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裳其華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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裳裳其華
萬靈跟李仁康,錢巧跟李廣嶽一前一後走出了這個禁錮了自己大半生的李府。
懸空的太陽似乎在宣告新生。
兩輛車停在門口,宋南禺跟沈西昀站在門口送彆。
萬靈見到宋南禺跟沈西昀隻有無儘的感激。
“我此生的願望就是離開這個地方謝謝你們幫我實現。”
宋南禺沉默的看著站在一邊的李仁康,不過不到一年,他長高了,也是成熟的男子漢了。
似乎也是看出了宋南禺的擔憂,李仁康拍了拍胸脯。
“放心吧,我會保護好母親的。”
宋南禺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小男子漢了。”
冇有問他們去往何處,也不必過問,有緣總有相見的那天。
萬靈正準備踏上車,突然想到了什麼。
“那把鑰匙?”
宋南禺搖了搖頭,不重要了。
錢生雖然嘴上說著狠話,但是車卻是錢公館派的。
宋南禺知道李廣嶽並冇有真正跟錢生放下心結。
他走向李廣嶽。
“有的時候可以做一個傻子。”
李光嶽聽懂了宋南禺的話。
錢巧來到他的身邊,很真摯的朝著宋南禺鞠了一躬。
宋南禺急忙要把人扶起來。
“受不起。”
錢巧開口。
“當年的事情是我對不起,我不應該砸了你母親的牌位。”
事情塵埃落定,憶往昔似乎也不再重要了。
錢巧又想到了什麼。
“我乾爹,不,我爹那邊,他不會為難你。”
宋南禺自然是知道,還錢巧一個自由身,等於也還了不清不楚暗賬的事情。
等到錢巧離開良久,宋南禺還盯著汽車的後座,久久不能回神。
沈西昀突然開口道:“其實她摔了你娘牌位那天,我在這個宅子裡。”
宋南禺吃了一驚,隨即擡眼。
沈西昀上前把他圈在懷裡。
“當時我為了謀生做了花匠,在這裡就看到了你,我比你想的更早認識你。”
宋南禺則是皺了皺眉頭,掙紮著轉身跟沈西昀麵對麵。
“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這話倒是冇有多少責怪隻是不想跟沈西昀之間還藏有秘密。
沈西昀低下頭磨了磨他的鼻子。
“瞞著你的隻有這一件。”
沈西昀頓了頓。
“你一直不是拚湊不出完整的你的母親的牌位嗎?因為我把那僅存的一塊木塊藏了起來。”
宋南禺這下是真的愣住了。
沈西昀接著道:“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其實你跟我不過都是失去父母的可憐人,所以我要保護你。”
這是沈西昀再次坦白的真心。
沈西昀直直的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比你想象的更愛你。”
宋南禺望著那個滿心滿眼隻有自己的沈西昀,冇有任何猶豫的覆蓋上了自己的唇。
唇齒糾纏下,宋南禺想說的是他知道。
李芩柏死在獄中的訊息傳來的時候,金陵已經入了冬,李宅還是改回了宋宅,隻是偌大的庭院更顯空寂,唯有幾枝老梅於牆角淩寒獨自開著,幽香混著冷空氣,絲絲縷縷,鑽進人的肺腑。
炭盆裡的銀骨炭燒得正旺,劈啪輕響,總算驅散了書房內的一方嚴寒。
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雪,無聲無息,將昨日尚未融儘的殘白重新覆蓋,天地間一片混沌的蒼茫。
沈西昀將一杯剛沏好的熱茶塞進宋南禺手中,指尖觸及他冰涼的皮膚,不由微微蹙眉。
“臉都凍紅了,也不知早些進來。”
語氣裡是藏不住的疼惜。
宋南禺捧著溫熱的茶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他望著窗外一片皚皚,聲音有些飄忽:“二哥……把她送回鄉下老宅了。知道李芩柏死在獄中的訊息後,她就徹底瘋了,整日哭鬨嘶吼,時而又癡癡呆呆。二哥說,鄉下清淨,雇幾個穩妥的老仆看著,或許……對她更好。”
這個“她”,自然是指那位曾經風光無限、如今瘋癲落魄的嫡夫人孫國香。
昔日種種恩怨糾葛,隨著李家的傾塌和當事人的或死或瘋,似乎也都淡去了色彩,隻餘下一聲歎息。
“嗯。”沈西昀低應一聲,並無太多感慨。
他走到宋南禺身邊,與他一同望著窗外雪景,語氣平淡地拋出一個訊息:“唐督軍回來了,我已正式向他請辭。”
宋南禺驀然轉頭,眼中難掩驚訝。
司法部部長的位置,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權力巔峰。
沈西昀看懂了他的疑惑,淡然一笑,伸手替他拂去肩頭落下的些許塵埃,目光沉靜而溫暖:“因為我已經得到了我真正想要的。”
權勢、地位,不過是手段和工具,他最初踏入官場的目的,本就是為了擁有足夠的力量去守護想守護的人,去踐行所認同的道義。
如今,塵埃落定,愛人就在身側,他親手參與製定的新司法規則已在金陵紮根,雖前路漫漫,但種子既已播下,便自有其生命力。
他所求的,已然達成。
宋南禺望進他深邃的眼眸,那裡清晰地映著自己的身影,再無其他蕪雜。
他懂了,心底湧起一股暖流,衝散了因孫國香和李芩柏而起的最後一絲陰鬱。
他輕輕握住沈西昀的手,一切儘在不言中。
沉默片刻,宋南禺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
冷風裹著雪沫瞬間湧入,令人精神一振。他望著被厚厚積雪覆蓋的、更顯蕭索頹敗的庭院,忽然開口:“明天,找些人來修葺一下吧。
屋頂有些漏了,園子也該好好打理了。”
沈西昀自然無有不從,拿起一旁厚重的外袍仔細為他披上:“好。”
翌日,雪霽初晴。
幾名工匠被請進宋宅,叮叮噹噹的敲打聲打破了持續許久的死寂。
宋南禺站在廊下,看著工人們忙碌,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祠堂上方那塊早已褪色、卻仍固執懸掛著的匾額。
陽光照在積雪的匾額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彷彿提醒著過往那段錯位的、充滿傾軋與汙穢的曆史。
他靜默良久,忽然擡手指向那匾額,對身旁的沈西昀道:“把它取下來吧。”
沈西昀微怔,隨即瞭然。
他並未多問,隻示意工匠搭梯子。當那塊沉重、象征著另一個家族統治的匾額被小心翼翼取下,“轟”的一聲輕響被放置在地上時,宋南禺的心頭彷彿也隨之卸下了一塊巨石。
這不僅是一個更疊,更是一箇舊時代、一種窒息秩序的徹底終結。
陽光毫無遮擋地灑落在祠堂門口,明亮而通透。
就在這時,一名正在檢修祠堂屋頂椽子的工人忽然大聲驚呼起來:“東家!快來看!這椽木後麵藏了個盒子!”
宋南禺與沈西昀對視一眼,立刻走了過去。
工人小心翼翼地從灰塵與蛛網密佈的椽木縫隙中,取下一個尺許見方、佈滿厚厚積塵的紫檀木盒。盒子做工精巧,卻顯然年代久遠,邊角已有磨損,上麵掛著一把小小的黃銅鎖,鎖孔已然鏽蝕。
宋南禺的心忽然怦怦急跳起來,一個模糊的念頭劃過腦海。
他猛地想起萬靈離開前那句未竟之語和那把神秘的鑰匙!他立刻轉身回房,取來那把一直妥善收著的、樣式古舊的黃銅鑰匙。
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下,他深吸一口氣,將鑰匙插入鎖孔。
略有阻滯,輕輕一擰——“哢噠”。
盒蓋應聲開啟。積年的灰塵撲麵而來,宋南禺卻顧不得,他的目光完全被盒內的東西吸引。
最上麵,是一張微微泛黃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年輕溫婉的宋可韻懷中抱著一個繈褓嬰兒,笑容明媚而幸福。
她的身旁,站著那時尚顯青澀、眉宇間還未染上後來那般貪婪與戾氣的李明榮。
而坐在正中的,正是鬚髮皆白、麵容慈祥的宋老太爺,他正微微俯身,笑眼盈盈地逗弄著女兒懷中的嬰兒,那份舐犢之情幾乎要溢位相紙。
這是宋南禺從未見過的溫馨畫麵,是他生命中缺失的、關於“家”的最初和最美的想象。
他顫抖著手指,輕輕取出那張照片,眼眶瞬間就紅了。
沈西昀默默上前,接過照片,用指腹拭去上麵的浮塵,心中亦是唏噓不已。
照片之下,是厚厚一遝紙質檔案,宋家老宅和幾處重要產業的地契、房契,以及一疊雖然舊式但數額驚人的銀票。
所有產權人姓名,無一例外,都是“宋南禺”或標註了贈予字樣。
而在這些足以令人瞠目結舌的財富的最底層,是一張用油紙仔細包裹的信箋。
展開信箋,上麵是宋老太爺那熟悉而遒勁的筆跡,墨跡雖曆經歲月,卻依舊清晰有力:
“贈吾孫宋南禺,字少裳:
見此函時,想必吾已作古,李家之勢恐亦傾頹。外公一生縱橫商海,豈能不知人心險惡,世情涼薄?然骨肉至親,終難狠心絕斷,唯留此退路,盼吾孫於絕境中得一線生機。
此間所有,皆汝母嫁妝及外公私下為你積蓄之物,與李家無涉。銀票通行南北各大錢莊,地契房契均已公證。望吾孫得此資財,或遠走高飛,另辟天地;或蟄伏待機,重振家聲。但求平安喜樂,莫要被仇恨矇蔽雙眼,失了本心。
外公無能,未能護你母親周全,亦不能親眼見你長大成人。唯以此微薄之物,全外公一片愧疚憐愛之心。
勿念。
外公絕筆”
末尾,鄭重蓋著宋老太爺的私人印鑒。
原來如此!原來外公早已看透李明榮的狼子野心,早已為他在風雨欲來的危樓上,偷偷鑿開了一扇逃生之門!
他並非全然被動地等待命運的審判,而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光,默默為外孫鋪好了最後的退路。
宋南禺捧著那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洶湧而出,砸落在泛黃的信紙上,暈開小小的墨團。
這不是悲傷,而是被深沉如山的愛意擊中後的劇烈震顫。那些年獨自承受的委屈、孤寂、仇恨,在這一刻,彷彿都被外公這跨越時空的守護悄然撫平。
沈西昀輕輕將他擁入懷中,用手帕細緻地替他擦拭眼淚,無聲地給予安慰。他心中亦是震動,對那位素未謀麵的宋老太爺,生出了深深的敬意。
擁有了這筆突如其來的、巨大的遺產,宋南禺沉默了數日。
他不再盯著庭院發愣,而是常常坐在書桌前,對著地圖和報紙出神。
甚至李明榮慘死獄中的訊息傳來的時候他還是一樣平靜。
時代的洪流愈發洶湧,金陵城內暗流湧動,報紙上關於戰事、時局的報道日益令人心驚。
終於,在一個傍晚,他做出了決定。
“西昀,”他看向正在燈下閱讀的沈西昀,目光清澈而堅定,“我想把這些產業和銀票,處置了。”
沈西昀放下書,並無意外,隻溫和地問:“你想怎麼做?”
“廣嶽的報社,是金陵少數敢說真話、啟迪民智的地方,是新思想的力量。我想拿出一部分,支援他。”
宋南禺條理清晰地說道,“另一部分,托可靠的人帶給仁康和他母親。萬姨太……萬阿姨在李家這些年,不易。這算是我宋家,對她的一點補償。”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卻更顯鄭重:“剩下的,我想捐給慈幼院。時局越來越亂,孩子們……他們應該有個更安全、更穩固的避風港。”
沈西昀靜靜聽著,眼中滿是讚賞與溫柔。
他的少裳,曆經磨難,心底的良善與擔當卻從未泯滅,反而在淬鍊後愈發閃耀。
他握住宋南禺的手:“好。都依你。你想做的,便是對的。”
至於他們自己,“我們離開金陵吧,”宋南禺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去香港。”
那裡暫時還是偏安一隅,或許能求得片刻安寧,或許能有新的開始。
沈西昀毫不猶豫地點頭:“好。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行動便雷厲風行。
變賣產業、兌換銀票、聯絡捐贈,一切都在沈西昀的協助下有條不紊地進行。
李廣嶽收到那筆足以讓報社規模擴大數倍的資金時,震驚之餘,是沉甸甸的感激和責任。
李仁康母子收到輾轉而來的豐厚銀錢,亦是感慨萬千,萬靈對著金陵方向,默默垂了許久淚。
宋南禺和沈西昀特意去了一趟慈幼院。
院子裡孩子們的笑聲似乎沖淡了些許世間的陰霾。
陸婉鬢邊又添了白髮,但精神依舊矍鑠,她拉著宋南禺的手,老淚縱橫:“宋先生……這……這讓我們如何感謝纔好!孩子們……孩子們終於可以搬去更安全的新地方了!”
有了這筆錢,她不僅可以修繕屋舍,儲備糧食藥品,甚至可以考慮將慈幼院遷往相對安穩的鄉下。
鄭慈已經長高了許多,出落得越發清秀文靜,她跑到宋南禺麵前,仰著小臉,大眼睛裡滿是不捨與期待:“大哥哥,你們要走了嗎?我們……我們一定會再見的,對嗎?”
宋南禺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笑容溫暖而肯定:“會的。隻要好好長大,無論在哪裡,總會再見的。”
離開慈幼院時,雪又下了起來。
碼頭上,寒風凜冽。
巨大的遠洋輪船鳴著低沉汽笛,如同蟄伏的巨獸。
旅客熙熙攘攘,送彆的人竊竊私語,空氣中瀰漫著離愁與對未知的惶惑。
李從深和劉子嵐都來送行。
李從深用力拍了拍宋南禺的肩膀,又看向沈西昀,千言萬語隻化作一句:“保重!”
他們拒絕了同去香港的提議。
亂世之中,金陵需要留下火種,需要有人守望故土。
李從深看著這片生長於斯的土地,目光堅定:“總要有人守著,等太平了,你們回來,還有個念想。”
宋南禺將春暉園的地契塞進李從深手中:“二哥,園子交給你了。幫我……看著家。”
那裡有他母親生活過的痕跡,有他和沈西昀最初的回憶,是他精神上真正的根。
李從深攥緊那紙地契,重重點頭,虎目微紅:“放心!隻要有我在,春暉園就在!遲早有一天,咱們兄弟定能再聚!”
劉子嵐站在一旁,氣色比之前好了許多,他對著宋南禺和沈西昀深深一揖:“少裳,西昀兄,一路順風。珍重。”
一切儘在不言中。
尖銳的汽笛再次長鳴,催促著旅客登船。
宋南禺與沈西昀最後望了一眼風雪中的金陵城,城牆逶迤,默然矗立,見證著無數悲歡離合與時代變遷。
輪船緩緩駛離碼頭,破開渾濁的江水,向著南方那片未知的、或許充滿荊棘也或許孕育新生的土地而去。
岸上的人影漸漸模糊,最終與那座古老的城池一同,消失在漫天風雪與蒼茫的水汽之後。
宋南禺站在甲板上,任由冷風吹拂臉頰。沈西昀站在他身旁,為他攏緊圍巾,緊緊握住他冰涼的手。
“冷嗎?”沈西昀問。
宋南禺搖搖頭,回握住他溫熱的手掌,目光投向水天一線的遠方。那裡,烏雲正在散去,一縷金色的陽光頑強地穿透雲層,照亮了前方波光粼粼的航道。
舊的故事已然落幕,攜帶著傷痛與饋贈,沉澱入記憶深處。
而新的旅程,纔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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