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記簾外雪:一場雪藏的暗戀 002
】
6
芍藥謝時,正是長公主的生辰宴。
連皇帝都親臨宴會。
給同胞的姐姐祝壽。
長公主春風滿麵,赴宴的閨秀們紛紛送上自己備好的禮物。
我送了一卷手抄的《金剛經》。
宋梨起身說:
“阿梨不才,今日準備了一支舞獻給長公主。”
長公主含笑點頭,忽然道:
“晏瑾的琴藝一絕。”
“何不給宋梨伴奏?”
我假做不經意地掃過裴臨和宋梨。
兩人的座位靠得很近。
我抿唇,侍女已經捧琴上來。
宋梨跳的是一曲鼓上舞,水袖飛蕩回環,雪白足尖點在鼓上。
歡悅輕盈、優美無匹。
相比之下,我的琴聲,隻是她舞姿的點綴。
一曲舞畢,長公主賞賜了一柄玉如意。
“臨兒,宋小姐的舞姿纖美柔和,晏小姐的琴聲靈動多情。”
“可惜,我的玉如意隻有一柄。”
“你看,應該給誰?”
我知道自己的琴藝不過爾爾。
遠比不上宋梨在舞蹈上的天賦。
與其自取其辱,不如留點體麵。
我上前給長公主行禮:
“宋小姐舞姿極好。我才疏學淺,不敢當公主厚讚,這柄玉如意,應當賞給宋小姐。”
長公主笑了笑:
“你的賢德也是出類拔萃,而且更為可貴。”
“既然如此說……”
宋梨低著頭在一旁靜靜聽著。
俏臉羞紅。
“母親。”裴臨出聲,“珠玉珍寶,有德者居之。”
“既然母親讚晏小姐賢德,”
他微微笑了,眼中掠過一絲欣然,
“這玉如意應當賜給晏瑾纔是。”
長公主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宋梨臉色雪白。
眾人注目下,裴臨親手將玉如意送到我手中。
“你放心了吧。”
我不懂他在說什麼。
裴臨擰眉:
“那個珍娘,你不必玩弄這種後宅婦人的招數。”
我接過玉如意的手一頓。
小巧的如意差點跌到地上。
宴會散後,他又遣人領我到小亭品茶。
“定下婚期,你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我答應你,不會有通房。”
我卻聽出他話裡彆樣的意味。
“你說的通房,莫非是我的丫鬟,珍娘?”
“你怕我用她算計宋梨?”
陽光照進他深邃的眼。
他神情似乎僵了僵。
淡淡開口:
“我並不是那種愛慕容顏的淺薄男子。”
我一聲自嘲低笑:
“你自然不隻是愛慕容顏。”
“你享受的是一個女子,在你掌中變得風光的過程。”
“就像我當時,是你處處提點,到處推介我作的詩。”
“而如今,讓你捧在手心嗬護的人是宋梨。”
裴臨臉上變幻神色,目光清寒:
“嗬護,你還是記掛那朵冠群芳?”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
“一朵芍藥,也值得你記恨到現在?”
我抬頭細看他。
他眉目依然俊雅。
風姿依舊清朗秀徹。
隻是對我的心,不似從前。
一時心像停止了跳動,寂靜如死。
酸澀一直沁到了五臟六腑裡去。
連雙手都微微發抖。
我雙手交疊,藏到身後才開口:
“一朵芍藥罷了,那你為什麼偏偏不肯給我呢?”
“你連長公主最愛的金線銀雪都肯摘給我。”
“為什麼區區一朵冠群芳不可以呢。”
有片刻,他紋絲不動。
直到胸口微微起伏,
他才咬牙說:“你既然這麼挑剔我給的東西,那就彆嫁了。”
7
我嗯了一聲。
起身,正要告彆。
長公主的侍女緩步過來,俯身在裴臨耳邊說了什麼。
他神色陡然一變。
目視著我。
居然有幾分痛悔。
裴臨急急將我摟入懷中:
“都是我不好,總拖延婚期。”
“耽誤了你。”
他身上的氣息依舊清涼好聞。
我推了幾下,推不開。
便放縱自己沉溺在他懷裡。
“母親說皇帝看中了你。”
“我應該把你好好藏起來。”
我有些意外。
那伴奏的古琴,我其實彈得很敷衍。
但還是依偎在他身邊。
我不想嫁給皇帝。
他老了,皇後又是雷霆手段的人。
漸漸的,裴臨鬆開手臂。
他眉頭微皺,目光緊緊跟著宋梨。
她獨自一人,荷著鋤頭。
走到花園,先將落花掃到一處,再用鋤頭挖開黑土。
將落花安葬。
我也沉默了下來。
天色漸黑,宋梨纖細的背影惹人憐惜。
裴臨再也忍耐不住。
“她一個人在那裡,身邊沒個丫鬟跟著。”
“瑾兒,你且在這裡等著。”
“我送她回家就回來。”
一陣冷風吹過。
我瑟縮了一下,打了個噴嚏。
裴臨下意識地想解下披風,罩在我身上。
解下披風的手一頓。
步子已經邁了出去。
他神色猶豫,“瑾兒,我會娶你。”
“再等我片刻。”
我藏住交疊顫抖的手。
點了下頭。
抬眼時,他的背影已經消失。
坐了一會兒,我聽到遠處傳來喧鬨聲。
是裴臨離開的方向。
宋梨和他都不見了。
我提起裙子,跑了出去。
8
醒來時,我已經躺在家裡。
珍娘默默地給我擦著臉。
我盯住帳子上的纏枝石榴許久,纔想起來公主府發生了什麼。
她看我醒過來。
一滴眼淚掉在我臉上。
她急忙擦去:“小姐,你怎麼這麼傻?”
“裴公子和宋小姐落水了,乾你什麼事?”
“老天有眼,淹死這對野鴛鴦纔好!”
我咳嗽起來。
她惶恐地扶著我,在背後墊了個軟枕。
宋梨葬完花,還想把一些花瓣拋到水中。
結果腳一滑,闌乾又矮。
就這麼摔到水中去了。
裴臨跳入水中救她。
可他自己並不會水。
周圍人急急忙忙喊人,我立刻脫去外袍和鞋子。
先救了宋梨。
再把裴臨拖上岸去。
其實我力氣不大,救了宋梨已經是極限。
最後和裴臨半抱著,倒在淺水灘邊。
陷入昏厥。
“我的小姐喲,這下你的名聲都毀了。”
我搭著珍孃的手腕。
虛虛問:
“裴臨呢,他醒了嗎?”
珍娘露出氣憤又心虛的神色:
“他來過,但是宋小姐心口疼,又把他叫走了。”
【他在這兒坐了一個時辰,一直看著你。】
看我神色落寞,珍娘連忙說,
“像看自己親爹那樣。”
我忍不住笑了。
沒想到珍孃的性子這般有趣。
“珍娘,謝謝你。”
入夜後,裴臨來到我的閨房。
他很少這樣無禮。
他在我床頭邊跪下。
笑容明亮,眼眶隱隱濕潤:
“瑾兒,我不知該怎麼對你纔好。”
托著我的臉,輕聲承諾:
“百年不過一瞬,有你在身側,一瞬也如百年。”
“下個月,我們便成婚吧。”
我微笑著打斷他:
“裴臨。”
“可否認我作義妹?”
“怎麼說我們也是一起長大,我又救了你一次。”
裴臨的笑容涼了下來,怔怔地看著我:
“瑾兒,你是在生我的氣?”
“還是……又在忌憚宋梨。”
我笑了一笑,已經對他換了稱呼:
“阿兄。”
“若我入宮,公主府可算得是我的孃家?”
裴臨楞了很久。
他臉色泛白。
一向不起波瀾的眸子緊緊盯著我。
如靜水,如寒山。
“瑾兒,芍藥開後是薔薇。”
“我記得你最喜歡薔薇花。”
“嫁給我之後,我做薔薇露給你喝。”
“清火避暑最好……”
他語聲輕而淺,像在哄一個做了噩夢的孩子。
我望著他,又笑了笑。
奇怪得很,這些天來,我總是望著他。
露出笑容。
可心裡沒有一次是快樂的。
“阿兄。”
“長公主的義女入宮,最低也是個嬪位,對麼?”
他深深望著我,頓住話語,目光一瞬不瞬。
這刹那,我幾乎能聽見他的心跳。
急急,沉沉。
“我明白了。”他最後說。
9
內侍帶著皇後旨意來見我。
他說皇後病重,欲為膝下幼子擇一個繼後。
她不信六宮裡的舊人。
挑中了我。
因我毫無依傍,反複受辱,隻能把入宮當作救命稻草。
內侍緩緩說完。
“原來如此。”我跪下來謝恩。
長公主笑吟吟地為我添妝。
執著我的手,神色溫和親密:
“勿相忘。”
裴臨一點兒也不像她。
10
臨出嫁前,裴臨來找我私奔。
好像我和他是一對濃情蜜意的眷侶。
一刻也不能分開。
皇帝的旨意下來,長公主能給的都給了。
我也懶得喚他什麼阿兄。
神色冷淡。
他不知從哪兒捧來一束鮮妍的芍藥,
絮絮念著花的名字:
“除了冠群芳,還有醉嬌紅、點妝紅、疊香英……”
他語無倫次地唸完,
抬頭直勾勾盯著我,
“瑾兒,我什麼都願意給你。”
“很多的花,很多的愛,我的一生都是你的。”
“我以前做得不對的地方……我會改,你打我罵我,我都甘願……”
我將練字的字帖推到一旁。
走到門外,借著月光細看他的臉。
多麼笨拙的情話啊。
月光籠在他臉上,如紗如練。
深眉俊目,眼睫裡儘是淺笑的溫柔。
“三回。”我說。
【什麼?】
裴臨沒有聽清。
我徐徐綻開一個笑容:
“第一回,你給了她冠群芳,沒有給我。”
“第二回,你相信我給了她有毒的香料,讓父親禁足我。”
“第三回,你撇下我,去送她,甚至忘記了自己不會水。”
他猝然側過頭去。
不讓我看見眼角滴落的淚。
丟下手裡的花,落荒而逃。
11
我入宮後。
皇後沒多久病死,將八歲的兒子托付給我。
江柳柳寫信,告知我許多訊息。
宋梨嫁給了裴臨。
不知為何,裴臨納了珍娘為妾。
之後卻出家為僧。
舍了家裡一雙如花美眷,日日青燈古佛。
他的心思難測。
我也不去詢問了。
……
後來宋梨來找過我。
紅腫著雙眼,嘴唇緊咬。
“我明明就要成功了,你卻橫插一個珍娘進來!”
我悠悠笑。
想說並不是我。
又覺得,何不替珍娘擔一個虛名呢?
我知道她是甘願的就可以了。
“他想帶你私奔的事情我知道。”
宋梨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裴臨向來是一個高傲的人,從來沒有為誰低頭過。”
“唯獨一次,是為了你!”
“那天,他像瘋了一樣,到處去找還在開的芍藥。每一種名品都要湊一朵。”
“他計劃了許多,逃到鄉下教書,不要什麼榮華富貴,隻要你一個人。”
“我真不知道,這樣的真心你不要。”
“你卻要做一個……”
“你根本不是真心愛他!”
真心。
好陌生的字眼。
我好奇地看著宋梨:
“原來你想要的是他的真心。”
“那你當初還想讓長安城的勢利眼都看到你。”
宋梨哽了一下。
“你就是這麼對救命恩人講話的?你落水時,是我救了你。”
我問她。
“你對恩人都沒有真心,還來說我?”
她恨恨地盯我一眼:
“我居然對你抱有期望……”
我笑了一下,示意身旁的宮女。
她會意。
悄無聲息地把宋梨拉出去掌嘴。
一聲一聲,
清脆如夏雨打在竹葉上。
12
十年後,太子繼位。
尊我為太後。
為慶賀我的二十七歲生辰。
他特意請來高僧為我祈福。
那高僧的俗名為裴臨,法號慧慈。
我有些驚詫。
手腕上的佛珠掉到地上。
承煜撿起,用雙手托著,遞給我。
他不解地歪頭看著我。
雙眸明亮如鏡。
我笑了笑說,無礙。
生辰宴上,我見到了裴臨。
他本就長得好。
如今一身緇衣,神清骨秀,超凡脫俗。
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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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向他請教佛理。
他都一一回答,態度柔順,不似往日倨傲。
隻有目光若有若無拂過我臉上。
我恍若未覺。
承煜很喜歡他,留他在宮裡做法會,讓妃子和公主們聆聽。
我無可無不可。
承煜還有幾個妹妹,正當妙齡。
我和幾個太妃正在操心她們的婚事。
挑了又挑,選了又選。
終於選定了臨川公主的駙馬。
宰相次子沈覺。
公主出降時,氣象莊重。
皇家護衛執仗陣列,七十二名宮娥並列其後。
陪嫁妝奩隊伍一路蜿蜒,看不到儘頭。
我忽然落淚。
這樣的儀式,我不曾有過。
先帝和我並無情誼,他隻是遵守對先皇後的諾言。
我進宮後封為麗嬪。
侍奉病重的先皇後,寸步不離。
先皇後病逝後,他封我為皇後,略去儀式。
一切從簡。
好在,對皇後而言,世上的一切都很難得,隻有權力,總能得到。
為什麼不要?
我含笑地撫摸鳳印。
此生此世,能相伴到老的,也隻有它了。
承煜給裴臨建了一座佛堂。
“妹妹走了,母後和母妃們一定很寂寞。”他請安的時候說。
這個孩子一向如此善良。
還不懂得大人們晦暗的心事。
“瑾兒,這是一顆假死丹……”
裴臨遞給我佛經時,手微微一動。
一顆丹藥滾入我掌心。
“隻要你吃下去,我們就能再續鴛盟。”
“我等了你很多年,瑾兒。”
“你可以原諒我了嗎。”
“十年了,難道十年還不能原諒我的罪孽?”
“我如你所願,納了珍娘,讓她和宋梨鬥了半輩子。”
我將丹藥丟到地上。
用鞋尖碾碎。
“如我所願?”
我嫌惡地退開一步,“你所願的人,不是宋梨嗎?”
“為什麼得到了就要折磨她?”
“怎麼會是宋梨。”裴臨啞聲說,“我從來不曾愛過她。”
“我隻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愛屋及烏而已!”
“我有點後悔把你捧得那麼高,那麼遠,我害怕,所以才借宋梨打壓你。”
裴臨在我注視下緩緩低頭。
冷清的佛堂裡,挺秀的鼻尖滲出一層細汗。
我掀開一頁佛經:
“裴臨,你覺得詩是什麼?”
這或許是一個太空泛的問題。
我接著說:
“對你們男子來說,詩是科舉時不得不寫的,應酬時不得不寫的……”
“可對我來說,我第一個寫詩的物件,是你。”
“那首詠芍藥的詩是我寫給你的情意。你卻隻當我是爭強好勝。”
其實,我已經不記得那詩寫了什麼。
隻記得下筆時小心翼翼的心情。
怕被人道破心思的羞澀。
然而,其實無人在意我的少女心事。
“我不是一個可以對人述說情思的人。”
“我想對你說的話,都在詩裡。”
“現在我才知道,那時候你的心情是,後悔把我捧得太高。”
我輕聲說,
“所以你選擇了宋梨。”
“因為她很容易讀懂,她很依賴你。”
“你明明知道,我那時是心悅你的。”
“瑾兒,不是這樣的……不是……”
我笑著。
將佛經收起。
走出佛堂。
“你不用在意那些舊事,都過去十多年了。”
“這些年,多虧了長公主。”
“我很感謝她。”
“隻是,裴臨,我等了你一次,兩次,可你直到第三次的時候,也沒有回頭。”
“所以我情願進宮。”
“我想長公主這麼洞悉世情,先帝對我,哪怕無情,也會比你好得多。”
“好在,確實如此。”
“我並不後悔。”
四月的陽光灑在我身上,還有一個多月,芍藥就要開了。
承煜是個很孝順的孩子。
他整理了我從少女時期寫的詩,刊刻發行。
時時念給我聽。
詩集的第一首是《詠白芍藥》:
珠簾入夜卷瓊鉤,謝女懷香倚玉樓。
風暖月明嬌欲墮,依稀殘夢在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