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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十二時辰 第七章 申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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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驍衛的官署位於皇城之內,坐落於承門和朱雀門之間,由十八間懸山頂屋殿組成。皇城內的其他官署都是大門外敞,右驍衛卻與眾不同,在屋殿四周多修了一圈灰紅色的尖脊牆垣。從外頭看過去,隻能勉強看到屋頂和幾杆旗幡,顯得頗為神秘。

這是因為右驍衛負責把守皇城南側諸門,常年駐屯著大批豹騎。兵者,凶器,所以要用一道牆垣擋住煞氣,以免影響到皇城的祥和氣氛。

檀棋站在右驍衛重門前的立馬柵欄旁,保持著優雅的站姿。她頭戴帷帽,帽簷有一圈薄絹垂下,擋住了她的表情。一旁的姚汝能很焦躁,不時轉動脖頸,朝著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看去。

他們已在此等候多時,卻還沒有進去,似乎還在等著什麼。

此時夕陽西沉,再過一個時辰,長安一年中最熱鬨的上元燈會就要開始舉燭了。皇城諸多官署的人已經走了大半,偶爾有幾個輪值晚走的,也是步履匆匆,生怕耽誤了遊玩。這兩個人閒立在禦道之上,顯得十分突兀。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鼓聲。姚汝能連忙打起精神,借著夕陽餘暉去看旗語。這次的旗語不長,隻傳來一個字。姚汝能麵色沉重,轉頭對檀棋道:“乙!”

帷帽輕輕晃動了一下。這一個字,意味著公子在樂遊原的努力已經失敗,必須要啟用備選的乙號計劃。

檀棋默默地把所有的細節都檢查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氣,心臟依然跳得厲害。這是一個大膽、危險而且後患無窮的計劃,隻有徹底走投無路時才會這麼做。隻要有一步不慎,所有人都會萬劫不複。不過她並不後悔,因為這是公子的要求。

如果公子一心為太子的話,那麼她一心隻為了公子。她願意為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檀棋姑娘,照計劃執行?”姚汝能問道。

“你再仔細想想,確實沒什麼疏漏了嗎?”檀棋不太放心。這個計劃是李泌首肯,具體策劃卻是姚汝能。對這個愣頭青,檀棋並不像對公子那麼有信心。

姚汝能一拍胸膛,表示不必擔心。

“好,我們走吧。”檀棋強壓下不安,在姚汝能的伴隨下,走入右驍衛的重門。

守衛沒想到這會兒還有訪客,警惕地斜過長戟。姚汝能上前一步,手裡的腰牌一揚:“我們是來衛裡辦事的。”就要往裡邁。守衛連忙持戟擋住:“本署關防緊要,無交魚袋者不得入內,還請恕罪。”那腰牌銀光閃閃,守衛不明底細,所以話很客氣。

姚汝能道:“我們已經與趙參軍約好了,有要事相談。”

“請問貴客名諱?”

“居平康。”

守衛回身去翻檢廊下掛著的一串門籍竹片,嘩啦嘩啦找了一通,回複道:“這裡並沒有貴客的門籍。”姚汝能麵露困惑:“不會吧,趙參軍明明已經跟我們約好,你再找找?”守衛耐著性子又翻了一遍,還是沒有。

姚汝能臉色一沉:“這麼重要的事,怎麼連門籍都沒事先準備好?你是怎麼做的事!”守衛有些緊張:“這裡隻負責關防,每日更換門籍是倉曹的人。”姚汝能怒道:“我不管你們右驍衛內部什麼折騰,彆耽誤我們的時間!”完就要往裡硬闖。

幾名守衛一下都緊張起來,橫戟的橫戟,拔刀的拔刀。檀棋忽然發聲道:“莫亂來。”姚汝能這才悻悻停住腳步,退到重門之外,扔過來一片名刺:“好,好,我們不進去,你把趙參軍叫出來。”

守衛暗自鬆了口氣,倉曹的黑鍋他們可不願意背。對方肯鬆口再好不過,趕緊把話傳進去彆給自己惹事。於是他撿起名刺,跑進去回稟,過不多時,匆匆趕出來一位胖胖的青衫官員。

這位官員一臉莫名其妙,不知哪兒來了這麼兩位客人。不過他到了重門口這麼一打量,連忙拱手唱一個喏,態度客客氣氣。

前麵這個年輕護衛也就罷了,他身後那個女人,帷帽薄紗,還披著一件寬大的玄色錦袍。雖然如今氣,還穿這麼厚的錦袍有些怪異,但這身裝扮價值可不菲。

趙參軍想得很明白,有資格進這皇城的人,非富即貴;敢站在右驍衛門口點名要參軍出迎的人,更是手眼通。他區區一個八品官,可不能輕易得罪權貴。

“華燈將上,兩位到此有何貴乾?”

檀棋沒有揭開帷帽,而是直接遞過去一塊玉佩。趙參軍先是一愣,趕緊接住。這玉佩有巴掌大,雕成一簇李花形狀。李花色白,白玉剔透,兩者結合得渾然成,簡直巧奪工。

玉質上乘,更難得的是這手藝。趙參軍握著這李花玉佩,一時不知所措。檀棋道:“趙七郎,我家主人是想來接走一個人。”

趙參軍聽這個年輕女人,居然一口叫出自己排行,再低頭看那塊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名刺,眼神忽然激動起來:“尊駕……莫非來自平康坊?”帷帽上的薄紗一顫,卻未作聲。趙參軍登時會意,把玉佩還回去,然後畢恭畢敬地把兩人迎入署內。

守衛正要遞上門簿做登記,趙參軍大手一揮,把他趕開。

他們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一處待客用的靜室。趙參軍把門關好,方纔回身笑道:“沒想到下官賤名,也能入尊主人法眼。”

“嗬嗬,主人過,趙七郎的《棠棣集》中有風骨,惜乎不顯。”

趙參軍的臉上都樂出花了,他曾經附庸風雅,刊了一本詩集,不過隻有親友之間送送,沒想到那一位居然也讀過。他受寵若驚,連忙抖擻精神:“不知右相……”

“嗯?”

薄紗後的檀棋發出一聲不滿,趙參軍連忙改了口:“尊主,尊主。不知尊主此番遣貴使到此,要接誰走?”檀棋道:“張敬。”趙參軍一怔,姚汝能補充道:“就是半個時辰前你們抓來的那個人。”

西市那一場混亂,趙參軍聽了,也知道抓回來一個人。可他沒想到,這事居然連右相也驚動了。

“這,可是朝廷要犯呀……”趙參軍雖不明白這背後的複雜情勢,可至少知道這人乾係重大。檀棋道:“此人叫張敬,本就是我家主人與你們右驍衛安排的。要不然,怎麼會給靖安司的知會文牘上連名字也不留?”

她的語氣從容,平淡卻中帶著一絲高門上府的矜持與自傲。

趙參軍一聽這話,思忖片刻,右手輕輕一捶左手手心,表情恍然:“原來……竟是如此!”檀棋和姚汝能兩人心中同時一鬆:“成了。”

這個乙計劃,是讓檀棋冒充李林甫的家養婢,混入右驍衛接走張敬。整個計劃的核心,乃是在那一封右驍衛發給靖安司的文書。

拘捕張敬,是李林甫暗中授意右驍衛所為,所以文書中隻“拘拿相關人等徹查”等字眼,不寫名字。這樣李相可以不露痕跡地把人帶走,靖安司想上門討要,右驍衛隨便換另外一個人便可搪塞過去——我們隻拘拿了相關人等,可從來沒過拘拿的是你找的那一位嘛。

李泌深諳這些文牘上的文字遊戲,便反過來設法利用。既然你們隻能偷偷提人,不欲聲張,我就先行一步,冒充你們把人劫走。

那一塊玉佩,其實是李亨送給李泌的禮物。李花寓意宗室李姓。恰好這三個人都姓李,用來冒充李林甫的信物,全無破綻,實得瞞過海之妙。

所以檀棋一亮出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化名,趙參軍便先入為主,認為來人是李相所遣。再加上對方一口道出靖安司的文書細節,趙參軍更不虞有他,立刻“想通”了:哦,原來李相和本衛有著秘密合作,這是來提人啦。

這一連串暗示看似僥幸,實在是靖安司“大案牘術”殫精竭慮的成果。

檀棋見時機成熟,便催促道:“眼看燈會將至,還請參軍儘快帶我們去提人。”趙參軍一想到能和李相搭上關係,身子骨都飄了,忙不迭地答應。

趙參軍帶著兩人往衛署深處走。這裡廂廊、內室、廳庫之間環環相套,四通八達,若沒人帶一定會迷路。走過一個轉角,迎麵走來一隊軍士。趙參軍突然停住腳步,輕輕“哎”了一聲。檀棋和姚汝能的心跳登時漏跳半拍,以為出了什麼紕漏。姚汝能把手探向腰間,那裡藏著一把鐵尺。

不料趙參軍諂媚道:“再往前頭走,路暗簷低,怕貴使的帷帽有妨礙,還請多加心。”檀棋鬆了一口氣,隔著一層薄紗,在這麼窄的通道裡走路確實不方便。她把帷帽的薄紗掀下來,露出一張絕色容顏。

趙參軍驚訝於她的容貌,又不敢多看,連忙轉過身去。傳李相沉溺聲色,姬侍盈房,連這麼一個家養的奴婢都如此漂亮。他心中既存了來人是李相使者的定見,什麼細節都會往上聯想,越發篤定無疑。

他們一直走到一處院,方纔停住。這裡是院子,其實和室內也差不多,四周皆被臨近大屋的寬簷所遮,顯得逼仄昏暗。在院子儘頭是兩扇箍鐵大門,五六名守衛站在院子入口處。

據趙參軍介紹,右驍衛本身並無專門的監牢。這箍鐵大門後頭是個庫房,平時儲物,此時安排了守衛,顯然是臨時充作牢房,用來羈押要犯。

趙參軍先走過去,隔著柵欄跟衛兵嘀咕了幾句,還不時回頭朝這邊看過來。

姚汝能注意到檀棋的袖口微微發抖,讓一個弱女子來劫獄,畢竟還是太勉強了。這個計劃到底是倉促之間的急就章,中間尚有許多不確定環節,要靠一點運氣。

“被發現也不打緊。大不了直接打進去,把張都尉搶出來。”姚汝能眼望前方,手握鐵尺,語氣裡多了一分張敬式的凶狠。

檀棋為了擺脫緊張,壓低聲音問道:“你為何對那個登徒子如此上心?”

檀棋對張敬並無好感,來這裡純粹是因為公子,所以她不太理解,姚汝能為何主動請纓蹈此險地。姚汝能道:“他是英雄,不該被如此對待。劫獄這件事是違反法度的,但這是一件正確的事。”

“他真的是為闔城百姓著想?沒打算趁機逃走?”檀棋好奇地反問。

姚汝能似是受到侮辱般皺起眉頭:“張都尉若想脫走,這長安城裡可沒人能攔住他。”

檀棋歎道:“公子也是,初次跟他見麵,就敢委以重任。我真不明白,明明是一個殺了自己上司的暴徒,你們怎麼就這麼信賴?”姚汝能一直對張敬的罪名很好奇,一聽這話,連忙追問道:“姑娘知道他是因何入獄的?”

“公子略微提過,是他殺了自己上司。”

姚汝能一驚,張敬的上司是縣尉,那可是從八品下的官員,以下犯上,難怪是死罪。他又追問為什麼殺上司,檀棋搖頭不知道。姚汝能大為奇怪。根據他的觀察,張敬這個人心思深沉,不像是那種衝動性子——退一萬步講,就算張敬有心殺縣尉,憑他的手段,怎麼會被人抓個正著?

“不,不會這麼簡單,這背後一定有彆的事。”姚汝能搖頭。

“哼,他一個無聊的登徒子,能有什麼事?”檀棋一直記恨著他看自己的放肆眼神。

就在這時,趙參軍回來了,兩人連忙斂起聲息。趙參軍一臉無奈:“這事,有點難辦哪。”檀棋清眉一皺:“怎麼回事?”

趙參軍道:“若是尋常人犯,我做主就成。但這個人犯乃是甘將軍親自下令拘拿,還用了大印,按規矩,得有他的簽押準許……這件事,尊主人應該交代過貴使吧?”到這裡,他雙眼透出一絲疑惑。

按李相派使者來提人,應該先跟甘將軍通氣,讓他出具份文書或信物。這兩位隻有一塊意味不明的李花白玉,於是趙參軍有點起疑。

檀棋反應極快,昂起下巴,擺出一臉不悅:“此事涉及朝廷機密,主人不欲聲張。你落到簽押文書裡,是唯恐下人都不知道嗎?”

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趙參軍嚇得一哆嗦:“豈敢,豈敢,可右驍衛行的是軍法,在下也無權提人哪。”他見檀棋麵露不快,眼珠一轉:“將軍如今正在外麵巡城,不如兩位把貴主人的信物給我,我派個腿快的親信出去,不出半個時辰,定能從他那裡討來簽押。”

趙參軍這麼,既是回緩,也是試探。如果是真的李相使者,應該不會畏懼與將軍對質。

檀棋哪敢去找將軍,連忙提高了聲調:“我家主人要此人有急用,片刻耽擱不得。誤了大事,你可願負這個責任?”她故意不右驍衛,隻盯著趙參軍這個人追打,把壓力全壓在他身上。

趙參軍汗如雨下,可就是不肯鬆口。

局麵一下僵住了,檀棋心中開始焦灼。她一直保持著姿態高壓,是怕趙參軍回過神來會看出破綻。眼看情況朝著最惡劣的方向滑落,檀棋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讓劇痛鎮定心神,方纔開口道:“這樣好了,你帶我們進去看看,主人有幾句話要問他。”

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既不違背軍令,也能對使者有個交代。趙參軍沒許可權帶人出來,但帶人進去看還是可以的。於是他鬆了口氣,跟看守交代了幾句,開啟了庫房大門。

檀棋在進入前,輕輕咳了一聲。姚汝能瞥了一眼,看到她舉起右手,從左臂的臂釧之間抽出一方手帕來,擦了擦嘴邊。這個平淡無奇的動作,讓姚汝能的動作微微一僵,旋即眼神淩厲起來。

這個動作表示,乙計劃也不能用了,必須要采用丙計劃——這個計劃,不是出自李泌或姚汝能之手,而是檀棋自己提出來的。

三人跟著守衛邁入庫房,先聞到一股陳腐的稻草黴味。屋內昏暗,光照幾乎看不見。地上散亂地擺著一大堆竹蓆和甲冑散件,角落擱著幾個破舊箱子,貼牆角一字排開七八個木製的縛人架。

幾條交錯的烏頭鐵鏈,把一個人牢牢縛在其中一具木架子上,正是張敬。

張敬還是爬出水渠時的樣子,發髻濕散,衣襟上猶帶水痕和焦痕。看來右驍衛把他抓進來以後,還沒顧上嚴刑拷打。他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發現來的人居然是檀棋和姚汝能,獨眼精光一閃。

“喏,就是這人。”趙參軍。

檀棋道:“我要代主人問他幾句話,不知方便否?”趙參軍會意,立刻吩咐守衛都出去,本來自己也要離開,檀棋卻:“趙參軍是自己人,不必避開。”這話聽得他心中竊喜,把門從裡麵閂住。

牢房大門一關,屋子裡立刻變得更黑。這裡本來是庫房,隻留有一個的透氣窗,門上也沒有觀察孔,隻要門一關,連外頭的衛兵都沒法看到裡麵的動靜。

趙參軍嫌這裡太黑,俯身去摸旁邊的燭台。姚汝能湊過去我來打火吧。趙參軍沒多想,把燭台遞了過去。沒想到姚汝能沒摸出火鐮,反而拔出一把鐵尺,對著他後腦勺狠狠敲去。

趙參軍悶哼一聲,仆倒在地。那燭台被姚汝能一手接住,沒發出任何響動。

姚汝能把趙參軍嘴裡塞了麻核,然後把耳朵貼在門上謹慎地聽外頭動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比了個手勢,表示衛兵沒被驚動。

檀棋快走幾步到張敬麵前,低聲道:“公子讓我來救你。”張敬咧開嘴笑道:“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救我的,還不到藏弓烹狗的時候嘛。”

檀棋沒理會他的譏諷,開始解胸前的袍扣。張敬一呆:“這是什麼意思?要給我留種?”檀棋麵色漲紅,恨恨地低聲啐了他一口:“登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跺腳,轉身去了角落。

姚汝能趕緊走過來:“張都尉,你這太唐突了,檀棋姑娘也是冒了大風險才混進來的。”他一邊埋怨,一邊抽出汗巾裹在鐵鏈銜接處,悄無聲息地把張敬從縛人架上解下來。

張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脖頸,內心頗為感慨。要知道,擅闖皇城內衛還劫走囚犯,這擱在平時可是驚大案。

李泌為了救他,居然會做到這地步?

不過張敬並沒多少感激之情。那位年輕的司丞大人這麼做,絕非出於道義,隻怕是局勢又發生變化,急需借重張敬的幫助。

不過當務之急,是如何出去。

這兩個雛兒顯然是冒充了什麼人的身份,混了進來,但關鍵在於,他們打算怎麼把自己從右驍衛弄出去。

張敬轉過頭去,看到那邊檀棋已經把錦袍脫下,擱在旁邊的箱頂,正在把帷帽周圍一圈的薄紗拆下來。那句輕佻的話真把她氣著了,於是張敬知趣地沒有湊過去,耐心在原地等待。

檀棋氣鼓鼓地把帷帽處置完,然後和錦袍一起扔給張敬,冷冷道:“穿上。”張敬一摸帷帽,發現裡麵換了一圈厚紗。它和原來的薄紗顏色一樣,可支數更加稠密。戴上這個,隻要把麵紗垂下來,外麵的人根本看不清臉。

張敬立刻明白了他們的打算。

自己和檀棋個頭相差不多,披上錦袍和帷帽,大搖大擺離開,外人根本想不到袍子裡的人已經調包了。

張敬手捏帽簷,眯眼看向檀棋:“好一個李代桃僵之計。可這樣一來,豈不是要把你獨自扔在這虎穴裡?”這個計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檀棋必須要代替張敬留下來。因為離開牢房的人數必須對得上,守衛纔不會起疑心。

檀棋看也不看他:“這不需要你操心,公子自會來救我。”

張敬搖搖頭,伸手把帷帽重新戴到檀棋頭上。這個放肆動作讓檀棋嚇了一跳,差點喊出來。她下意識要躲,張敬卻抓住她的胳膊,咧嘴笑道:“不成,這個計劃不合我的口味。”

檀棋有點氣惱,想甩開他的手,可那隻手好似火鉗一樣,讓她根本掙脫不開。她隻能壓低嗓子用氣聲吼道:“你想讓公子的努力白費嗎?”

“不,隻是不習慣讓女人代我送死罷了。”張敬一臉認真。

檀棋放棄了掙紮,不甘心地瞪著張敬:“好個君子,那你打算怎麼離開?”張敬豎起指頭晃了晃,笑了:“正好我有一個讓所有人都安全離開的辦法。”

牢房外頭的衛兵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他們很羨慕有機會參加首日燈會的同僚。不過上元燈會要足足持續三,今輪值完,明就能出去樂和一下了。守衛們正聊到興頭上,忽然一個人聳了聳鼻子:“哪裡在燒飯?煙都飄到這裡來了。”

很快周圍一圈的人都聞到了,大家循味道低頭一看,赫然發現濃煙是從牢房大門間的縫隙湧出來的。他們連忙咣咣咣敲門,想弄清楚裡麵究竟發生了什麼。

可門是趙參軍親手從裡麵閂住的,除非有撞木,否則從外麵沒法開。眼看煙火越發濃厚,甚至隱隱還能看到火苗,衛兵們登時急了。右驍衛的屋殿坐落很密集,又都是木製建築,隻要有點明火,就可能蔓延一片。

牢房前一片混亂,有人趕緊去提水,有人應該想辦法開啟門,還有的最好先稟報上峰,然後被人吼上峰不就在裡頭嗎!每個人都不知所措。

好在沒過多久,大門從裡麵被猛然推開。先是一團濃煙撲出,隨即趙參軍和其他三個人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狼狽不堪……等等!三個?衛兵們再仔細一看,那個囚犯居然也在其中,身上鎖鏈五花大綁,被趙參軍牽在身後。隻是黑煙彌漫,看不太清細節。

趙參軍一出來,就氣急敗壞地嚷道:“裡頭燭盞碰燃了稻草,快叫人來救火,不能讓火勢蔓延開來!”他是在場職銜最高者,他一發話,衛兵們立刻穩定了軍心。趙參軍一扯那囚犯,邊往外走邊喊:“這個重要人犯我先轉移到安全地方,你們趕緊鳴鑼示警!”

話音剛落,牢房裡的火光驟然一亮。那熊熊的火頭,洶湧地撲向兩側廂房。衛兵們沒料到這次火勢如此凶猛,再顧不得其他,四處找撲火的器械。不少人心裡都在稱讚參軍英明,及時把人犯弄出來,萬一真燒死在裡頭,把門的人都要倒黴。

很快走水鑼響起,一撥撥的士兵往裡麵跑去,腳步紛亂。而那火勢越發凶猛,灰煙四處彌散,所有人都捂住口鼻,咳嗽著低頭前行。趙參軍一行逆著人流朝外走去,煙氣繚繞中,完全沒人留意他們。

趙參軍走在前麵,麵色僵硬鐵青。那囚犯雖然身上掛著鎖鏈,右手卻沒受到束縛,緊握著什麼東西,始終沒離開趙參軍的背心。檀棋和姚汝能在後麵緊跟著,心中又驚又佩。

他們萬萬沒想到,張敬居然一把火把整個牢房給點了。

他們兩個想的主意,都是如何遮掩身形低調行事;而張敬卻截然相反,身形藏不住,不要緊,鬨出一個更大的事轉移視線。

這辦法簡單粗暴,可卻偏偏以力破巧。彆檀棋和姚汝能,就是李泌也沒這麼狠辣的魄力,為了救一個人,居然燒了整個右驍衛。

“隻是這麼一鬨,公子接下來的麻煩,隻怕會更多。”

檀棋暗自歎息了一聲,對前頭那家夥卻沒多少怨憤。畢竟他是為了不讓自己犧牲,才會選擇這種方式。這登徒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檀棋抬眼看向張敬,可他的背影卻在黑煙遮掩下模糊不清。

很快這一行人回到趙參軍的房間。進了門,趙參軍一屁股坐到茵毯上,臉色鐵青。張敬抖落掉身上的鎖鏈,笑道:“閣下配合得不錯。接下來,還得幫我找一身衣服。”趙參軍知道多無益,沉默著起身開啟櫃子,翻出一套備用的八品常服。

張敬也不避人,大剌剌地把衣服換好,正欲出門。趙參軍忽然把他叫住:“你就這麼走啦?”三人回頭,不知他什麼意思。趙參軍一歪腦袋,指指自己脖頸:“行行好,往這兒來一下吧,我能少擔點責任。”張敬大笑:“誠如遵命。”然後立起手掌用力敲了一記,趙參軍登時心滿意足地暈厥過去。

三人沒敢多逗留,離開房間後直奔外麵。此時火勢越來越大,整個右驍衛的留守人員都被驚動,四處都能聽見有人喊“走水!走水!”。在這混亂中,根本沒人理會這幾個人。他們大搖大擺沿著走廊前行,一路順順當當走到重門。

隻要過了重門,就算是逃出了生。姚汝能和檀棋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剛才那段時間不長,可實在太煎熬了,他們迫不及待要喘息一下。

就在這時,一個披甲男子從走廊另外一端迎麵跑過來,可能也是急著趕去救火。右驍衛的走廊很狹窄,隻能容兩人並肩而行。三人隻好提前側身避讓。光線昏暗,看不清對方的臉龐,姚汝能在轉身時無意瞥到那男子的肩甲旁有兩條白絛,急忙想對其他兩人示警,可已經晚了。

那男子與張敬身子交錯時,恰好四目相對,頓時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是崔器。

這事來也巧。崔器把張敬抓來右驍衛之後,一直沒走。他知道自己在靖安司肯定待不下去了,急於跟右驍衛的長官談談安置和待遇。可幾位長官都外出了,他隻好忐忑不安地等在房間裡。剛才走水的銅鑼響起,他覺得不能乾坐著,想出來表現一下,沒想到一出門居然碰到熟人。

崔器這個人雖然怯懦,反應卻是一流,的病發,比他本身出麵更有效果。要知道,子十前還專門為老人設帳送行,聖眷深重。若子聽賀知章被甘守誠的魯莽活活氣死,發下雷霆之怒,一個區區右驍衛將軍可接不住。

甘守誠和張敬沒有深仇大恨,隻是賣李相一個人情罷了。為了這點利益,他可不願意去扛害死賀知章的黑鍋。所以在李泌咄咄逼人之勢下,外加賀知章的兒子在旁邊相助,甘守誠終於不情願地做出了讓步。

此事來簡單,其中鉤心鬥角之處,也是極耗心神。

李泌的手指捏緊衣角,喃喃了一句突兀的話:“自古華山,隻有一條路。”

檀棋、姚汝能聽到這裡,無不撫膺歎息。他們冒著風險潛入衛署,已做好了孤立無援的準備,原來李泌也一直在外頭奔走,從未放棄。兩邊拚儘全力,才奇跡般地把張敬撈了出來。

可張敬為何不能回靖安司呢?

李泌嘖了一聲,露出一臉不屑:“甘守誠吃了這個癟,可不太甘心。他放出話去,不許張敬你公開出現在靖安司,否則他會以欽犯之名再次將你拘押——真是家子氣。所以我隻能找慈悲寺住持,尋了個與靖安司一牆之隔的草廬,徐賓會暫時負責兩邊聯絡。”

“反正張都尉沒什麼機會留在草廬裡,權當哄甘將軍消氣了。”姚汝能摩挲著蒲團,諷刺地。

一想到堂堂右驍衛將軍為了挽回顏麵,像孩子一樣耍無賴,眾人都笑起來,氣氛總算輕鬆了一點。

張敬沒有笑,他以肘支膝,手托著下巴正陷入沉思。

他不是在想突厥人,而是在想李泌。

張敬當不良帥時,經手了太多案子,聽了太多供詞。李泌這一番敘述,其中矛盾牴牾之處甚多。

賀知章一直反對用張敬,怎麼會因為這件事而氣得暈厥呢?當時在屋子裡的隻有李泌與賀知章,賀知章突然病發,然後李泌出來宣稱是右驍衛氣壞了老人,從頭到尾,隻有李泌一個人的辭。

賀知章真正病發的原因是什麼?在那間屋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自古華山一條路,如果想上去,就得有覺悟排除掉一切障礙。這是什麼意思?

張敬盯著李泌充滿血絲的雙眼,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辦案,有些事,不必弄得太明白。於是張敬雙手抱拳:“李司丞曾言,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突厥人,果然是言出必踐。”

李泌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沒多做解釋,淡淡反問道:“不知張都尉是否也仍像當初承諾的那樣?”

“自然,否則也不會回來了。”張敬道,“朝廷是朝廷,百姓是百姓。”

兩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眼神裡都看到一些東西,心照不宣。禪院之外,忽然有鳥鳴響起,兩人同時嗬嗬苦笑起來。

“好了,閒聊到此為止。我們已經浪費半個時辰在蠢材身上,正事吧。”李泌敲敲榻邊,其他幾個人連忙把身子挺直。

他把關於猛火雷數量的疑問,儘數與張敬。張敬點點頭:“英雄所見略同。我從河裡爬出來時,本來就想提醒李司丞這一點——從貨棧規模來看,突厥人掌握的猛火雷數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他們一定還有一個更大的計劃,正在實行。”

李泌看了眼徐賓,徐賓連忙起身道:“哎哎,今街上的人實在太多,光是東、西二市附近就有幾百輛畜力和人力車,全城街道的車子數量不下萬輛。光靠望樓,根本不可能追蹤到突厥人運送猛火雷的板車。如今又被……哎,被右驍衛耽擱了半個多時辰,隻怕,隻怕已經運到了他們想要的地方。”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李司丞可曾覺察?”張敬的聲音變得凝重起來,“我總有一種感覺,突厥狼衛背後,還有其他人。”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草原上的可汗,還用你!”草廬裡人少,檀棋也變得大膽起來。

張敬卻搖搖頭:“不,我是在這長安城內。”他用指頭在蒲團前的灰塵裡畫了幾道:“你們想想,突厥狼衛找崔六郎要長安坊圖,因為他們對長安不熟悉,對不對?”

李泌沉著臉,沒話,可手卻一下下拍著榻邊。

“可咱們回想一下這一路的追查。突厥狼衛之前已潛伏有大量人手,既有萬全宅,也有集結用的貨棧,還能聯絡到外地的貨運腳行——彆的不,單是昌明坊那個廢棄貨棧的選擇,就極有眼光。位置隱秘,距離鬨市不遠,且有兩個出入口,便於掩人耳目運送大宗貨物。有這種眼光的人,對長安一定非常熟悉,還用得著再去找坊圖嗎?”

姚汝能試探著猜道:“也許他們是想讓計劃執行得更精確一些?”

“如果突厥狼衛是想讓猛火雷在城中引發混亂,長安繁華之地就那麼十幾坊,哪裡需要什麼坊圖,駕著馬車往北衝就是了。”張敬端起一杯清水,一飲而儘。

姚汝能想了一下,確實如此。猛火雷的威力太大,不需要精確地放到什麼地方,隨便扔過去就是一片。

“突厥狼衛整個的計劃,給我一種強烈的感覺,它似乎由風格截然不同的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人對長安城十分熟悉,人脈頗廣,甚至能在懷遠坊的祆祠提前半年安插內線;還有一部分人對長安城十分陌生,不得不臨時求助於坊圖,還搞了一次倉促的突擊。”

稍微停頓了一下,張敬豎起了一根指頭:“簡單來,就是一句話:突厥不過是一個草原上的破落戶,哪有能力獨立跨越千裡跑來長安,搞如此精密的襲擊?”

聽到這裡,李泌的眼神陡然尖銳起來,循著張敬的思路,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推論:“那張都尉你的結論是,有人在幫他們?”

張敬把杯子重重擱在地麵上,苦笑道:“恐怕……除了狼衛,我們要麵對一個更強大的敵人,這個敵人對長安非常熟悉,突厥狼衛隻是他們的一把刀、一枚棋子。”

這一句話出來,草廬裡陷入可怕的安靜。可以聽得見,每個人的呼吸聲都變得粗重。突厥狼衛居然隻是一個開始?還有一個更強大的敵人?這個訊息足以讓所有人眼前一黑。

此前李泌雖然有所覺察,可沒有張敬想得這麼遠。他越想越覺得合理,但越合理就越發心驚。究竟是什麼敵人,要假手突厥人來毀滅長安城?大唐的敵人很多,可這麼兇殘又這麼狡黠的,實在是鳳毛麟角。

李泌的腦海裡甚至閃過一絲悔意。如果賀監還在的話,以他的朝堂經驗,不定能看出更多東西。他自嘲地擺了擺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趕開:“徐賓,現在有什麼進展嗎?”

徐賓糾結了半,最後隻吐出兩個字:“沒有……”

突厥狼衛覆沒之後,大部分人覺得大事已定。除了王韞秀之外,其他調查都是例行公事的收尾,調查人員不會太上心,更不可能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李泌欲下令督促他們重新檢查,張敬卻攔住了他:“沒用的。如果是那個神秘敵人,不會給我們留下任何可追查的線索。”

李泌有些氣惱地站起身來,在草廬裡踱來踱去。好不容易乾掉突厥狼衛,卻又冒出一個神秘敵手。現在明知他身潛在長安腹心,卻全無痕跡。他就像是一條蜥蜴,甩掉了狼衛這根尾巴,直接遁入深深的迷霧之中。

“沒有線索,那就逼出線索!叫所有人使勁查!之前突厥狼衛在西市跑了,後來不也找出一條路了嗎?”李泌對徐賓喝道,他付出這麼大代價,可不能在這裡就放棄。

徐賓擦擦額頭的汗水,又一次翻檢手邊的文書,試圖在裡麵找到一點稍微好點的訊息。他看了半,勉強抬起頭來:“隻有一個……哎哎,勉強算是線索吧……我們抓到了曹破延。”

旁邊張敬一愣。他記得在昌明坊衝突中,自己親手刺死了曹破延,怎麼他又複活了?

李泌先是大喜,這曹破延可是狼衛的重要人物,一定知道些訊息;隨後又很生氣,抓了這麼重要的人物,徐賓為何不早稟報?徐賓把眼睛湊近文書,看了幾次,抬起頭苦笑道:“哎哎,之所以沒稟報,是因為我們發現他時,他已是重傷彌留,沒有問話的價值。”

指望一個狼衛自願開口,實在是太難了。何況曹破延奄奄一息,沒法動用嚴刑拷打。也難怪靖安司沒把這個當成一件有價值的事。

“要不,讓我去問一次話吧。”張敬活動了一下指頭,任由殺氣洋溢位來。李泌疑惑道:“他現在可受不住你五尊閻羅的手段。”

“撬開一個人的嘴,並不一定得用強。”張敬的獨眼眯起來,“何況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的話音剛落,一聲清脆的響聲,從圍牆隔壁的靖安司大殿水漏傳來。旋即慈悲寺的大鐘也訇然響起,由近及遠,諸坊的鼓聲和鐘聲次第響起,恢宏深遠,響徹整個長安城。萬千盞燈籠同時舉燭,行將黯然的空重新變亮,光彩明耀,火樹銀花。

酉時已到,長安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上元燈會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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