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血咒 第27章 蠍影定疆
重熙殿,書房,夜已深沉。
殿內隻點了幾盞琉璃宮燈,昏黃的燭火在燈罩內不安地跳躍,將牆壁上那幅描繪著曇昭西北邊疆及毗鄰胡族草原的羊皮輿圖映照得忽明忽暗。
地圖之上,被硃砂筆狠狠圈出的十二個部落名稱,如同十二道剛剛凝結、尚未乾涸的流血傷口,觸目驚心。案幾之上,堆積如山的各地奏報、軍情急遞、戶部錢糧預算文書,如同沉默的山巒,被搖曳的燭光鍍上了一層沉重而冰冷的金邊。
大皇子殷承稷僅穿了一身玄色暗紋常服,負手佇立於巨大的地圖前。他眉頭緊鎖,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被圈出的地名,指尖無意識地在地圖上劃過,彷彿在觸控那片土地上的每一道傷痕、感受著其下暗流的洶湧。
他的心腹幕僚陳平,手持一份剛從兵部加急送來的奏報,聲音低沉而清晰地彙報著朝中愈發激烈的爭論。
“殿下,”陳平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憂患,“今日朝議,爭論已達白熱。兵部李尚書等一眾主戰派大臣,聯名上奏,言辭激烈,奏請陛下效法古之‘犁庭掃穴’之策!主張調集重兵,以雷霆萬鈞之勢,儘屠西北新附之十二部所有殘存青壯,將其婦孺貶為奴籍,分散內地,以徹底根除後患,震懾所有心懷異誌者!他們認為,唯有如此血腥手段,方能一勞永逸,永絕草原之患。”
他頓了頓,翻過一頁文書,繼續道:“而戶部張侍郎、禮部呂侍郎等則力主懷柔。他們主張效仿前朝‘羈縻之策’,奏請於十二部故地擇要衝之處設州立府,委派流官;對其部族頭人賜予官職、印信,承認其部分自治之權;劃撥草場,助其恢複生計,並開放邊市,以安其心,以柔化剛,認為方是長治久安之道。雙方各執一詞,在朝堂上爭得麵紅耳赤,互不相讓。”
殷承稷的指尖最終停留在標注著“鐵雲部”故地的區域,那裡是此次動蕩的核心之一。他沉默良久,聲音低沉,語氣堅定:
“屠刀易舉,民心難收!”他緩緩轉身,燭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動,映照出他眉宇間的凝重與遠見,“數十萬剛剛經曆戰亂、驚魂未定的部族流民,若被逼至絕境,退無可退,求活無門,其反噬之力,必成燎原野火,足以將整個西北拖入萬劫不複之深淵!屆時,我朝將不得不投入無窮無儘的兵力與錢糧去鎮壓,邊關將永無寧日!此絕非治國安邦之上策!”
他的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一絲凜然之氣:“更何況,妄動殺孽,屠戮已降之眾,有傷天和,非仁君之道,更非聖主所為!必將留下千古罵名,損我曇昭國運!”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陳平,斬釘截鐵地定下調子:“懷柔!唯有懷柔,施以仁政,給予生路,方是化解仇怨、收服人心、真正實現西北長治久安之根本策!此事,不必再議!”
陳平麵露欽佩,但旋即又被更深層的憂慮取代:“殿下深謀遠慮,心懷慈悲,臣拜服。然……現實之患,迫在眉睫。據邊境密報,黑水部首領烏勒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近來其兵馬調動頻繁,使者四出,正極力聯絡、威逼利誘十二殘部。此人深沉如海,智計百出,更兼勇武過人,在胡部中威望日隆。他昔日便是胡部‘蒼鷹聯盟’的副統領,素有統一諸部、重建昔日‘蒼鷹王朝’之雄心。若我朝招撫之策推行不力,或是動作稍顯遲緩,給予其喘息之機,恐……恐被其趁虛而入,整合諸部,鵲巢鳩占!屆時,一個統一而敵視我朝的新汗國崛起於西北,其禍患將遠勝如今分散的十二部!”
就在這時,一名身著暗色勁裝的侍衛無聲無息地入內,恭敬地呈上一份密封的薄絹:“殿下,長安密探急報!”
殷承稷接過,迅速展開,目光掃過其上密麻麻的小字。越是細看,他的麵色越是凝重。密報極其詳儘,記錄了近期長安西市胡商聚居區內一些異常的資金流動和人員往來;幾家背景複雜的賭坊、客棧中出現的生麵孔及其可疑活動;甚至在一些勾欄瓦舍、茶樓酒肆之中,開始悄然流傳一些關於西北敗部“賊心不死”、“密謀反叛”、“朝廷懷柔乃是養虎為患”的尖銳流言,試圖煽動民意,給朝廷施加壓力。
殷承稷的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麵上有節奏地輕輕叩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眼中銳利的光芒不斷閃爍,沉吟道:
“如此手筆……環環相扣,既在底層散佈流言動搖民心,又試圖在暗中窺探朝廷動向,甚至可能滲透收買官員……這不像烏勒吉那般草原豪酋急於複仇的作風。他更擅長弓馬襲掠,快意恩仇,而非在京城佈下這般精細、陰險的羅網。這背後攪動風雲、試圖火中取栗的,恐怕另有其人——”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寒光乍現:“是一隻更懂得利用人心弱點與朝堂規則、更擅長在陰影中操縱局麵的黑手!傳令!讓密探司不惜一切代價,詳查這些流言與異常資金的最終源頭!揪出那些散佈者的上線!本皇子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敢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行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計,妄圖鵲巢鳩占!”
次日清晨,含章殿。
殿內檀香嫋嫋,莊嚴肅穆。昭明帝端坐於龍椅之上,明黃色的龍袍襯得他麵色沉靜如水,不怒自威。他靜靜地聽著大皇子殷承稷條理清晰的奏報。
殷承稷躬身行禮,姿態恭謹卻從容,言辭清晰沉穩,不見絲毫慌亂:“啟稟父皇,兒臣近日察得,長安之內,似有異邦細作潛入,其行蹤詭秘,活動日趨頻繁,恐圖謀不軌。依兒臣所析,彼輩首要目的,在於窺探我朝對西北新附十二部之最終方略,掌握朝廷動向。其次,他們於市井之間,利用茶樓酒肆、勾欄瓦舍,暗中散佈諸多危言聳聽之流言,極力渲染敗部凶頑,煽動朝野與民間對敗部行雷霆手段,妄圖激化矛盾,製造恐慌,以期亂中取利。”
他略作停頓,聲音愈發凝重,切入核心:“兒臣憂心,此乃黑水部烏勒吉之詭謀。自鐵雲部覆滅,黑水部憑借其儲存相對完好的實力,已成胡部中勢力最盛者。其首領烏勒吉,昔為胡部‘蒼鷹聯盟’副統領,素有吞並諸部、統一草原、重建昔日‘蒼鷹王朝’之野心,其誌非小。兒臣恐其正欲趁此朝廷未定、諸部惶惶之亂局,暗中運作,吞並十二部故地與人口,坐大其勢,成為我朝西北心腹大患!”
“然,”殷承稷抬起頭,目光如炬,指向更深遠之處,“兒臣更深一層憂慮在於,胡部之西,更有西煌巨擘一直虎視眈眈,對我曇昭富饒中原早已垂涎三尺。此番細作背後,其資金之雄厚、手段之老練、佈局之深遠,恐未必僅有烏勒吉草原豪酋之影,或可見西煌暗施手段、趁火打劫之蹤跡!不可不防!”
昭明帝目光深邃難測,指尖於光潤的禦案之上緩緩輕叩,發出清脆而規律的聲響,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他的聲調平穩,卻難辨其中喜怒:“哦?細作…西煌…”他眼底極快地閃過一絲陰霾與厭煩,似是觸及某段塵封的、並不愉悅的記憶與複雜的權衡。
“朕初登大寶、根基未穩之時,確曾與西煌有過…一些合作……西苑……”他話語微頓,極其自然且輕描淡寫地略過了當年“西苑公主和親”等具體細節與其中可能存在的屈辱與無奈,彷彿那隻是一次尋常的、各取所需的外互動市。“彼時情勢所迫,各取所需罷了。然時過境遷,今非昔比。西煌…暫無遠慮,其國主癡愚,諸子爭位內耗不休,短期內應無力東顧。”
他將話題輕巧而迅速地轉向眼前草原的威脅,避開了對過往西煌政策的深究,直接問道:“至於黑水部烏勒吉與那死灰複燃的‘蒼鷹聯盟’…朕亦素有耳聞。此獠野心,確實非同小可。稷兒,既已洞察其奸,你待如何處置?”他將問題拋回,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兒子。
殷承稷似乎早已深思熟慮,胸有成竹地答道:“兒臣以為,當雙管齊下,內外兼修!對外,以雷霆手段,肅清長安細作網路,斷其耳目,粉碎其陰謀,穩定京畿人心!對內,加速擬定並推行懷柔招撫之策,儘快穩定西北人心,恢複秩序,不給烏勒吉任何可乘之機!”
他具體闡述道:“其一,請父皇即刻下旨,命京兆府、皇城司協同,調動精乾力量,秘密監控西市胡商聚集區及所有可疑場所,嚴密排查,揪出細作頭目,切斷其聯絡渠道,務必一網打儘!其二,嚴令西北邊軍各路統帥,提高戒備至最高等級,密切監視剩餘胡部,尤其是黑水部的一舉一動,若有異動,可先斬後奏!其三,命戶部、工部即刻會同有司,速擬詳儘的招撫章程與物資調配方案,備齊糧種、農具、藥材等必需物資,待長安細作肅清,局勢明朗,即刻選派乾練得力、熟悉胡情的官員北上,安撫流民,宣示聖恩,落實懷柔之策!”
昭明帝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殷承稷堅定而自信的臉龐上停留了稍長的時間,那目光中隱含著一絲難言的深意,似是欣賞,又似是某種更複雜的考量。終於,他緩緩開口:
“嗯……稷兒思慮周全,進退有據。異邦細作,潛伏京師,散佈流言,窺探朝政,確如芒刺在背,不可不除。西北招撫,安定民心,更是關乎國本之大事。此事……關係重大,千頭萬緒,便由稷兒你……全權處置吧。”
他語氣平穩,卻帶著帝王的威嚴:“京兆府、皇城司、戶部、工部、兵部……一應相關部門及人員,皆聽你調遣。務必……將此事辦得乾淨利落,不留後患!”他將“全權處置”四字說得略重,眼神中那絲一閃而過的審視光芒再次浮現,彷彿這是一次對兒子能力、手腕乃至心性的重大考驗。
殷承稷心頭微微一凜,似是感受到肩上驟然增加的巨大壓力與責任,但他麵色沉靜如常,毫無懼色,恭敬地深深躬身行禮,聲音沉穩有力:“兒臣遵旨!定當竭儘全力,肅清奸佞,安撫邊疆,不負父皇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