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血咒 第30章 冷眼觀局
與此同時,帝國西陲,西煌王庭。
落日熔金,將宏偉壯麗、充滿波斯與草原混合風格的龐大宮殿群染成一片沉寂而奢華的暗金色。高大的廊柱投下長長的陰影,彷彿巨獸的肋骨,寂靜中透著令人窒息的肅殺與威嚴。與黑水部金帳的暴怒喧囂截然不同,西煌沙赫紮德阿史那禹疆的宮殿內,氣氛凝重,空氣彷彿都停止了流動。
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幾乎是匍匐在地麵上,聲音因肩負的噩耗而微微發顫:“……啟稟沙赫紮德,萬裡加急,長安密報。‘沙蠍’……卡維大人他……行動失敗,據點被曇昭鷹犬搗毀,力戰不敵,已……已為沙赫紮德、為西煌……壯烈殉國了。”最後幾個字,幾乎微不可聞。
王座旁,阿史那禹疆斜倚在鎏金座椅上,指尖正反複摩挲著一枚狼牙吊墜。聞言,他摩挲的動作驟然停止,一瞬間,周身空氣彷彿瞬間降至冰點,連跳躍的宮燈火焰都似乎凝滯了。他沒有立刻發作,沒有怒吼,隻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下頜線繃緊如刀鋒,每一寸肌肉都透出風暴來臨前的死寂。
幾息令人窒息的沉默後,他方纔睜開眼。那雙深邃如瀚海的眼眸裡,不見滔天怒火,隻有一種沉入深淵的沉痛與冰封千裡的殺意。
“卡維……”他低聲念出這個代號,“他跟了本王子十年。是本王子手中最鋒利、隱藏最深的一把匕首,是插入曇昭心臟最深、最穩的一顆釘子。他精通曇昭文化,洞察人心,狡猾如狐,堅韌如沙蠍……竟,折在了殷承稷手裡。”他平淡的語調下,是翻江倒海的痛惜與憤怒。
他頓了頓,似乎在強行吞嚥下喉間的鐵鏽味,再開口時,聲音已恢複平日的冷靜:“殉國之前,他可曾留下什麼話?曇昭人,可曾從他口中……撬出半點不該有的東西?”
信使的頭垂得更低:“據……據我們冒死啟動的最後一顆暗釘傳出的訊息,卡維大人落入敵手後,受儘……受儘酷刑,遍體鱗傷……但至死……未吐露半分與我西煌相關的資訊。他……他以驚人的意誌,始終完美扮演著胡部死士‘巴圖’的身份,承受了一切……臨死前高呼的口號……也似是‘蒼鷹聯盟’的舊日口號,成功將曇昭的所有視線和懷疑,徹底引向了黑水部烏勒吉那邊。”
“嗬……”阿史那禹疆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沙蠍卡維,不負本王子十年栽培,不負西煌死士之名!他以最慘烈、最決絕的方式,守住了最後的防線,甚至……還在生命的儘頭,給了本王子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禮’。”這份“禮物”,就是將禍水東引,完美嫁禍。
就在這時,宮殿內一側的陰影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和含糊不清的嘟囔。眾人目光下意識地望去,隻見老沙赫阿史那·阿爾達希爾——阿史那禹疆的父親,西煌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正歪靠在一張鑲滿各色寶石的柔軟臥榻上,身上蓋著華貴卻略顯淩亂的波斯絨毯。他眼神渾濁渙散,茫然地抓著自己花白而稀疏的胡須,對著空中某個不存在的點,時而焦急,時而孩童般地喃喃自語:“……蠍子……大蠍子……咬人……疼……我的金刀呢……快拿來……砍了……把它的頭都砍下來……”他忽然又吃吃地笑起來,聲音含混不清,充滿了孩童般的癡態:“……明玥……蝴蝶……好看的蝴蝶……飛走了……冷……外麵冷……回來……快回來……”
當“明玥”這兩個字模糊地傳入耳中時,阿史那禹疆背對著老沙赫的身體微微一僵。這是他母親西苑公主在曇昭時的閨名。他迅速轉過身,臉上那慣有的冷靜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裂痕,眼神深處瞬間翻湧起一股怒火,但這一切幾乎在瞬間就被他強大的意誌力強行壓下,恢複深潭般的平靜。他快步走到老沙赫的臥榻邊,動作看似流暢自然卻帶著一絲隱約的生硬。他單膝跪地,輕輕握住父親在空中胡亂揮舞的手。
“父王,”他的聲音刻意放緩,帶著一種公式化的溫和,“金刀在這裡,很安全,誰也拿不走。”他從懷中貼身處取出一柄小巧精緻的匕首——那是老沙赫年輕時征戰四方、片刻不離身的愛物——小心翼翼地塞入老人手中。老沙赫枯瘦的手指觸碰到熟悉的匕首,渾濁無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一會兒,彷彿獲得了莫大的安慰,漸漸安靜下來,不再嘟囔,隻是開始反複地摩挲著匕首的鞘身,嘴角露出滿足的笑容,再次徹底沉浸在自己混沌破碎的世界裡。
阿史那禹疆沒有立刻起身。他就那樣單膝跪在榻前,低著頭,目光落在父親那隻嶙峋的手上。這一刻,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凝固。他腦海中不受控製地閃過兩個截然不同的畫麵:一個是母親在西煌冷宮中,日漸憔悴、絕望而死寂的臉龐;另一個是多年前,他被從曇昭接回西煌後,老沙赫在迴光返照般的清醒時刻,屏退左右,將象征西煌最高兵權的狼頭符印親手交到他手中時,那雙疲憊不堪卻帶著一絲……或許是深藏愧疚的眼睛。
一絲酸楚混雜著恨意與責任,猛地衝上他的心頭,讓他幾乎要下意識地抽回被壓住的手。
但最終,他隻是更緊地反手握住了父親那隻脆弱無力的手,彷彿要將那蒼白的手骨捏碎,又彷彿是在死死抓住某種無法挽回卻必須由他承擔起來的沉重東西。幾息之後,他才緩緩鬆開,動作恢複了表麵的輕柔與恭順,細心地替父親掖了掖滑落的毯角。
當他再次站起身,轉向殿內垂首恭立的群臣與將領時,臉上所有細微的情緒波動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再次變回了那個冷靜、威嚴、深不可測的西煌沙赫紮德。
他目光如冷電,掃過殿下眾人,聲音斬釘截鐵:“傳本王子令!”
“一、所有潛伏於曇昭境內及北部胡部地區的暗樁、眼線,即日起全部轉入‘沉眠’狀態!非本王子親筆手令或特定密語喚醒,不得進行任何主動聯絡,不得執行任何任務,停止一切非必要活動!最高原則:保全自身,隱藏到底!違令者,視為叛國!”
“二、啟動所有備用監聽渠道,動用一切手段!本王子要清楚知曉曇昭朝廷接下來對西北的具體方略,更要時刻掌握黑水部烏勒吉那隻老鷹的每一次振翅、每一次報複行動!他們之間的每一分衝突、每一次流血,都是未來可供我們利用的裂隙與契機!”
“三、以王庭最高規格,厚賞撫恤卡維全族!其直係子嗣,即刻接入王庭,由宮廷教師悉心教導,賜予家族‘王庭之盾’的永久榮銜,享宗室子弟同等俸祿與尊榮!他的血,絕不會白流!西煌銘記每一位忠誠的犧牲者!”
“此刻,絕非逞匹夫之勇、泄一時之憤之時。”阿史那禹疆的目光掠過宮殿高大的穹頂,彷彿已穿透重重時空,清晰地看到了東方那片正在醞釀風暴的土地,“我們要做的,是成為最後、也是最耐心的獵手。讓曇昭的蛟龍和草原的蒼鷹先去撕咬、去搏殺、去消耗彼此的力量吧。”
“待他們兩敗俱傷,精疲力儘,血流成河之時……”他聲音低沉下去,“纔是我西煌沙狼,東出瀚海,收拾山河,攫取最終勝利之時!”
命令下達,殿內重歸寂靜,但無形中,似乎有一種更深沉的力量在無聲地湧動。阿史那禹疆轉過身,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安然摩挲著金刀、對帝國前程渾然不覺的父親,眼神晦暗不明,複雜難言。隨後,他將目光堅定地投向東方,那裡,最後的落日餘暉正徹底沉入大地。
殷承稷,烏勒吉……你們儘情表演吧。這場大戲,才剛剛開鑼。而最終的落幕,將由我西煌來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