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新火 第1章 大唐太子
“成為李承乾,已經八年了。”樹影篩落的光斑在青石磚上躍動,蟬鳴喧囂,彷彿要將整個長安城掀翻。。
槐樹的濃蔭篩過刺目的天光,在秦王府後園的青石磚上投下支離破碎的亮斑。蟬鳴震耳欲聾,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整個長安城牢牢罩在夏末的溽熱裡。李承乾——或者說,占據著這具八歲孩童軀殼的林休——背靠粗糙的樹乾,坐在樹根虯結的隆起處。指尖無意識地摳挖著石磚縫隙裡一株細弱卻異常頑固的青草,草汁染綠了指甲,帶著一股微澀的、屬於泥土的腥氣。
這腥氣卻怎麼也壓不住鼻腔深處那粘稠的鐵鏽味。不是這具身體記憶裡,兩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六月,玄武門下潑灑如雨的、屬於伯父李建成和叔父李元吉的鮮血;而是屬於林休的、更遙遠的終結。刺耳的刹車,失控的翻滾,世界在擋風玻璃的蛛網裂紋中徹底粉碎…再睜開眼,就成了武德九年末的李承乾,成了剛剛失去祖父李淵庇護,父親李世民劍鋒所指下驚魂未定的大唐太子。
“太子殿下,秦王…不,陛下已回府,召您過去。”一個尖細的嗓音突兀地刺破凝滯的空氣,帶著一絲極力掩飾卻依舊透出的顫抖。
李承乾抬起頭。來的是個麵白無須的小內侍,垂著頭,腰彎得幾乎對折,像一根被驟然壓折的蘆葦。他認得這張臉,是父親身邊近侍王安的徒弟,叫福順。福順不敢看他,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磨得發亮的靴尖,彷彿那上麵繡著救命的符咒。
“知道了。”李承乾開口,聲音是孩童的清亮,語氣卻平淡無波,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吝於泛起。他鬆開指尖那株飽受蹂躪的小草,站起身,拍了拍錦袍下擺沾染的塵土。
穿過重重迴廊,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繃。仆役們垂手肅立,腳步放得極輕,目光低垂,如同泥塑木雕。剛剛過去的玄武門之變,像一把無形的利刃,懸在每一個人的頭頂。這座秦王府,如今已是實質上的權力中心,每一塊磚石似乎都浸透著未乾的血跡和無聲的驚悸。偶爾有穿著甲冑的侍衛按刀走過,冰冷的鐵甲葉片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沉重而規律的悶響,敲打著人心。
書房的門敞開著,一股墨香和硝石般冷硬的氣息混合著湧出。李世民背對著門口,負手立於巨大的輿圖前。那輿圖幾乎占據了整麵牆壁,山川河流,城池關隘,硃砂筆勾勒的鋒芒銳利地指向北方廣袤的疆域。他身姿挺拔如鬆,即使隻是背影,也透著一股淵渟嶽峙的威壓,那是千軍萬馬中淬煉出的、足以讓空氣凝滯的氣場。
李承乾在門檻處停下,微微躬身:“兒臣參見父皇。”用的是新近才被教導的、最標準的太子禮儀。動作一絲不苟,卻如同一具精巧的木偶。
李世民緩緩轉過身。他的目光,像兩道實質的探針,瞬間鎖在李承乾身上。那目光深沉、銳利,帶著審視,更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期待。李承乾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在自己臉上逡巡,彷彿要穿透這層稚嫩的皮囊,看清裡麵那個名為林休的異世靈魂。
“承乾,”李世民的聲音低沉而渾厚,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過來。”
李承乾依言上前幾步,在距離輿圖幾步遠的地方站定。他的目光掃過圖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名:長安、洛陽、幽州…最終停留在用濃重硃砂圈出的“突厥”二字上。那裡,代表著如烏雲壓境般的威脅。
“看這裡,”李世民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幽州以北,指尖幾乎要戳破堅韌的羊皮紙,“頡利、突利,兩隻貪婪的惡狼。武德九年的恥辱,朕一日不敢忘!”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鐵交鳴般的鏗鏘,眼中迸射出熾烈的怒火與刻骨的恨意。武德九年,突厥鐵騎長驅直入,兵鋒直抵渭水便橋,逼得剛剛登基的李世民簽下城下之盟,這是這位雄主心中最深的刺。
那瞬間爆發的帝王之怒,如同實質的浪潮拍打過來。李承乾的心猛地一縮,屬於孩童身體的本能恐懼幾乎要衝破他強行築起的冷靜堤壩。他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兩小片陰影,掩蓋住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嘲諷。恥辱?權力更迭的血腥難道不是另一種恥辱?這滔天的怒火之下,又有幾分是為渭水之盟,幾分是為那場染紅玄武門的兄弟鬩牆?他強迫自己穩住呼吸,指甲悄悄掐進掌心,用細微的刺痛維持清醒。
“朕要你記住,”李世民的聲音恢複了平穩,但那壓迫感絲毫未減,“你是大唐的太子!是未來的天子!這萬裡河山,終有一日要交托於你手。突厥之患,便是你將來必須親手拔除的第一根毒刺!”他的目光再次灼灼地釘在李承乾臉上,那裡麵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對繼承人的嚴厲鞭策,有對稚子的期許,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那段血色往事的迴避。
“兒臣…謹記父皇教誨。”李承乾再次躬身,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謹記?他心中無聲冷笑。這太子的冠冕,不過是懸在頭頂的利劍。史書上的李承乾,最終落得何等淒涼下場?廢黜、流放、鬱鬱而終…這位置,是烈火烹油,是萬丈深淵。他抬眼,目光掠過父親威嚴的側臉,投向窗外庭院裡被風拂動的樹梢。自由,已成奢望。在這詭譎莫測的時代漩渦中,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如履薄冰,步步為營。
沉重的氣氛直到晚膳時才略微鬆動。膳廳裡燈火通明,食案上羅列著精緻的菜肴,卻驅不散那份無形的隔閡。長孫皇後坐在李世民身側,她穿著一身素雅的宮裝,容顏依舊美麗,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憂色和疲憊。玄武門的陰影,同樣重重地壓在這個溫婉的女人心上。
李承乾安靜地坐在下首,恪守著食不言的規矩。他能感覺到母親溫柔而帶著疼惜的目光不時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像春日裡和煦的風,試圖拂去他周身的冷意。然而,當她的視線轉向坐在自己旁邊、正努力用調羹對付一碗肉羹的幼子李泰時,那目光裡的疼惜便化作了更深的、幾乎要滿溢位來的溫柔。
李泰,不過四歲,生得圓潤可愛,此刻正笨拙地舀起一勺肉羹,湯汁順著嘴角流下,沾濕了繡著瑞獸的前襟。他渾然不覺,兀自吃得香甜,發出滿足的吧唧聲。長孫皇後立刻拿起潔白的絲帕,動作輕柔地為他擦拭,眼中滿是寵溺:“青雀,慢些吃。”
“青雀…”李承乾咀嚼著這個親昵的小名,舌尖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苦澀。那是李世民親自為李泰取的乳名,寓意珍愛。而他,李承乾,隻是“承乾”——承繼乾坤,一個沉重的符號,一個被寄予厚望的儲君符號。他垂下眼,默默夾起一箸麵前碟中的清炒時蔬,味同嚼蠟。這具身體的記憶碎片裡,屬於母親的懷抱和溫言軟語,遙遠得如同前塵舊夢。
晚膳後,他屏退了想要跟隨的內侍,獨自一人走向東宮的方向。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的喧囂,宮燈在廊下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將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扭曲變形。初秋的晚風帶著涼意,穿過重重殿宇,捲起地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更添幾分寂寥。
他的寢殿早已收拾出來,雖未正式遷入東宮,但已有了太子的規製。殿內燃著上好的銀霜炭,暖意融融,驅散了秋夜的寒涼。兩個穿著淺碧色宮裝的侍女垂手侍立在門內兩側,見他進來,立刻屈膝行禮,聲音清脆卻帶著拘謹:“奴婢拜見太子殿下。”
李承乾的目光在她們身上掃過。一個年紀稍長,約莫十五六歲,身姿挺拔,眉目清秀中透著一股沉靜;另一個更小些,隻有十二三歲的模樣,臉頰還帶著點嬰兒肥,眼神裡有著小鹿般的怯意,長長的睫毛不安地顫動著。
“都叫什麼名字?”李承乾走到主位的坐榻前,並未立刻坐下,隨意問道。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年長的侍女聲音平穩:“回殿下,奴婢春桃。”
年幼的侍女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明顯的緊張:“奴…奴婢小穗。”
“春桃,小穗…”李承乾低聲重複了一遍,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坐榻光滑冰涼的紫檀木扶手。這些名字,如同這宮裡的許多人一樣,帶著一種任人采摘、隨時可棄的輕賤意味。“從今日起,你叫青梧。”他指向年長的侍女,梧桐引鳳,取其堅韌高潔之意。目光轉向年幼的那個,“你叫雲岫。”陶淵明筆下“雲無心以出岫”,盼她能有幾分自在。
“青梧、雲岫…”兩個侍女低聲念著自己的新名字,眼中都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更深一層的恭順,“謝殿下賜名。”
李承乾揮揮手,示意她們退到外間侍候。殿內隻剩下他一人。炭火偶爾發出一兩聲輕微的劈啪爆響。他走到窗邊,推開半扇雕花木窗。清冷的夜風瞬間湧入,帶著庭院裡草木的氣息,也帶來了前朝方向隱約可聞的、甲冑兵刃整齊劃一的碰撞聲——那是宿衛的禁軍在換防。
夜風拂過他額前的碎發,帶來一絲清醒。他望著窗外沉沉夜色下巍峨宮闕的剪影,那裡是太極宮,是權力真正的中心。朝堂之上,關隴勳貴與山東士族明爭暗鬥,盤根錯節;北方邊境,突厥的鐵蹄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
他攤開自己的手,小小的,掌心紋路清晰。這雙手,未來要握住的是至高權柄,還是催命的枷鎖?一絲近乎冷酷的明悟在他眼底沉澱下來,取代了孩童應有的懵懂。既然命運將他拋入這風暴之眼,他便隻能在這荊棘叢生的權力之路上,步步為營,為自己,也為這具身體所背負的“李承乾”之名,蹚出一條生路來。窗外的甲冑碰撞聲,彷彿敲響了亂世餘音中,屬於他征途的第一記更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