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多麗人 第198章 負荊請罪
劉綽感覺得到,這些人雖然表麵上對她客氣,但內心深處卻並未真正尊重她。事實上,張敬則的大男子主義和爹味兒讓她感到十分壓抑和不快。
仗義疏財、能征善戰和忠君愛國,的確是他的好品格。
但本就與他對待女人的態度沒什麼必然聯係。
整張桌子上的人都不覺得張敬則有問題,他們隻覺得劉綽不識好歹。
一個是婢女,一個是節度使,任誰看了都是綠柳賺便宜,這就是時代侷限性。
眾人又在給張敬則敬酒了。
劉綽看著那些觥籌交錯,阿諛奉承,隻覺得這一切與她格格不入。
她不由都想起了邠寧節度使高固。
那位高將軍的宴會沒有這麼豐盛,也沒有歌舞,卻讓護衛和婢女們全都入席一起吃的。
論族譜,他是安東都護高侃的四世孫。可他出身微賤,幼年時便被叔父賣給他人,輾轉之後,成為大將渾瑊的家奴,被取名黃芩。
但他生性聰敏,體力過人,擅長騎射,還喜歡讀《左氏春秋》。渾瑊對高固非常喜愛,養如己子,並將乳母的女兒嫁給他。因《左氏春秋》中有齊國大夫高固,於是為他改名高固。
他屢經戰陣,少年時,便隨渾瑊征戰於朔方軍。涇原兵變時,高固參與奉天保衛戰,因戰功獲封渤海郡王。一年後,又因戰功被授為檢校右散騎常侍、前軍兵馬使。
因為是邠寧軍的老將,又為人寬厚而深得軍心,高固一直頗受前任節度使的忌憚,一直被置於閒職,同僚也大多輕侮他。兩年前,邠寧節度使楊朝晟逝世,軍中發生變亂,他在約定不殺人、不搶掠的前提下,接受軍士推舉,擔任邠寧節度使。就任後,不念舊怨,公正處事,使軍心安定。
從家奴到將軍,這是位比張建封還要傳奇的人物。
對比眼前這人,都是節度一方的大將,處事做派卻是天差地彆。
話不投機半句多。
百姓還在挨餓,她需要的不是這樣的宴會,不是這樣的應酬,她要的是真正的尊重和理解,而不是表麵的客氣和背後的輕視。待在這酒局上,隻會讓這些男人把她們當成取樂的物件。
可還要在人家的低頭上做事,也不好走得太過生硬。她將手放在背後,打了個手勢,身後的菡萏接收到暗示,毫無預兆地扶著腦袋軟倒在地。
綠柳見狀,忙撲過去,‘情真意切’道:“菡萏,你怎麼了?你快醒醒,彆嚇我啊!”
這是主仆三人在馬車上便商量好的。從前在樂坊學藝,每到不想上課,菡萏就會裝病暈倒。這是她的拿手絕活。
“這是怎麼了?快,將吳良醫叫來!”野詩良輔道。
“不必麻煩了,劉某不才,粗通些醫術,我自己來就好。”劉綽起身,拿起菡萏的手腕,裝模作樣給她把了把脈。
上首的張敬則道:“對對對,早聞劉員外醫術高超,那可是連竇大將軍都讚不絕口的啊!聽說,如今還在給太子殿下治病。良輔,不必憂心!”
劉綽心中多了一層疑慮,難不成他此番刁難不單是因為好色,而是因為竇文場?他知道綠柳她們是竇文場送給她的,這才故意為難?
如此便說得通了,各地都有宮中派出來的監軍太監。按理說,她從長安過來,宴席上該有那位監軍的席位纔是。可今日,鳳翔府官員幾乎全體出動,卻不見那位監軍太監的身影。想來,張敬則對他十分不滿。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將人支走了。
“怎麼樣?”野詩良輔關切問。
“無妨,想來今日遇刺,她們兩個也受了不小的驚嚇!”
“既然如此,那就將菡萏姑娘扶下去休息!劉員外,咱們接著喝!來,我敬劉員外!”一名牙將端著酒碗過來了,很顯然他們的酒量是她無法想象的。
劉綽微微一笑,起身走回自己的位置,端起酒碗道:“張將軍,今日的宴會劉某深感榮幸。時辰不早了,今日有不少兄弟都受了傷,劉某實在放心不下。感謝張將軍的盛情款待,劉某這便要告辭了。”
她轉身望向鳳翔府諸人,仰頭飲儘碗中的酒,拱了拱手,“諸位,劉某有事在身,先走一步,你們繼續!”
張敬則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人家給的理由是回去探望禦敵受傷的兄弟,倒是十分和他的脾氣。
“劉員外,府中已收拾了客房出來。既然今日有刺客逃走,那這城中最安全的地方定然是我的府中。驛館就不必去了吧。”
劉綽搖了搖頭,“多謝張將軍美意,可那些受傷的兄弟都在驛館中。而且劉綽此來鳳翔府乃是為了巡查冰務,既是公事,那還是公事公辦好些。張將軍,治軍有方,想來驛館中也是一樣安全的。諸位,劉某這便告辭了!”
胡纓將菡萏背在身上,一行人便出了府。
“哎,還是高將軍待人好。這位張將軍可太嚇人了!”馬車上,“康複”的菡萏感慨道,“綠柳姐姐,我不是不想幫你說話,實在是怕那位張將軍聽出我也是夏州人,讓我也留在他府中伺候!”
雖已經離開了節度使府邸,綠柳的臉色還是有些不好,“放心好了,娘子不是說了麼?她的婢女都不會給人做妾的。”
“你們不覺得,我這樣說會阻了你們的好前程?”
二美齊聲道:“娘子說什麼呢,能跟著您,就是奴婢的好前程。”
說完,兩人又看著彼此,揶揄道:“馬屁精!”
馬車上,三個女人笑做一團。
坐在一旁的胡纓也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節度使府內,張敬則對下屬們道:“牝雞司晨,實在胡哄。什麼元夕二首?什麼硝石製冰?依我看,不過都是些旁門左道而已。於國於民,能有何用處?”
立時便有人附和道:“是啊,冰價是降了,可便是三百錢一斤冰,貧苦老百姓該用不起還是用不起啊!”
“這位劉員外也就為民請命,告倒五坊使還算有些了不起。”
“聖人讓這個劉綽做六品官也就罷了,居然還讓她堂而皇之的出來巡查冰務。我等久經沙場,難道還要看一個小女孃的臉色行事不成?”
“大將軍,諸位兄弟,你們有所不知,今日刺殺劉員外的刺客,人數足有三百人之眾。而劉員外一行尚不足百人,隨行護衛的邠州軍隻是一個五十人的小隊。可我到達前,他們就已經將那些刺客給製服了!聽聞,劉員外一人便重傷了三名刺客,其中兩個還是刺客頭目。”
野詩良輔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及了劉綽的戰果。
聽了他的描述,一眾軍人全都豎起了耳朵。有的熱烈地詢問起戰鬥的經過,有的則繼續表達懷疑和輕視。
“這怎麼可能?除非那些刺客都是些草包廢物!還不夠給這隊邠州軍塞牙縫的!”
唐代的軍隊編製非常嚴謹,具有明確的層級結構。從低到高依次是火、隊、團、營、軍。
其中,“火”是最小的單位,每火有十人;五火為一隊,即五十人;隊上設團,每團三百人。至於騎兵小隊,即“隊”的規模,每隊由五十人組成,這是唐軍最基本的戰術單位。
就算早就預料到在邠州境內會遭遇刺殺,這種事情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高固按照六品欽差出行的護衛標準,指派了一個小隊護送劉綽,多一人也沒有。
野詩良輔率軍趕到後,邠州軍的護送任務就算告一段落,他們簡單處理了下傷情便回營了。他知道,要改變同袍們對劉綽的偏見和根深蒂固的思維模式,必須得用事實說話。
“是啊,野詩兄弟,莫非你也著了那個劉綽的魔,怎麼如此為她說話?這女子也就是相貌生得好了些,真娶回家去是能做飯啊還是能洗衣啊?”
“馬兄,這你就孤陋寡聞了。說起這位劉員外,除了詩才和硝石製冰法外,最出名的便是廚藝高超了。她可是東宮掌食女官出身,真娶回家去,你可就有口福了。”
“不止如此,還有那名滿長安和東都的雲舒棉布。娶了她回家,哪裡用得著洗衣,自然有穿不完的新衣裳。”
見同袍們對自己的話不以為意,野詩良輔著急道:“我檢查過戰場,也問過邠州軍的兄弟,那些刺客都是練家子,若非劉家的護衛用了厲害的火攻武器,叫什麼烈焰弩和震天雷的,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大將軍,末將在幾裡地之外,就聽到瞭如打雷一般的轟鳴之聲。”
身為一個軍人,野詩良輔知道,那是能夠挽救戰局的好東西。而自己的主帥如果聽說了這些,定會全然改變對劉綽的看法,惜才愛才之心大起。
“烈焰弩和震天雷?名字聽著倒是威風!”張敬則應道。
“在此之前,還有三枚信煙,又高又亮,便是在白日裡也看得清清楚楚,不知是何物所製。莫將就是看到了那奇怪的信煙,纔想去一探究竟的。”
在唐代,軍隊傳遞敵襲訊號主要依靠烽火台、軍旗、鼓聲、號角還有符信。
烽火台通常建在易於相互瞭望的高崗或山頂上,每座烽火台之間相隔30裡左右。一旦發現敵情,守台士兵會立即點燃烽火,鄰台見到後依樣傳遞,這樣敵情便可迅速傳遞到軍事中樞部門。
夜則舉鼓,晝則舉旗。軍旗的顏色、形狀和排列方式,不同的鼓點和節奏,都可以傳遞不同的命令和訊號。
聽了這些,張敬則酒都醒了大半,“良輔,你所言當真?”
野詩良輔忙道:“稟大將軍,這些都是末將親眼所見。那些刺客身上的傷口,的確是火灼造成的。末將雖未親眼見到交戰過程,但看雙方死傷情況,還有地上的痕跡,烈焰弩和震天雷的威力如何,也可見一斑。被擒獲的刺客就關在鳳翔府大牢裡,大將軍若不信,不妨將人提來審問。”
廳中之人大都與他相熟,知道他不是個誇大其詞的人。而野詩良輔提到劉綽的眼神中,分明是帶了幾分敬畏之意的。
幾乎同時,邠州節度使高固也從手下軍士口中聽到了更為震撼人心的描述。
他激動得老淚縱橫,當即揮毫潑墨,連夜派人給岐州的張敬則送了信,還叮囑道:“快快,務必親手交到張將軍手中,越快越好!”
一旁的老仆人要伺候他就寢,“阿郎,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高固盯著佈防圖,大笑著擺了擺手,“天佑我大唐啊!天佑我大唐!自安史叛亂後,數十州相繼淪陷,自鳳翔以西,邠州以北,河西、隴右大片疆域均為吐蕃所佔領。若有了此等神兵利器,何愁拿不下河湟,重拾我大唐榮耀?高忠,這讓老夫如何睡得著啊?”
第二天一大早,老仆人進屋伺候他穿衣梳洗。
高固猛地站起身,“不行,不行,我得親自去一趟鳳翔府。這個張敬則,嘴臭還不會說話,彆事情沒辦成,還把人惹惱了。”
“阿郎,您早膳還沒用呢!”高忠在身後喊道。
“天大的事,還吃什麼早膳!”
高固快馬加鞭趕往鳳翔府的同時,劉綽正在檢視傷者的情況。
她吩咐綠柳和菡萏將食物和藥材分發給傷者,然後轉身對胡纓說道:“逃走的那些人,是成不了什麼氣候。可難保,咱們回程之時,他們又派了一波人來行刺。我們必須小心防範。”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吵哄聲。
“娘子,娘子,不好了,你快出去看看吧!”韓風慌慌張張進門道。
劉綽幫受傷的護衛們重新包紮了傷口,正在清洗手上的血跡。“怎麼了,韓風?你向來是個穩重的,這是看見什麼了,嚇成這樣?”
“娘子,是張將軍,張將軍來了!”
“他來做什麼?又要讓我去赴宴受氣?來就來唄,你這是···”
“張將軍···張將軍,他是來負荊請罪的,此刻就跪在驛館院中!”
“你說什麼?”劉綽驚撥出聲。
她趕忙走到院子裡,隻見張敬則大冬天的僅著一件單薄的中衣,背著一根荊條,跪在地上。
他連夜提審了刺客,確信了野詩良輔所言烈焰弩和震天雷的威力不假後,腸子都悔青了。自己之前對劉綽的態度,實在是太過輕率和無禮了。
驛館前的街道上擠滿了人,見野詩良輔等人在門口把守著,看熱哄的百姓也隻敢遠遠觀望。
見劉綽出來,張敬則忙道:“劉員外,昨日是在下怠慢了,今日特來賠罪。”
劉綽心中疑惑,但還是禮貌地回應道:“張將軍言重了。您是堂堂一方節度使,行如此大禮,劉綽實在承受不住。”
張敬則將荊條抽出,捧在手中,“我的府邸距離驛館有三裡地遠,今日張某從節度使府一路赤膊經過,劉員外若是還不能消氣,就用這荊條打我吧,直打到消氣為止!張某絕無怨言!”
自古以來,負荊請罪都沒有人真的動手打人的。他身為岐州和隴州的最高軍政長官,能如此不顧顏麵,道歉的誠意已然足夠。
“張將軍既如此坦誠,我也不藏著掖著了。是,昨日的接風宴,我的確很不開心。可昨日被冒犯的不止我,還有綠柳。”
張敬則倒也爽快,一點不含糊地向著綠柳道:“綠柳姑娘,昨日張某多有冒犯,還請姑娘原諒!”
一旁的綠柳早就看得呆了。她在韓全義身邊待過,知道一方節度使在自己的地頭上是什麼樣的存在。
聽到這話,她站都站不穩了,忙跪到地上道:“張···張將軍言重了,您快···快起來吧!我···我不生氣了!啊,不,不對,我···奴婢從來也沒有生過您的氣。張將軍,您快起來吧!”
菡萏也從沒見過這等陣仗。她本想上前把綠柳拉起來,可看見張敬則調轉了方向,衝綠柳跪著,她自己也差點一起跪了下去。
劉綽扶額,心道:傻丫頭,人家把麵子做到這個份上,這是要我們拿東西來換的。
“張將軍,此事就此揭過。您此行究竟所為何來,還是直說吧!”
張敬則見劉綽鬆口,忙站起身,開門見山地道出了來意:“劉員外,實不相瞞,本將軍對你的烈焰弩和震天雷很感興趣。不知能否借我一看?”見劉綽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他繼續勸說:“劉員外,這些神兵利器能大大增強我軍實力,若用來對抗外敵,可是大功一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