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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十二時辰 第十一章 戌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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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李泌一眼就看出來,那四根亭柱每根都有五抱之粗,

光是原木運進來的費用,就足以讓十幾個戶人家破產。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戌正。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相比起其他坊市的觀燈人潮,平日繁華之最的平康坊,此時反倒清靜得多。因為平康裡的姑娘們都被貴人們邀走伴遊,青樓為之一空。大約得到深夜兩更時分,姑娘們與貴人才會陸續歸來,開宴歡飲。

一走進坊內,檀棋就厭惡地聳了聳鼻子。街上此時彌漫著一股蘇合香的味道,這是上燈之後,香車出遊散發出來的。這香調得太過濃鬱輕佻,卻十分黏衣,一沾袖子就揮之不去。她可不想被人誤會成伴遊女。

張敬道:“放心好了,不會有人誤會,今夜稍微有身份的粉牌,都在外頭呢。”檀棋初聽寬心,再一琢磨,這分明是嘲弄嘛!她正要發作,張敬已揚鞭道:“那裡就是李相的府邸了。”

檀棋望去,原來李林甫的宅邸就在平康裡對麵,高牆蒼瓦,裡頭隻怕又有十進之深。門前列著十二把長戟,左右兩根閥閱立柱,柱頂有瓦筒烏頭,顯出不凡氣度。來也怪,明明簷下掛著一排紅紙燈籠,光線卻隻及門前數丈,其他地方還是一片黑暗。遠遠望去,好似一頭黑獸張開了血盆大口。

處處與公子作對的那個人,就住在這裡啊……檀棋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趕緊催馬快走了幾步,彷彿待久了會被吃掉似的。

“對了,伊斯執事呢?”檀棋忽然想起來,還有這麼一位跟著。張敬回頭掃了一眼,大街上不見蹤影,這家夥自從跨過朱雀大街後就沒見過,想來是走散了吧。

“無所謂了,隨便他。”

張敬對這一帶輕車熟路,兩人走過兩個十字街口,看到東北角有一片青瓦宅院。

這些宅院像是出自軍匠之手,建築樣式幾乎一樣,排列嚴整,都是三進七房。唯一能把它們區分開來的,是每一處中庭高高飄飄起的鳥獸旗麾:有熊有虎,有隼有蛟,沒有重複的——這正是十位節度使設在長安的留後院,每個院的旗麾,都與節度使的軍號相應和,一看便知是哪家節度使的院子。

而留後院的對麵街裡,則是雜七雜八的一溜商鋪,都是珍珠寶石、香料、金銀器、絲織、漆物之類的奢侈品鋪子。留後院每年在京中采購大量禮品,商家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良機。

不過這會兒鋪子都已經關門,店主夥計都跑出去看燈了,整條街幾乎沒人。張敬與檀棋辨了辨方向,七轉八轉,來到巷子最儘頭的一家劉記書肆。這家書肆的門麵比其他鋪子都要,幾乎隻是兩扇門的寬度,兩側緊鄰著一個車馬行與銀匠鋪。這個時辰,書肆早已關門,連門板都上了。

據刺客供認,這家劉記書肆是守捉郎的火點。火點是他們的專用切口,指的是用於任務發放的聯絡點。在火點負責的人,叫作火師,也是張敬這次要找的關鍵人物。

按道理,應該先讓刺客叫開門,明情況,再進去跟火師交涉。但張敬在入巷前已經和望樓確認過了,馬車押送著刺客還在路上,趕過來還要一陣。

張敬不能再等了。自從得知靖安司被襲擊後,其實他比檀棋還要焦慮。內心中那一股不祥的預感,越發強烈。他必須抓緊每一個彈指的時間。

他沒有去拍門板,而是走到了門板左側的牆邊。這是一堵黃色的夯土牆,夯工粗糙,牆上有大大的土坑。張敬數到,紀念一下自己這次不凡的手筆。

剛才元載在報告裡查到了聞染的下落,猛然想起來,封大倫透露,永王似乎對聞染懷有興趣。若把她交給永王,又是一樁大人情!

所以元載權衡再三,決定親自來抓聞染,以紀念這曆史性的一刻。不過他並沒有輕敵,在接近鋪子前,指示身邊的不良人把四周先封鎖起來。元載做事,信奉滴水不漏,再的紕漏也得預防著點。

就連姚汝能那邊,元載都悄悄安排了一個眼線。一旦發現姚汝能跟旁人耳語或傳遞字條,就立刻過來通報。真正萬無一失!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元載慢慢走到那生熟藥鋪子門前。他同情地注視著甕裡的這些可憐龜鱉,抬起右手,準備向下用力一劃,用這個極具象征性的手勢完成傑作的最後一步。

可是他的手臂在半空隻劃了一半,卻驟然停住了。

轟隆一聲,一匹馬從鋪子裡踹破房門衝出來。它去勢很猛,附近的不良人被一下子撞飛了好幾個。其他人不敢靠近,隻好圍在周圍呐喊。馬匹在鋪子前轉了幾圈,卻沒有立刻跑開。不良人這時纔看清,馬背上伏著一男一女。

元載處變不驚,站在原地大聲喝道:“嚴守位置!”

他看出來了,這馬隻是衝出來那一下聲勢驚人,騎士自己都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隻要封鎖做好,他們倆沒有機會逃掉。不良人們也反應過來,紛紛抽出鐵尺,從三個方向靠近馬匹。這樣無論那坐騎如何凶悍,總會有一隊攻擊者對準它最脆弱的側麵。

騎士也意識到這個危機了,他環顧四周,一抖韁繩,縱馬朝著唯一沒有敵人的方向衝過去。

元載冷笑,觀察著他的困獸猶鬥。

騎士跑去的方向,是封鎖圈唯一的一個缺口,它所在的位置,恰好是靖安司的正門。此時大殿還在熊熊燃燒,絲毫不見熄滅的跡象。

正因為如此,元載才沒有封鎖這裡。往這裡逃的人,反正會被火場阻住,死路一條。

可元載的笑容突然在臉上凝住了。

靖安司的正門很窄,不容馬匹通過。可是為了避免火勢蔓延,救火人員已經把這附近的牆給扒掉了,清出一條隔離帶。那個騎士駕著坐騎,輕而易舉地越過斷牆殘垣,一馬兩人很快就消失在熊熊大火裡。

他們這是乾什麼?窮途末路想要自殺?

不對!

元載飛速轉動著腦筋,然後對不良人叫道:“快,去京兆府和後花園的坊牆外!”

元載研究過靖安司的佈局,裡麵的建築間隔很寬。如果一個人決心夠狠、速度夠快的話,可以勉強穿過起火的大殿和左右偏殿之間,抵達後花園或者京兆府偏門。

一直到這會兒,元載還是不太著急。鑽進靖安司是一招妙棋,然後呢?

後花園和京兆府這兩個地方的圍牆都在,騎士隻能棄馬翻牆。一男一女徒步前進,在圍捕之下又能走多遠?

不良人在上司的嚴令下,兵分數路。一隊進入京兆府堵住偏門;一隊繞道去了後花園的坊牆外頭,連水渠都被控製住;還有一路披上火浣布,硬著頭皮闖入火場。

很快兩隊來報,都不見動靜。又過了一陣,進入火場的第三隊狼狽地跑回來,他們隻看到了那匹馬被扔在庭院裡,人卻不見蹤影。

元載大怒,這他們能跑哪兒去?還能飛上不成?!他手掌一壓,讓不良人再仔細搜查一遍!一定得找到聞染,不能給這美妙的一夜留下瑕疵。不良人為難地再強行進入,怕會有傷亡。元載看著他:“你不進去,現在就會有傷亡了。”

不良人麵如死灰,隻得再去召集人手,再闖火場。沒想到這時元載一句:“且慢。”

他仰起頭,看到在大殿後麵,還有一個建築高高聳立著,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大望樓!

大望樓就矗立在後花園裡,如果他們棄馬要逃,隻能是順梯子爬到樓頂,躲在上頭。等風頭過了,再下來逃走。沒錯,姚汝能那個渾蛋,不是正在修大望樓嗎?

元載想到這裡,臉色轉冷,的一個靖安吏也敢在他麵前耍心眼?他喝令召集不良人,親自帶隊,要去甕中捉鱉。

你們能上去,可是下來就難了!

為了修複大望樓,救援人員打通了一條相對安全的進入路徑。修複者不用強行穿過起火的三大殿,而是從京兆府這邊的牆上打的一個洞,進入臨近的靖安司監牢,再從監牢前的花園翻入後花園。

元載帶著人,就從這條路進入後花園。他一馬當先,手腳並用攀上木梯,噌噌噌一口氣爬到了頂端。

大望樓的頂端非常寬敞,是一個長寬約十二丈的寬方平台,地上鋪著一層厚氈毯,四邊有圍欄,中間的樞柱支起一麵翼立亭頂,以遮蔽風雨。

此時在平台上,八具武侯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倒在地。蜥皮鼓、五色旗、紫燈籠等訊號用具扔了一地,還有飯釜、水囊、暖爐、披風之類的生活用品散亂地扔著。姚汝能和其他兩個雜役正蹲在那裡,逐一進行檢查。除此之外,彆無他人。

見到元載突然氣勢洶洶地爬上來,姚汝能覺得很意外。元載掃視一圈,發現這裡實在沒有藏人的地方,便衝姚汝能喝道:“你把聞染藏哪裡去了?那個男人是誰?”

姚汝能無辜地回答:“在下一接到命令,立刻趕緊來修複大望樓,這不是您要求的嗎?哪有時間去藏人啊?”

元載身子前傾,大腦門幾乎頂住姚汝能的臉:“若不是你通風報信,他們怎麼會突然從藥鋪裡逃走?”他轉過頭去,向另外一個雜役:“你!你看到沒有?”

這雜役就是他安排的眼線,這人一看長官發火,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回稟評事,在下一直緊隨姚汝能左右,他……他確實沒跟任何人傳遞過訊息。”

“不可能!那是你沒看出來。你把他跟什麼人過話,做了什麼,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元載煩躁地搓著手指,簡直不敢相信,在自己眼皮下,居然讓聞染逃了。

雜役記性很好。姚汝能先跟幾個主事談過,內容不外乎是籌備修複材料與人手,現場征用了慈悲寺門前的一批大燈籠。然後他又請救火兵開辟了一條安全通道,帶著這批材料爬上了大望樓,評估損失情況。

雜役記得姚汝能跟人來往的每一個細節,清清楚楚,沒有任何疑點。元載不死心,追問那批燈籠在哪裡。雜役一指,它們正掛在大望樓的亭頂外緣。這是在提醒周圍望樓,這裡出現故障,正在檢修。

元載趴在圍欄邊緣,探頭挨個去摸燈籠,幾次差點翻倒出去。可讓他失望的是,燈籠上除了卍字紋飾之外,沒看到任何字跡。元載縮回身子,俯瞰著下麵的靖安司,一片黑漆漆的。

這次他真是想不出來,聞染和那個神秘男子,到底還能藏在哪裡。

“儘快修好,不然重罰!”

元載一拂袖子,從大望樓上悻悻地爬下去。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

看到他爬下去走遠,姚汝能這才擦了擦汗,心中連呼僥幸。他吩咐那兩個雜役繼續翻檢屍體,然後背過身去,輕輕地撥轉其中一盞燈籠。

這盞燈籠的罩紙分成兩半,一半薄紙,一半厚紙。如果燈籠轉動起來的話,從一個固定的角度看過去,會看到燭光忽亮忽暗。姚汝能的手法很有規律,很快,在大望樓附近的一片陰森林子裡,亮起了一個很的光團。光團閃爍幾下,似乎在與大望樓應和,隨後熄滅。

姚汝能徹底放下心來。

他被元載逼問出藥鋪地址以後,立刻對吉溫提出:現在滿城觀燈,很難從彆處運來修複物資,不如就地取材,比如慈悲寺門前懸掛的那些大燈籠。

這個理由完全合理,直接就被批準。然後姚汝能藉口檢查,爬到其中一盞燈籠前。

他知道,在遠處藥鋪裡頭,岑參正看著這個燈籠,玩著韻字轉換的遊戲。姚汝能撥轉燈籠,把訊號發出去,默默祈禱岑參能夠注意到這個變化,並及時解讀出來。

時間緊迫,姚汝能隻能告訴岑參,儘快帶聞染離開,闖入火場,來到靖安司右偏殿附近的圍牆。

之前李泌在隔壁慈悲寺的草廬裡,設立了一個臨時議事廳,並在圍牆立了兩個木梯,方便來往。這個草廬的存在,隻有李泌、張敬、姚汝能、檀棋和徐賓五個人知道。

岑參不愧是詩人,果然準確捕捉到了這則訊息。他了一匹馬,帶著聞染衝入火場,然後迅速翻過圍牆,撤走梯子,躲到草廬裡。元載再神通廣大,也想不到,靖安司在隔壁慈悲寺裡還有個落腳點。

現在聞染暫時安全了,姚汝能終於可以把注意力放回到大望樓本身。

大望樓一共配備有八名武侯,兼顧四方收發。可現在這八個人都死在上頭,且俱是一刀刺中心臟致命。蚍蜉顯然先襲擊的大望樓,打瞎靖安司的眼睛,然後才實施下一步行動。

現場沒有格鬥痕跡,姚汝能不相信這世上能有人可以在這麼狹窄的空間,把這八人悄無聲息地乾掉。他仔細搜尋了半,發現那個飯釜翻倒在地,裡麵的羊肉湯全灑在地板上。他用指頭蹭了蹭,放在鼻子邊嗅了下,嗅不出個所以然來。再開啟水囊,裡麵的清水早已漏光。

姚汝能猜想,會不會是羊肉湯或水裡被人事先下了毒,這十幾個人中了毒之後,才遭到襲擊,所以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到底怎麼回事,恐怕隻能等仵作來剖腹檢驗了。

如果這個猜測成立,下毒的一定是蚍蜉安插在靖安司裡的內奸,而且這個內奸很可能還活著。想到這點,姚汝能心中不禁一沉。

可以想象得到,蚍蜉就是利用突厥狼衛的幕後組織,他們襲擊靖安司,一定有更深的用意。

姚汝能吩咐雜役,多叫幾個人來,把這些屍體背下去。雜役口裡應著,手裡拖起一具屍體的腳踝,往平台下一扔,一會兒地上傳來“啪”的落地聲。姚汝能大怒,給了雜役一記耳光:“放尊重點!這都是為國捐軀的烈士!”

雜役隻當他是為了報監視之仇,捂住臉唯唯諾諾。姚汝能不再理他,繼續評估大望樓的損失。

通訊用的旗鼓角燈等物什還在,沒受什麼損失,可是再找八個懂旗語的武侯就很難了。訓練這批人耗費極貴,所以大望樓隻有兩輪班次,現在另外八個人分散在全城各地,短促間根本沒法召集。

再者,現在全城燈火通明,可以是一年之中望樓通訊條件最差的日子。即使恢複,也沒法傳輸太複雜的資訊。

更麻煩的是,大望樓周圍一圈望樓,全都滅了燈,很可能樓上守衛也已經遭遇不測。換句話,大望樓隻能跳過這一圈望樓,向更遠的望樓傳遞訊號,這樣誤差會很大。

要在一個時辰之內修複大望樓,幾乎不可能。

姚汝能一拳砸在圍欄上,突然覺得心灰意冷。靖安司儘毀,李司丞去向不明,唯一的乾將張敬如今被打成了叛徒。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阻止闕勒霍多的陰謀。

姚汝能慢慢讓身子半靠著亭柱,無力地朝外麵黑漆漆的夜空望去,內心充滿挫敗的絕望。長安城終於展露出它的怪獸本性,一點點吞噬掉那些拒絕同化的人。

李司丞和張都尉都無力阻止,更何況我一個新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裡目睹這座城市的毀滅吧。

可是,過了幾個彈指後,他忽然睜圓了眼睛,似乎看到什麼奇怪的動向。他集中全部精力,向著遠處望樓群仔細觀察了一陣。他注意到,那些望樓之間,正在做著有規律的交流,紫燈若隱若現,似乎一路傳到很遙遠的地方去。

咦?望樓應是以大望樓為樞紐,怎麼彼此傳起訊息來了?姚汝能再仔細一看,它們不是互相傳,而是有一個特定方向。雖然那個方向是哪裡不知道,但姚汝能立刻判斷出來,那裡應該形成了一個新的樞紐。

“是張都尉!”

姚汝能陡然變得興奮。他想起來了,能有資格號令整個望樓體係的人,除了大望樓,隻有假過節的張敬。

要知道,望樓體係的運作完全獨立於其他衙署。哪怕張敬被全城通緝,隻要大望樓這邊沒有撤銷假節,其他望樓仍舊會聽命於他。

張都尉,他還沒有放棄!他還在奔走。

長安城還沒有失掉最後一點希望。

姚汝能胸中的激情湧動,難以自已。他抓住欄杆,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位置對張都尉……不,對整個長安城都十分重要。

隻要自己掌控住大望樓,張敬便可以繼續利用望樓體係追查,那麼,尚還有一線希望阻止闕勒霍多。長安城的命運,將取決於他在大望樓上能撐多久。

大勢已如此艱難,若我再放棄的話,那就再無希望可言!

姚汝能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堅毅起來。他拎起紫燈籠,向著那邊清晰地發出一段訊息,並重複三遍。然後他放下燈籠,捏緊了拳頭。

接下來,他要死死守住這裡,就像當年張都尉在西域死守撥換城烽燧一樣,哪怕與整個靖安司為敵也在所不惜。

張敬和檀棋站在書肆前頭的巷子裡,焦慮地向外望去。在巷子口,十幾個守捉郎封住了出路,個個虎視眈眈。

巷子外麵一直很安靜,大街上不斷有遊人路過,遠處還有隱隱的絲竹之聲。可張敬允諾將很快抵達的車隊,卻還遲遲沒有動靜。

“你還要我們等到什麼時候?車隊呢?劉十七呢?”守捉郎的隊正上前一步,手裡的鐵錘高高舉起,眼神不善。他手下的守捉郎們已經失去了耐心,掂著武器越站越近。

“今日觀燈,路上遷延並不奇怪——”張敬把銅牌一伸,厲聲道,“你們不要輕舉妄動,這可是襲擊朝廷。”

隊正冷笑道:“就算是朝廷的貴人們,殺了人,也不能一走了之。”他認為這個騙子是在虛張聲勢,手臂一振,喝令將其拿下。

眾人一擁而上,個個爭先。

火師被殺,這些保衛者一定會被重罰,隻有抓住凶手,才能減輕自己的罪愆。張敬見場麵快彈壓不住了,“唰”抽出佩刀,刀尖一指前方:“靠近者死!”

“恩必報,債必償!”

守捉郎們低聲喊著號子,慢慢靠近。張敬還想試圖喊話,可對麵一直齊聲低吼著,根本不搭話。五花八門的兵刃朝著張敬和檀棋刺來。

張敬不能躲,因為檀棋就在身後。他隻能正麵硬擋。甫一交手,他對這些兵器感覺極不適應,居然被壓製在下風。

守捉郎的武器以匠具為主,有鐵錘、鐮刀、馬鞭、鑿子、草叉之類,形形。在守捉城裡,沒有專門的軍器監打造兵器,居民們都是一把工具在手。平時用來乾活,戰時當兵器,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獨有的一套格鬥玩意。

所幸巷子狹窄,守捉郎沒法一次全投入戰鬥。張敬咬緊牙關,儘量利用地理上最後一點點優勢,拚死抵擋。

前麵的兩三個人被打倒了,後續敵人卻源源不斷。張敬覺得這麼下去不是事,便從腰裡掏出三枚煙丸,扔了出去。

煙霧一騰起,整個巷子裡立刻陷入一片迷茫。燈籠在霧中變成模糊的光團,人影憧憧分不出是誰。張敬抓住檀棋的手,拚命朝外跑去。檀棋知道此時性命攸關,一聲不吭,任憑張敬拽著。

兩人快跑出巷子口時,守捉郎們也已恢複視線,窮追過來。張敬猛推了一把檀棋,指向前方:“坊角鋪兵,快去報官!”

“那你呢?”

“我來擋住他們!”張敬猛一回身,把佩刀橫在胸前。

守捉郎畢竟是地下組織,官府再默許,也不會容忍他們在長安鬨事。隻要能驚動鋪兵,守捉郎就會知難而退。

“記住!提我的名字!”張敬喊。

檀棋轉身就跑,背後傳來叮叮當當的兵刃相磕聲。她頭也不回,一口氣跑出去兩百多步,跑得肺裡幾乎要炸開來,前頭已經能看到坊角武侯鋪門口那盞明晃晃的驚夜燈。

跟其他諸坊的守兵相比,平康坊鋪兵的工作比較輕鬆。大部分居民都跑去外頭了,坊內反而沒什麼事。幾個武侯圍坐在一隻鐵鍋周圍,滿臉喜色。鍋裡頭燉著幾隻駱駝蹄子,黏稠的褐色湯汁咕嘟翻滾,讓整個屋子裡都熱氣騰騰。

火候差不多了,一個胖胖的武侯心翼翼地掏出個精緻的絲綢口袋。他從裡麵抓了一把胡椒末,仔細地搓動手指,一點點撒進去,生怕放得太多。

這時大門“砰”地被推開了,武侯手一哆嗦,一把胡椒全扔鍋裡了。濃鬱的香味從鍋裡飄出,讓武侯心疼得臉都白了。

“誰敢擅闖武侯鋪子?”他怒氣衝衝地大喝,再一看,闖入者是個衣著不凡的年輕女子。這女人一進門就急切喊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人!遭賊襲擊,我的同伴急需支援。”

武侯們麵麵相覷,卻誰也沒挪動屁股。駱駝蹄馬上就能吃了,誰樂意走啊。

檀棋見他們不動,大為惱怒,大聲催促道:“快點去啊!人命關!”胖武侯懶洋洋地開口道:“何處強人,姓名為何,在哪裡行凶,你得寫個具狀來,我們纔好辦嘛。”周圍幾個人哧哧笑起來,拿起筷子去夾鍋裡的肉。

“你們想清楚了。外麵被圍的那個人,叫張敬!”檀棋的聲音帶著幾分淩厲。

這名字一出來,屋子裡的幾個武侯動作都是一僵。胖武侯戰戰兢兢問:“是哪個張敬?”檀棋冷笑道:“五尊閻羅,還能是誰?”

這名字似乎帶著神奇的魔力。這些武侯連忙把碗筷放下,帶叉的帶叉,提刀的提刀,紛紛跟著檀棋出了鋪子。

檀棋帶著這一夥懶散的武侯,朝著書肆那條巷子衝,迎麵正好看到張敬朝這邊跑來。他身上似乎多了不少血道,身後的守捉郎少了幾個,可還在窮追不捨。

兩撥人一直衝到十字街的中間,這才堪堪停住腳步,形成一個對峙的局麵。這邊是一群略帶惶恐的鋪兵,那邊是氣勢洶洶的守捉郎,中間是氣喘籲籲的張敬,他受傷頗重,站立不穩,被檀棋一下扶住。

時間似乎靜止了片刻,兩邊對視,誰都沒敢輕舉妄動。胖武侯試探著開口:“張頭……你快過來吧。”

檀棋看了眼守捉郎們,攙扶著張敬往這邊走。守捉郎一陣騷動,可對麵畢竟是官府的兵,他們不敢太造次。武侯們高高抬起叉刀,麵露緊張。他們知道守捉郎的凶悍,真要暴起發難,這幾個人根本擋不住。

對峙的寂靜,忽然被一串從遠方傳過來的腳步聲打破。很快一個通傳氣喘籲籲跑過來。他看到這番對峙場麵,嚇了一跳。胖武侯吩咐其他人繼續盯牢,然後退回半步,問他乾嗎來了。

通傳埋怨道:“你們怎麼全不在鋪子裡,讓我好找!靖安司發了三羽令了!”

一羽常令,二羽快令,三羽的話,就是要立即執行的急令。不過這份命令居然是靖安司發出,武侯們沒覺得什麼,在檀棋懷裡的張敬肩膀卻是一震。

通傳把手裡的文書展開,對胖武侯道:“你趕緊聽著啊,我唸了,唸完我還得去彆處呢。”絕大部分武侯不識字,所以文書不會下發到每一個武侯鋪,而是讓通傳挨個通知,當場念一遍。

通傳清清嗓子,朗聲念道:“茲有重犯張敬,麵長短髯,瞎左眼,高約大尺六又二分,見及者格殺勿論……”

通傳還沒唸完,張敬猛地把檀棋推開,從守捉郎和武侯之間穿過去。兩邊以及檀棋都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跑開很遠。

“追!”帶頭的隊正這才做出反應,一群人轟轟追過去。武侯們在原地麵麵相覷,都把目光投向胖武侯。胖武侯有心收兵回鋪,可他發現通傳還站在旁邊,把這一切看在眼裡,隻得一咬牙:“追過去!”

一個武侯怯怯道:“那可是張頭啊……”不知道他這句話是顧念舊情,還是忌憚張閻王的凶悍。胖武侯一瞪眼:“那也得追!”

追得上追不上,這是個能力問題;追不追,這是個態度問題。

於是武侯們也朝那邊趕過去,不過跑得不是很積極。有意無意地,誰也沒理檀棋,也沒留一個人問話,就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裡。

檀棋呆立在瞬間空蕩蕩的十字街口,不知所措。她知道,張敬是怕連累她,所以一個人先跑了——畢竟通緝令上隻提了一個名字。

可這份通緝令是怎麼回事?張敬怎麼就成了全城通緝的危險犯人?這跟靖安司遭遇襲擊有什麼關係?若是公子在,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檀棋想到這裡,心突然涼了半截——這豈不是,公子現在已經不在了?

檀棋看向遠處黑幕中的光德坊,又看向張敬身影消失的街道,她隻信賴這兩個男子,而他們都離她而去,不能再成倚仗。絕望和海量的疑問湧入檀棋的大腦,讓她頭昏目眩,幾乎站立不住。檀棋緩緩蹲下身子,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害怕。

公子沒了,靖安司燒了,如今張敬又淪為全城通緝的要犯,已經沒人關心長安城會怎麼樣了。

這種體會,就像又回到了她時候被父親拋棄、流落街頭之時。那早已隱沒在記憶裡的恐懼,又浮出水麵,令檀棋戰栗不已。

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想要放聲痛哭,可就在眼淚奪眶而出的一瞬間,張敬的一句話衝入腦海:“你家公子同意你跟著我,是因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情。”

檀棋抬起手背,把眼淚從眼角拭掉,重新站起來,狠狠地吸了一口氣。是啊,我的能耐,可不止伺候公子,我能做到更有價值的事!不能被那個登徒子看,更不想讓公子失望。

大勢已如此艱難,若我再放棄的話,那就再無希望可言!

檀棋的眼神,流露出堅毅神色。這時她看到遠處望樓,正在朝這邊發著紫燈的訊號,就像是夜空中升起一顆指路的明星。

訊號很簡單,隻有兩個字。檀棋縱然對傳信不熟,也能讀出這個訊號的意思:

不退。

在經曆了很長時間的黑暗後,李泌的眼前突然亮了起來。

不是亮,而是他的頭套被取了下來。展現在李泌眼前的,是一個燈火通明的華美庭院。這庭院占地極廣,四處假山藤蘿,錯落有致,間雜著娑羅樹、金桃等名貴的異國樹種。沉香朱楯、檀木欄杆,連井闌都是用金燦燦的寶鈿覆滿,周圍的迴廊上還繞了一圈紫藤架子,可謂奢靡之至。

在庭院正中是一座翹簷亭子,亭子並沒什麼特彆之處。可李泌一眼就看出來,那四根亭柱每根都有五抱之粗,光是原木運進來的費用,就足以讓十幾個戶人家破產。

“李司丞好眼光,這自雨亭,可不一般哪。”龍波笑嘻嘻地站在旁邊,抬起手臂,像是一個殷勤的主人在給客人炫耀,“你看,那亭子的邊緣有一圈可活動的斂水堤。遇雨則收儲不泄,到了酷暑時分,隻消把斂水堤抬起一條縫,便有清水從四邊亭簷傾瀉而下,有如水簾,那叫一個風涼,有錢人就是會玩,嘖嘖。”

李泌仔細觀察著這一切,眼神閃動。

突厥狼衛背後,應該就是這個叫蚍蜉的組織——這個幕後主使的身份,在長安一定不低,否則不可能會擁有這寬闊豪奢的庭院;他的身家也必定驚人,否則不可能糾集這麼一支裝備精悍、戰技強悍的軍隊。

長安城能玩出這種手筆的豪商,人數並不多,究竟會是誰?

龍波注意到李泌在觀察,點了點自己的鷹鉤鼻,嗬嗬一笑:“李司丞可真是個操心命,已經窮途末路,乾嗎想那麼多,索性好好欣賞一下美景唄。”

李泌挺直胸膛,絲毫不見怯意,一如在靖安司大殿中那樣淩厲:“你們不在靖安司殺掉我,反而不辭辛苦地挾持至此,難道就是來賞這亭子的?”

“哎,司丞真是目光如炬,到底是棋的神童。”龍波尷尬地抓了抓腦袋,從腰裡又掏出一卷薄荷葉,遞給李泌,“來一口?”

李泌一動不動:“你們背後的主使者,是誰?”

龍波蹺起指甲,從牙縫裡把薄荷葉渣剔出來,往地上一彈:“司丞怎麼就覺得,我們背後必須得有一個金主?”

“這等規模,這等手筆,豈是尋常人能做到。”

龍波似笑非笑:“司丞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出身上品高第,就算被人打敗,也隻能被身份對等的敵手打敗——我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寒門人物,是不配擊敗您的,對吧?”

李泌沒有回答,他覺得這個問題太蠢了,不需要回答。

龍波卻繼續道:“這倒也不怪司丞。行旅在途,自然要提防熊羆虎豹,誰會低頭去顧忌的蟲蟻呢?”他的靴子猛然一跺,挪開之後,磨紋石的地板上多了幾隻螞蟻的扁屍,“它們的生死,隻在大人物一踏之間,又有什麼好忌憚的?”

李泌不動聲色,試圖從這幾句怨憤之語裡,猜測出他的動機。

龍波伸手一揚:“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蟲蟻都隻有被靴子碾死的命——蟲蟻之中,有一種叫作蚍蜉。生而純白,大如米粒,得可憐。可是它們有嘴至剛,齧木為糧,專門喜歡鑽椽穴柱,蝕壁蛀梁。縱然是百丈廣廈,千裡長堤,也能被這的飛蟲侵蝕一空,轟然倒塌。”

彷彿為了證實他的話,幾隻生了翅膀的白色蚍蜉從身後的屋殿縫隙中飛出來,在半空中追逐飛舞。春到了,正是蚍蜉。

李泌冷聲道:“你們有膽子在長安腹心偷襲靖安司,卻沒膽子與一個俘虜實話?”

“這便是實話。我等以蚍蜉為名,自然都是些人物,隻是不那麼甘心罷了。”龍波到這兩個字時,神情帶著淡淡的自豪和自嘲,“世人隻知巨龍之怒,伏屍百萬,卻不知蚍蜉之怒,也能摧城撼樹。”

李泌腦中浮現出一幅情景。遮蔽日的蚍蜉振翅而飛,啃噬著這長安城的每一處建築。

龍波吩咐手下把李泌身上綁著的繩索解開,然後恭敬地做了個手勢:“請隨我來,我就帶您去看看,我們這些的蚍蜉,是怎麼撼動這座大城的。”

周圍全是崗哨,李泌知道絕無逃走可能,他揉了揉被捆疼的肩膀,冷哼一聲,昂首邁步前行。龍波與他並肩而行,一起朝著庭院深處走去。

他們穿過亭子,繞過假山,沿途可以看到許多精壯漢子,手持寸弩來回巡邏,漢胡皆有,戒備森嚴。這些人想必就是隨龍波襲擊靖安司的人,他們身上有著一種與尋常賊匪不同的氣質。

尋常的賊人或很凶悍,但多是鬆鬆垮垮的一盤散沙;而這些士兵進退有度,行姿嚴謹,這麼多人守在庭院裡,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彆匪類,就是京城的禁軍,能做到這點的都不多。

這,可不是光有錢就能搜羅來的。再聯想到龍波的蚍蜉之喻,李泌心中一沉。

龍波一邊走著一邊吹起口哨,對李泌的觀察全不在意。

他們來到院角那一片黑褐色的娑羅樹林邊。這些樹都是從竺移栽而來,每一株都價值不菲,樹乾上用麻布包裹,以抵禦北方的嚴寒。在樹林邊緣,龍波停住腳步:“李司丞,到地方了,仔細瞧著吧。”李泌環顧四周:“你要我看什麼?”

龍波笑嘻嘻道:“當然是你們追查了幾個時辰的玩意啊。”

“闕勒霍多?”

李泌低聲道。突厥狼衛偷運進延州石脂,在昌明坊煉製成猛火雷。其中十五桶已經炸了,其他兩百餘桶至今下落不明,原來竟藏在這庭院裡!

龍波有點尷尬地“嘖”了一聲:“闕勒霍多是突厥人起的綽號,實在的,太土了。那些突厥人根本不知道這東西真正的用法,隻知道駕著馬車到處亂炸,和這個名字一樣粗俗。”

李泌掃視每一處角落,卻沒見到什麼可疑之處。按道理,猛火雷有兩百多桶,不可能藏得很隱蔽。

龍波伸出指頭往上一指,高聲道:“要有光!”

很快,有星星點點的燭光在不遠處亮起來,起初是一兩個,然後是一片、一圈,很快勾勒出了一個完美的圓盤。

這時李泌纔看到,在這附近竟矗立著一架高逾五丈的竹架大燈輪。隻是剛才沒有光線,在夜裡根本看不出來。現在幾十根火燭同時搖曳,把林子照得猶如白晝一般,終於可以看清細節。

這燈輪是用粗竹拚接成骨架,外糊油紙,做成一個水車狀的轉輪。中空放著一格格蠟燭,外麵的紙麵分成十二個區域,分彆彩勾著十二生肖的形象,邊角還掛著金銀穗與福蟲緞子。下麵是一條水渠,水流推動燈輪,緩緩轉動,十二生肖便往複旋轉,象征時辰流逝。燈輪中央,是福壽祿三星齊聚的工畫。

這個燈輪,規模不及東、西市與興慶宮裡動輒十幾丈的燈樓,可設計者心思細密,能想到借水車的運轉原理,化成時辰輪轉之喻,相當有特色。

它和庭院裡那個自雨亭一樣,極具巧思,非兼有閒情與富貴者不能為之。

李泌仰頭看了一陣:“這與闕勒霍多有何關係?”龍波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少安毋躁。

燈輪沉默地旋轉了一陣,突然在辰時區域,燃起了一團火。不,不是燃起來,而是爆起來。李泌清楚地看到,那是從竹子裡爆出來的。燈輪還在轉動,這團火苗順勢蔓延到了毗鄰的卯時區和巳時區,那兩邊的竹子也紛紛劈啪地爆起來,幾乎隻是一瞬間,四分之一個燈輪便熊熊燃燒起來。

李泌瞪圓了雙眼,在燭光的照耀下,他看得很清楚。之所以火勢如此迅速,是因為竹子爆開之後,從裡麵流出來黑色的液體。那液體觸火即燃,極為凶猛。

黑液帶著火苗流遍了燈輪全身,把它變成一個熊熊火炬。很快火勢燒到了燈輪的中央竹筒,沒過幾個彈指,李泌看到有一團火焰從竹筒猛烈炸出,福、壽、祿三星的身體迸裂,化為無數碎片。緊接著,十二個時辰也被突如其來的火焰風暴扯碎。如此精緻的一個燈架,就這樣轟然倒塌。

那爆炸聲李泌很熟悉,與西市那次爆炸完全一樣,隻是規模更。

“丁次測試,完畢。”林子裡傳來一個觀察者的聲音。龍波聽到之後,高興地拍了拍巴掌,轉頭對李泌道:“怎麼樣?您看明白了嗎?這是多麼美好的景象啊。”

李泌伸出手去,扶住一株娑羅樹。他全看明白了。

難怪靖安司找不到那兩百多桶猛火雷的下落,原來蚍蜉在昌明坊,把提煉後的石脂灌入了竹筒裡,再大搖大擺運走竹筒。望樓和各地武侯拚命找拉木桶的車,自然是南轅北轍,一無所獲。

若把這些石脂竹筒裝在燈架上,筒助燃,大筒引爆,一旦炸起來,以長安觀燈民眾的密度,隻怕傷亡會極其慘重。

龍波還在仰起頭來感慨:“這麼美妙的場景,可惜那些突厥人是看不到了,好可惜。你他們會不會跪在地上膜拜哪?”

“我不明白……”李泌喃喃道,“燈架早在幾前就開始搭建,你們為何不在搭建時裝好,偏要趕在上元舉燭之後再去裝?”

龍波懊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鷹鉤鼻頭:“沒辦法,石脂這玩意,不預先加熱的話,是引爆不了的。加熱之後,如果半個時辰之內不引爆,就涼了,還得重新加熱。”

李泌聽明白了,猛火雷的這個特性,決定了它隻能現裝現炸,不能預先伏設。他知道龍波沒有撒謊,當初突厥狼衛駕車衝陣時,那木桶裡的石脂也是煮沸狀態的。

可是這個工作量……未免太大了吧?

李泌在腦子裡重新把燃燒場麵過了一遍,忽然發現,剛才那個燈輪,真正起火的隻有幾處部件。換句話,一處燈架,隻消更換三四處竹筒,便足以化為一枚巨大的猛火雷。

長安通行的竹製燈架,是以一截截竹節與麻繩捆縛而成,結構鬆散,無論拆卸還是更換,都極為便當。這些人隻消以維護的名義,用這些石脂竹筒替換幾根,工作量不大,半個時辰綽綽有餘。

這一招,可比突厥人帶著猛火雷衝陣更高明,也更隱蔽,造成的傷亡會更巨大。這纔是真正的闕勒霍多!若不事先查知,根本防不勝防。

現在整個長安少也有幾萬個燈架,若要一一排查……等等,不對,石脂隻有兩百多桶,不可能覆蓋整個長安城,除非,除非蚍蜉追求的不是麵,而是點!

李泌的脊梁突然“唰”地冒出一層冷汗。

猛火雷半個時辰的引爆特性,兩百桶石脂的使用範圍,從這兩點反推回去,明蚍蜉追求的,不是大麵積殺傷,而是在特定時間針對特定地點進行襲擊。

莫非……一個猙獰、可怕的猜想,撕開李泌的腦子,破體而出,向著真實世界發出嘶吼。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李泌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何綁架自己,但一定和這個驚陰謀有關。他眼神一凜,突然用儘全力朝那堵堅實的院牆撞去——他意識到,唯一能破解這個驚陰謀的辦法,隻有一死。

就在他的靈蓋即將撞上牆壁時,一隻手拽住了李泌的衣襟,把他扯了回來。

“李司丞真是殺伐果決——可惜身子比決心晚了一步。”龍波嘲諷道。

幾個人上前,製住了李泌,防止他再有自殺的企圖。李泌失望地閉上眼睛,無力感如同繩索一樣縛住了全身。

龍波湊到他麵前:“我最愛欣賞的,就是你這種聰明人看透了一切卻無能為力的絕望表情。”

李泌睜開眼睛,一字一句道:“就算我不在了,一樣會有人阻止你們的。”龍波大笑:“靖安司確實值得忌憚。不過那兒已經被燒成白地了,憑什麼來阻止?”

可很快龍波發現,李泌居然也在笑。在見識到了闕勒霍多的威力後,這個年輕高官居然還笑得出來。龍波發現自己居然有那麼一點點害怕,這讓他心裡突然極度不爽。

啪!

龍波揮動手臂,重重給了李泌一耳光:“你手裡什麼倚仗都沒有了,為什麼還笑得出?”

李泌嘴角帶著一點血,可他的笑意卻沒變:“因為你們唯獨漏掉了那個最危險的家夥啊。”

“張敬?”龍波居然知道這個名字。

李泌注意到,對方輕佻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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