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血咒 第87章 少時回憶
那也是春天,陰冷潮濕的曇昭宮廷角落。
他,阿史那禹疆,那時還隻是一個被遺忘在曇昭宮廷、無依無靠的西煌皇子。他的母妃西苑公主,曾是沙赫最寵愛的蘇丹娜,他本也是尊貴的沙赫紮德。
然而,一場精心策劃的構陷,誣蔑母妃與人私通,徹底摧毀了一切。沙赫震怒,母妃被打入冷宮。
為了保住他的性命,母妃忍痛讓家臣陳永安將他秘密送回曇昭,祈求元靈太後念著她和親西煌而庇護她的孩子。可當他千辛萬苦抵達時,太後已然薨逝。他在曇昭宮中,成了真正的孤雛,無親無故,寸步難行。
昭明帝對他、甚至對他那為曇昭遠嫁和親的母妃,都流露出一種莫名的敵意與冷漠,彷彿急於抹去所有關於西苑公主的痕跡。少時的他並不明白,後來他自以為發現了昭明帝的陰暗心理,那是因為,他母親遠赴西煌和親換取曇昭的生機,在虛偽的昭明帝眼裡,那是他一生的恥辱……
在昭明帝的縱容甚至授意下,宮人的欺淩如同家常便飯。
在這冰冷絕望的深宮裡,那個總是很安靜、據說母親並不得寵的永昭公主,成了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微弱卻真實的暖意。她那時才五六歲,眼睛清澈得像雨後的天空,常常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後,像條小小的尾巴。
然而,深宮的惡意從不因年齡而消減。有一次,驕橫的永寧公主——蕭貴妃的愛女,仗著母妃的盛寵與跋扈,故意攔住了永昭的去路,猛地將她推倒在地,搶走了她手中精緻的糕點。
永寧居高臨下地看著摔在地上的永昭,臉上帶著與她年齡不符的刻薄與得意,尖聲嘲笑:“哼!醜八怪生的醜八怪!也配吃這麼好的點心?拿去喂狗都比給你強!”她口中的“醜八怪”,直指永昭那並不得寵、且容貌不佳的母後。這惡毒的話語,顯然是平日裡從蕭貴妃宮中耳濡目染而來。
永昭摔在地上,細嫩的手掌擦破了皮,滲出血珠。她癟著小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強忍著不敢哭出聲,更不敢反駁。
是他衝了過去,一把推開了永寧,儘管他自己也身形單薄,卻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狼崽,惡狠狠地瞪著永寧:“不準欺負她!把東西還給她!”
他扶起永昭,用自己還算乾淨的袖口,小心翼翼地擦去她手上的血跡和灰塵,笨拙地安慰道:“彆怕……彆理她……她的話……都是錯的。”
從那以後,兩個同樣被這宮廷排斥或忽視的孩子,彷彿找到了彼此的依靠。他會把偷偷省下來的並不精緻的點心分給她,她會安靜地坐在他身邊,聽他講述那些關於遙遠西煌的模糊而神奇的傳說。他們是這冰冷宮牆下,彼此唯一的玩伴和慰藉。
然而,這微弱的溫暖並沒能持續多久。那次尤甚的欺淩降臨——宮人在他的飯食中下了毒,並非立刻斃命的劇毒,而是某種會讓人內臟緩慢潰爛、在極度痛苦中煎熬死去的陰損藥物。
他蜷縮在冷宮破舊的床榻上,感覺五臟六腑彷彿被無數隻毒蟲啃噬,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與灼燒般的劇痛交織,讓他止不住地顫抖。意識在模糊與清醒間掙紮,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沒他。他以為,自己的死亡隻會是這深宮裡一個無聲無息的笑話。連那一點點微光,也終將熄滅。
就在他以為自己必將無聲無息地腐爛於此的時候,那個小小的、穿著素白衣裙的身影,如同月光般,怯生生地溜進了這肮臟破敗的角落。
是永昭!她似乎是被他痛苦的呻吟聲引來,看到他的慘狀,嚇得小臉發白,卻沒有逃跑。她蹲下身,用細弱的聲音問:“禹疆哥哥……你……很痛嗎?”
他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用渙散的眼神看著她。
她猶豫了一下,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掏出一把小巧卻鋒利的金簪,咬緊嘴唇,在自己纖細的手腕上,用力劃了下去!
鮮紅的血珠瞬間湧出!
她疼得哆嗦了一下,卻毫不猶豫地將流血的手腕湊到他的唇邊,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種異常的堅定:“喝……喝下去……我聽到景太醫和父皇說……我的血……能救人……”
帶著奇異腥甜的液體湧入他乾涸灼痛的喉嚨。那味道並不好受,卻彷彿帶著一種奇異的生命力,暫時壓下了那蝕骨的痛苦,帶來了一絲微弱的暖意。他貪婪地吮吸著,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她的小臉因為失血和疼痛變得越發蒼白,身體微微搖晃,卻一直堅持著,直到他稍微緩過一口氣,她才慌忙地用衣袖按住自己的傷口,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卻不是因為自己的傷,而是看著他說:“禹疆哥哥……你……你會好起來嗎?”
後來,他憑借頑強的意誌和那口血帶來的生機撐了下來。再後來,沙赫派來的死士與忠仆陳永安尋來,他們巧妙地利用這次中毒事件,製造了他假死的跡象,他被當作屍體丟棄出宮,曆儘艱辛才逃回了西煌。
然而,他歸去的故國,已物是人非。
母妃西苑公主在他被送走後,為自證清白,已含恨自戕於冷宮。巨大的打擊讓沙赫心智崩塌,他患上了癡症,終日活在對明玥的無儘懷念與悔恨裡,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但無論清醒還是糊塗,有一件事如同刻入骨髓的本能,從未改變:沙赫會用枯槁的手死死抓住他,渾濁的眼裡燃燒著駭人的火焰,日以繼夜地督促他習文練武,用沙啞的聲音反複在他耳邊詛咒般低語:“疆兒……練!變得更強!你要為你母妃報仇!一定要為她報仇!”
這命令如同冰水澆頭,讓年輕的禹疆陷入了更深的迷惘與寒意之中。報仇?向誰報?是向當年構陷母妃的政敵巴努一族?還是……向眼前這個下詔將母妃逼入絕境的因悔恨而瘋癲的父皇本人?
那一次,在沙赫清醒時,他將對母妃的愧疚與愛意,轉化為了對他的全力支援,將權力與勢力交到他手中,給了他能與巴努製衡的實力……然而,那詛咒般讓他複仇的低語卻並未停歇……
隨著年紀漸長,他開始思考,母妃的死,或許並非那麼簡單。沙赫癲狂囈語中反複出現的“曇昭”和“昭明帝”,像一顆懷疑的種子在他心中生根發芽:母妃的悲劇,或許遠非西煌一國的宮廷傾軋。那個遠在曇昭、對他們母子充滿莫名敵意的昭明帝,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
他沒有證據,但這份懷疑,從此成了他心底一根無法拔除的刺……
無論如何,那一天,那個蒼白卻勇敢的小女孩,那溫熱的鮮血,和那雙清澈純淨、充滿憐憫的眼睛,卻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永遠刻在了他的靈魂深處。她是他在無儘黑暗和冰冷背叛中,遇到的唯一一絲不帶任何雜質的光,是將他從死亡邊緣拉回的……救命恩人。也是他……曾發誓要保護的人。
回憶的潮水驟然退去,阿史那禹疆的心臟仍在劇烈地跳動。眼前的景象——瑞兒的蘇醒、德妃的狂喜、景偃的震驚以及永昭那帶著釋然暖意的離去背影——與他記憶中那冰冷角落裡的瀕死掙紮和唯一救贖之光,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然而,這一次,她救的不是他!她救的……是那個奪走她所愛之人的“情敵”的孩子!她再次傷害了自己,為了……那樣一個女人!
這認知如同最烈的毒藥,腐蝕了他的心臟!那深埋心底的痛惜與守護欲,與眼前現實的強烈刺激混合,化作了一種幾乎要焚毀他理智的暴怒與……心痛!
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易容麵具下的臉龐因極力隱忍而微微扭曲。他必須用儘全部意誌,才能壓製住立刻衝上去帶走她的衝動!
‘永昭……’他在心底無聲地嘶吼,目光死死鎖住那個搖搖欲墜的背影,‘你為何……總是如此……不惜一切地……對待那些……根本不值得的人!’
‘今後,我絕不會再允許你為他人流血!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