響起司儀的聲音:

“哇,99分!新郎做事果然嚴謹。這一分不是扣分,是預留給未來無數個日夜共同成長的空間。讓我們一起祝福他們長長久久!願兩位用餘生,把這份愛經營成滿分!”

“顧先生?”司念略微提高的音量,把他拉回當下。

顧澤琛回過神來,看著她,幾番糾結後終於開口。

“有個問題,我想了好久,還是不明白。”

“三年前那天,在懸崖邊,你對何菲兒說你從沒愛過我,”他極力壓住自己聲音裡的顫抖,“是出自真心,還是為了激怒她?”

司念微微一怔,垂下眼睫,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窗外,午後的斜陽如流金般灑進來,在她的發絲間投下陰影,恰到好處地遮住了她的神情。

再抬眼時,她目光平靜,笑容恬淡:

“過去的事,已經不重要了。”

他一怔,然後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也是。”

有些問題,本來就不需要答案。

再回頭時,筆記本已經鎖屏,隻剩一片黑暗。

隻有他自己知道,在那頁PPT的備注框裡,當時鬼使神差地,他寫下了一行僅自己可見的小字。

1分:她穿婚紗的樣子,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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