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血咒 第14章 戰鼓傳情(一)
北郊校場,風卷軍旗,獵獵作響。
空氣被肅殺與陽剛氣息填滿。數百名被篩選出的精銳親兵,身披錚亮皮甲,佇列如刀裁般整齊。他們沉默著,眼神銳利如鷹,等待著台上那位讓他們敬若神明的將軍的指令。
長孫燼鴻今日穿的是那套在西北立下赫赫戰功的烏金明光鎧,日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光澤,襯得他身姿挺拔如鬆,氣勢凜然不可侵犯。
“演武開始!”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風聲,瞬間點燃了校場的熱情。
“吼!吼!吼!”士兵們齊聲呼喝,聲浪滾滾如雷,刀槍並舉,動作整齊劃一,捲起漫天塵土。基礎劈刺、盾牌格擋、小隊配合……每一次衝擊都帶著破空之勢,那是經曆過血與火淬煉的鐵血雄風。長孫燼鴻的目光掃過每一個方陣,細微的瑕疵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但他真正的焦點,卻不全在士兵身上。他的目光數次若有若無地掠過站在戰陣側後方、負責擊鼓傳令的鼓吏。那是他計劃的核心。
此刻,巨大的夔牛戰鼓被安放在高台上,紅漆鼓身在陽光下鮮豔奪目,兩隻鼓槌安靜地躺在鼓架上,等待著被賦予新的使命。
當陣列演練環節開始時,長孫燼鴻抬手,震天的呼喝聲戛然而止,整個校場瞬間寂靜,隻剩下風吹旗幟的簌簌聲。
“兵無常勢,陣無常形!今日,本帥要爾等習練‘雁行陣’新變種!”他大步走向鼓台,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士兵們屏息凝神,鼓吏更是緊張地挺直了腰板。
長孫燼鴻拿起沉重的鼓槌,並未立刻敲擊。他目光深沉地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似乎在向那個看不見的人致意,隨即深吸一口氣,手臂猛地揮落!咚!——第一聲悶響如同心跳炸裂在寂靜的校場上。緊接著,鼓點不再是戰場上常見的單調節奏,而是驟然變得複雜而富有韻律!
起始如馬蹄般急促連點——這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試探,忽而轉為綿長沉緩的數下大鼓——這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輾轉,間或插入一串輕靈跳躍的小鼓——這是“琴瑟友之”的歡悅,瞬間又化為暴雨般密集的滾奏——這是“寤寐求之”的熱切,最終在幾個帶著迴音般的頓點後,緩緩收束於一聲餘韻悠長的悶響——這是“悠哉悠哉”的長歎……鼓點時而如雨打芭蕉般細密急驟,時而如深澗流水般幽咽纏綿。那磅礴陽剛的外表下,分明潛藏著一股壓抑著的脈脈情愫。
長孫燼鴻收槌,聲音陡然拔高:“看清了?!記牢了!此乃‘雁翅迴旋’變幻之令!鼓點即軍令!一音之差,人仰馬翻!”他目光如電,掃視全場,“傳下去!從此刻起,按此鼓令日夜操演!三日之內,要做到人馬鼓合為一!擊鼓之人,須心無旁騖,如控己臂;聞鼓之兵,須神動即發,如指相隨!懈怠者,軍法處置!”
他的話語殺氣騰騰,將一首情意綿綿的古曲徹底包裹在鐵血軍規之下,唯有那雙緊握鼓槌的手,泄露了他翻湧的心緒。
夕陽熔金,給甘露宮後院僻靜的藥房染上一層暖色。永昭坐在矮幾前,手裡拿著小銅杵,正心無旁騖地將曬乾的雪蟬殼碾成細粉。空氣中彌漫著各種草木和礦石藥材的混合氣味。她的動作平穩而規律,彷彿整個世界隻剩下這搗藥的叮咚聲和窗外歸巢的鳥鳴。
一陣風過,帶來了遠處一絲異樣的沉悶聲響。起初她並未在意。但那聲響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力,是……鼓聲?不同於宮宴慶典的歡快鼓樂,也不同於警戒示急的急促鼓點。它低沉、雄渾、極富節奏,帶著一股強勁的力量感,穿透層層宮牆,固執地鑽入她的耳中。
連續幾日,這鼓聲總在黃昏時分準時響起,像定了更漏一樣執著。
今日,當那獨特韻律再次被風送進窗欞時,永昭搗藥的節奏不由自主地慢了一拍。
她微微蹙眉,並非被打擾,而是這鼓聲……有點奇怪。她在父皇收藏極豐的庫房裡,翻閱過無數珍本古籍。其中有一卷殘缺的前朝《古琴遺聲》,上麵有些用硃砂和墨雙色勾描的節奏符號……似乎……和這鼓點的某些起伏……有那麼一點點微妙的相似?
她努力回憶那樂譜的樣子,但太過殘缺,又非她所長,印象實在模糊。隻記得曲名似乎極儘纏綿——“鳳求凰”?一個與戰場軍鼓風馬牛不相及的曲名。她搖搖頭,試圖驅散這荒誕的聯想。那冰冷的鎧甲,那帶著戰場煞氣的將軍,怎麼可能和這靡靡之音的古琴曲有關?
鬼使神差地,永昭放下冰涼的銅杵。藥粉在掌心散開一絲涼意。她站起身,走到半開的雕花木窗前。西沉的落日將天邊雲霞燒成一片火海,鼓聲正從那個方向傳來。鼓聲彷彿有了實體,貼著宮牆,撞在琉璃瓦上,又被清風裹挾著,撲到她的麵頰前。
她側耳,仔細分辨。鼓點雄壯激昂,每一次錘擊都帶著破陣殺敵的力量感,那是屬於戰場、屬於男人的聲音。但剝離這層堅硬的外殼,那旋律的骨架……那急促與舒緩間的轉折,那短暫停頓的留白……竟真絲絲縷縷地契合著記憶中那些模糊的音符?尤其是其中一段,密如疾雨,卻又含著某種噴薄欲出的壓抑,讓她莫名想起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校場上揮斥方遒的樣子……以及,藏書閣窗邊孤寂等待的剪影……
心湖深處,一絲微小的漣漪倏地泛起,快得連她自己都未曾捕捉。
“巧合吧……”她低聲自語,試圖否定心中荒謬的推測。但那鼓聲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並非音量宏大,而是其獨特韻律本身的力量,強行在她沉寂如死水的心防上撞開了一絲縫隙,讓一縷外界的風探了進來。
她靠在窗邊,霞光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和蒼白的側臉。她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夕陽將她垂落的睫毛染上金色,投下一小片顫動的陰影。許久,她才緩緩轉身回到藥案前。
重新拿起銅杵,但那一聲聲搗擊“鐺…鐺…鐺…”卻失去了片刻前的純粹規律。細微的雜亂、時有時無的停頓,泄露出她內心的紊亂——那戰鼓,終究在她心湖深處,攪起了無人可知的微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