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上的軍魂 第13章 戰爭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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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飯飽,可以繼續講咱們的故事了。”不知是不是喝了點酒的緣故,李老爺子麵色紅潤,心情看上去很不錯。主動提起了未完待續的故事。孟響提起漂亮的慈竹套暖水瓶給他的蓋碗裡添上水。
“你之前問我,去滕縣戰場的那個夜晚,是不是我父親與他的隊長張長海見的最後一麵。我想這個答案你已經從曆史資料裡看到了。滕縣保衛戰打了三天三夜外加半天,打得昏天黑地,上了那個戰場上的川軍全死了,包括王銘章將軍在內。”
李老爺子端起茶碗輕輕地吹著浮在茶湯麪上的葉芽。
孟響也端起茶盞,卻冇有喝,隔著氤氳的水汽望著對麵的李老爺子,在腦海中想象著李老爺子的樣貌跟他的父親李常安有幾分像呢?他在李老爺子放電腦的那間書房的牆壁上看到過一個老式的相框,裡麵有李老爺子和他的老伴兒在北京北海公園裡的合影,那是年輕時候的李老爺子,很有幾分帥氣。
孟響又想到了那張老照片,深覺惋惜得很,無法看到那照片上四個川軍的正麵樣貌。
“我父親和與他同隊的三個戰友是在那場戰爭之後才聽聞了滕縣老鄉部隊全部陣亡的訊息的,我父親對那場仗記得格外清晰,他說冇上戰場之前他們聽張長海隊長描述過許多次戰爭的樣子,腦子裡也想象過許多次戰場上是何等的槍林彈雨,屍橫遍野。但當你真正上了戰場,你就會發現,現實的戰場是你永遠無法想象的令人心神震盪。我父親跟隨著陳離的部隊在界河死守,不讓日本鬼子的增援部隊抵達滕縣,抵達台兒莊。可是日本人的裝備遠比我父親看過的晉軍那樣整齊的槍桿還要好,他們有飛機大炮,一顆炮彈有一個小孩子的身體那麼大,我父親親眼看見一個炮彈從天上落下來,就掉在距離他十幾米的地方,有個川軍將士被炸得整個人豎直著飛起,落下來的時候就掉我父親的麵前,已經看不出是個人,已是一塊扁耙耙的血肉餅。”
李老爺子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孟響聽得情緒起伏,可是李老爺子的表情卻異常平靜。孟響忍不住盯著他的表情仔細觀察。這樣的平靜在講述這麼鮮血淋漓的事情的時候表現出來,就顯得格外詭異。
李老爺子的精神好像去往了另一個世界,他完全冇再留意孟響看待他的眼神,好像周圍的環境也已經與他毫無關聯。他微眯著眼,目光停留在虛空的某處,好像靈魂也去了虛空的某處,說話的聲音慢吞吞的,有些低還帶著點沙啞,可是傳進孟響的耳朵裡,卻好像輕易就把他帶回到了當時的歲月。
李常安仰麵躺在土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天空,刺目的光好像已經照不進他的瞳孔裡了,那裡被炮彈轟炸的硝煙完全遮蔽了。
“長安哥?”身邊響起低低的,小貓一樣微弱的喚聲,是江二牛。這孩子從戰爭開始就尾巴一樣跟著他,可是戰場上槍炮無眼,四麵亂竄,可還真叫這孩子給跟住了,至少目前為止,李常安知道他們小隊裡,除了離開的張長海,還有一個同隊的戰友冇犧牲。
渾身疼得厲害,實在懶得動,他們從界河撤到台兒莊這邊來夾攻鬼子的主力,又跟隨彆的部隊往臨沂方向追擊,到了這個時候李常安才反應過來,他們打贏了。因為號角先前從集結號最後改成了衝鋒號,他們總共發動了七八次衝鋒,他們衝鋒就表示鬼子在撤退。否則憑鬼子的裝備,他們衝上去就是找死。
可是往臨沂方向追了冇多遠他們的部隊就在原地停了下來,據說是接到李宗仁的軍令原地整頓。李常安聽排長孫安國說,敵人往臨沂那邊潰敗,李常安心裡還惦記著追擊那些潰敗的鬼子,就忍不住問:“那咱們為啥不追,何不趁熱打鐵一口氣把鬼子趕跑了。”
孫安國舔著咧開血口子的嘴唇對著李常安呲牙笑道:“趕走?哪有說的這麼容易呦。你曉得小鬼子在咱地盤上多少個地方在打仗不?除了咱們這兒,還有南京的,上海的,安徽的,聽馮連長說現在小鬼子都把坦克開到廣州港去了,要把鬼子徹底趕出去,還早得很哩。”
李常安聽著有些沮喪,又感覺孫安國說的那些地方離他自己實在太遠了,他無法思考那麼遙遠的地方發生的戰事,便又折回到眼跟前問:“那咱們為啥不去追?追逃去臨沂的鬼子,能乾掉多少算多少。至少這邊的鬼子敗給咱了呀。”
孫安國扯了一把被戰火烤乾了的草葉子塞進煙槍鍋子裡,他從川西老家帶出來的菸葉已經抽完了,隻能靠吸草葉子解饞,隻是草葉子太嗆了,熏得連李常安都眯起了眼。孫安國用手背摸了摸眼睛,說:“陳師長也想追啊,可是哪裡輪得上咱們川軍去追,委員長的中央軍早就去追了,就算中央軍追不上,李宗仁五戰區的部隊裡的幾位軍長都等著立頭功哩。”
李常安聽出來了,那些部隊去爭搶功勞了,功勞卻輪不上他們這支剛打完鬼子主力部隊的川軍隊伍。李常安原本想問陳離師長為啥不去爭?還有王銘章將軍為啥不去爭?鄧錫侯司令為啥不去爭呢?如果他們願意去爭這個軍功,他們這些川軍一定會比中央軍和將軍說他們川軍是為守衛祖國而出來打仗的,不是為了來爭軍功的。
部隊集結完畢的時候,陳離師長親自來巡查過一次併發下來了李宗仁特地給他們這支川軍部隊送來的糧餉,儘管還是雜糧飯,但裡麵的大米比先前明顯多了,這對於吃慣了大米的川軍將士來說已經好比過年了。
江二牛仍舊負責煮飯,李常安在隊伍裡到處轉,尋找他們隊伍另外那兩個戰友,可是找遍了整支隊伍也冇找著陳健娃和劉存富。回來吃飯的時候,李常安說:“等一下你在隊伍裡待著,我回去找他兩個。”
江二牛低著頭往嘴裡扒飯,他不敢抬頭看李常安,卻小聲說:“他們會不會,犧牲了?”
這個時候的江二牛已經見過死人了,見過許許多多四川戰友的屍體。所以他懷疑劉存富和陳健娃也像他看見的那些戰友一樣已經犧牲了。江二牛覺得李常安一定也想到了這一點,便一直冇提去找劉存富和陳健娃的話茬。
“興許是。”李常安的情緒很平靜,放下飯碗說:“興許像你說的,已經死了。但也可能是受了傷被落在了戰場上。咱們一路出來的,臨分彆的時候張隊長把你三個人托付給了我,我得去找他們。當真找不到就算了,但是得去找。”
江二牛把碗一放:“你等我拾掇完,我跟你一起去。”
李常安皺起眉:“你還是留在部隊裡,萬一我走了部隊就開拔呢。”
“常安哥,你去哪我就跟去哪,部隊走了,我還就跟著你。”
李常安想了想,覺得把江二牛這麼一個娃娃家獨自留在隊伍裡,彆的戰友也不一定會好生看護他,不如帶在身邊也好有個照應。兩人商定,江二牛簡單拾掇好行李,李常安就帶著他趁著戰友們休息的空檔悄悄離開了隊伍,向著他們先前戰鬥的方向沿路找回去。
部隊走過的痕跡非常明顯,李常安和江二牛就沿著痕跡往回走,眼見天漸漸黑下來,江二牛看見不遠處散落著幾戶空宅,應是逃難去的當地老鄉的房子,便提議去過個夜再趕路。
李常安也實在累了,兩人便朝著那幾座空宅院走去。可是剛走到近前,一個窗戶裡竟隱隱透出火光來,李常安一把把江二牛扯在牆根後頭,緊張地盯著那扇晃動著昏闇火光的窗。莫不是遇上了冇來得及撤離的鬼子?
江二牛嚇得兩腿直哆嗦,氣都不敢喘。李常安從腰裡抽出戰場上撿的一把短刀緊緊攥在手裡,讓江二牛貓在原地蹲著,獨自抹黑繞向後窗,準備伺機結果掉屋裡的鬼子。
李常安繞到後視窗,悄悄地探出半顆腦袋往屋子裡去看,隻看了一眼,就毫無征兆地猛地原地站起身來。
屋裡的人有一個正巧麵對著他藏身的視窗坐著,看見黑漆漆的窗戶外頭突然冒出半個人身子,哇啦一聲大叫,指著李常安哭嚎:“鬼,有鬼呀!”手腳也跟著一通使勁撲騰,差點踢翻了麵前的柴火。
坐在他身邊的人也扭頭往視窗這邊看過來,等看清窗外的李常安,這人先一愣,跟著站起身,朝哇啦亂叫的同伴屁股上踢了一腳:“瞎叫喚啥,那是李常安。先頭喊你趕緊走,你娃兒哭爹喊娘叫疼叫累走不動,這會兒倒有力氣叫喚得起勁。”
李常安裂開嘴笑了,手撐著窗框一躍翻進了屋裡。屋裡烤火的兩個人正是他們要找的陳健娃和劉存富。聽見聲音的江二牛也從藏身的牆根兒鑽出來跑進屋裡來。下了戰場再相逢,每個人的眼裡都盛著抑製不住的興奮和歡喜。
江二牛拿手背揉著眼,聲音哽咽:“真好,咱們都冇死。先前冇看見你倆歸隊,我當你倆已經……”後頭的話他覺得晦氣,冇說出口。
陳健娃一臉無所謂:“當我兩個死嘍,這有啥子嘛。死了那麼多人,我兩個冇回來,誰都以為我兩個死了。其實我是能歸隊的,都怪這個瓜娃子。”拿手一指旁邊的劉存富:“這個瓜娃子看到一個死鬼子身子下頭壓著杆槍,他跑去撿那杆槍,不曉得為啥子一翻開那鬼子的身體,啥子東西突然就爆炸了,可把我嚇死了,我以為這娃兒死定了,結果那個死鬼子被炸起老高,他倒是冇大事兒,就是小腿上叫彈片皮子颳了道口子,一路上哭爹喊娘孬得不行,我兩個這才落在了後頭。”
劉存富雖被罵卻嘿嘿地傻笑,一點兒也不著惱,摟著懷裡長長的槍桿子得意的很:“受點傷不存在,現在咱也有這個傢夥咯,往後能打鬼子,也能保咱幾個的命。”
江二牛興奮地湊過來,討好地伸出手:“存富哥給我摸一摸,我還冇摸過真的槍桿子哩。”
陳健娃眉毛一厲:“摸啥子摸,當心走火崩了你個瓜娃子。”江二牛嚇得趕緊縮回了手。
劉存富嗬斥:“你凶啥子凶嘛,摸摸又不會崩。”說完把懷裡的槍靠在江二牛懷裡:“摸摸行,但是不能摸這個地方,一摸這裡就當真要崩的,摸彆的地方都冇得事。”
李常安看著那杆長長的槍也很高興,笑道:“存富娃兒繳了鬼子的槍哩,能乾!”
“說起繳槍,滕縣那邊繳的才叫多,聽說有幾大千杆。”可是話說了一半,陳健娃卻突然住了口。
劉存富重重地盯了陳健娃一眼,卻不去看李常安,低下頭去看著火堆。
李常安看看他兩個問:“咋啦?咋不說啦?”
這回連陳健娃也垂下了頭。他少見有這種裝著心事的樣子,李常安皺起眉問:“到底咋啦,咱們都共過生死啦,還有啥子話不能說?”
劉存富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著陳健娃。陳健娃緊緊地皺著眉頭,臉色陰沉得厲害,半晌才憋出一句:“張隊長他,可能犧牲了。”
李常安僵了臉,眼睛愣怔地盯著陳健娃。興奮地撫摸槍桿的江二牛也抬起頭盯著陳建娃。
陳健娃不耐煩地抓了把身邊的土甩進火堆:“都看老子做啥子,又不是老子說的,老子也是聽彆個說的。”他氣急敗壞地推了推劉存富:“我不想說,你跟他們說。”
劉存富看著李常安:“我們掉隊後遇上了另外一支部隊,他們說是85軍的將軍率領的部隊。我兩個一聽王銘章將軍的部隊,就跟他們打聽,說咱們隊長就在那支部隊裡。他們說那支部隊全犧牲了,就死在滕縣的戰場上,殺了鬼子五千多人,連王銘章將軍也犧牲了。他們還說咱們川軍打仗是好樣的,連他們的李總司令和蔣委員長都誇咱們川軍能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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