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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血咒 第36章 曇髓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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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宴的風波與湖畔的驚險,如同投入永昭沉寂心湖的兩顆石子,雖未掀起滔天巨浪,卻終究推開了那厚重冰層的一絲裂隙,讓一絲微弱卻執拗的光照了進來。

那日短暫置身於宮牆之外,湖畔帶著水汽的清風、畫舫外市井隱約的喧囂、甚至那直麵生死殺機時腎上腺素飆升的驚悸……這一切都帶著一種原始而鮮活的生命力,與她長年所處的甘露宮,是如此截然不同。一種對更廣闊天地的隱秘嚮往,如同初春凍土下最頑強的草芽,在她心底最深處悄然萌生,掙紮著探出頭來。

她開始長時間地佇立在甘露宮那扇對著庭院梨樹的雕花窗前,目光似乎想要穿透層層疊疊的朱紅宮牆,望向那遙遠的宮外天地。然而,這份悄然滋長的渴望,與她自幼被灌輸的對父皇沉屙的沉重責任,形成了一場無聲而激烈的內心角力,日夜撕扯著她。

甘露宮深處,秘製藥房。

熟悉的的清苦香氣依舊彌漫在空氣中,但今日,這氣息卻比往日更添了幾分令人窒息的壓抑,彷彿連流動都變得滯澀。冰玉打造的案幾上,整齊地陳列著羊脂玉缽、薄如蟬翼的銀刀、特製的玄玉藥杵、以及數個盛放著不同顏色粘稠藥液的密封玉罐——一切器具都已準備妥當,一如過去無數次那樣。

景偃太醫靜立在案前,身形比往日更顯佝僂。他臉色灰敗,眼窩深陷,眼角深刻的皺紋彷彿在一夜之間又加深了許多,如同刀刻斧鑿。他看著靜靜端坐在對麵蒲團上的永昭公主,嘴唇翕動了好幾次,喉結艱難地滾動著,卻最終一個字也未能吐出,那雙平日裡睿智沉靜的眼眸中,此刻盛滿了幾乎要溢位來的無力感。

永昭今日依舊是一身素淨到極致的月白宮裝,墨發鬆鬆綰起,僅簪一支毫無紋飾的玉簪,臉上未施粉黛,麵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彷彿一尊精心燒製卻易碎的薄胎瓷人。唯有一雙眸子,依舊清澈如寒潭之水。

她緩緩伸出左臂,動作略顯滯澀,輕輕捲起寬大的袖口,露出一截纖細得令人心驚的手腕。腕骨伶仃突出,肌膚是久不見日光的蒼白,其下淡青色的血管脈絡清晰可見,而最觸目驚心的,是那幾道新舊交錯的淺淡疤痕,如同某種沉默的烙印,無聲地訴說著過往。

“師傅,”永昭的聲音很輕,像是一縷隨時會散去的煙,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敲在景偃的心上,“開始吧。”她頓了頓,直視景偃,語氣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堅定,“這次……多取三成。”

“哐當”一聲輕響!景偃手中的小巧玉尺猝然掉落,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猛地倒退半步,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殿下!萬萬不可!絕對不可!”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因極致的恐懼和痛心而變得嘶啞尖銳,幾乎破了音,“您……您上次取引之後,氣血虧虛之症已愈發凶險!脈象沉細微弱如遊絲,元氣大傷,根基動搖!太醫署多次會診,皆言需長期靜養,絕不可再行耗損本源之事!若……若再增取三成……這……這無異於剜肉補瘡,飲鴆止渴!是在透支您的……”他猛地刹住話頭,那個“壽元”二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卡在喉嚨裡,讓他痛苦得幾乎窒息,聲音哽咽破碎。

“殿下,龍體固然重於泰山,可您的身體……也是萬金之軀啊!微臣……微臣實在是不忍!不忍見您如此……如此戕害自身啊!”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觸地,老淚縱橫,肩膀因劇烈的情緒而不住地顫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所謂的“無根初露”對永昭而言意味著什麼——那根本不是什麼藥引,那是她的精血,是她生命最本源的力量!每一次取引,都是在殘忍地抽取她的生機,是在那本就搖搖欲墜的生命燭火上,又狠狠地剪去一截!

永昭的目光緩緩掠過自己手腕上那些刺目的舊痕,指尖顫抖著撫過其中最深的一道,隨即抬起眼,目光越過跪地痛哭的景偃,彷彿望向虛空中的某一點,眼神平靜得可怕:“父皇的龍體,關乎社稷安危,天下承平,萬民福祉。曇髓玉露效力卓著,父皇亦甚為倚重,視為續命延年之依仗。若能多製備一些,充盈內庫,以備陛下不時之需,亦是兒臣為人子女的本分與孝道,更是……臣子的忠義。”她的話語邏輯清晰,甚至帶著一種冰冷的理性,彷彿在陳述一件與自身無關的事情。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盤:“況且……本宮已思慮周全,並非全然無度索取。”她終於將目光重新落回景偃身上,那平靜的眸光下,似乎閃過一絲近乎哀求的光,但轉瞬即逝,快得讓人無法捕捉,“若能……若能以此番功勞,向父皇懇請,每月允準兒臣出宮一次,不必遠行,隻需去京郊那處……有溫泉的皇莊小住一兩日。那裡清幽寧靜,遠離塵囂,空氣濕潤清新,花木繁盛……或許……於調養身心,恢複元氣,更有裨益。”她將“調養身心”四個字,說得極輕,卻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渴望。那是她用近乎自殘的方式,為自己換取的一口……或許能讓她喘息片刻的自由空氣。

景偃如遭五雷轟頂,瞬間明白了所有!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公主她……她這是在用自己的命,用自己的壽元,去交換那短暫得可憐的“自由”!

他猛地抬起頭,淚痕縱橫的臉上滿是絕望的哀求:“殿下!不可啊!您這是在……這是在剜心割肉,與虎謀皮啊!陛下他……他若是知曉您用此法換取……換取……”他不敢再說下去,隻是拚命搖頭,“微臣……微臣寧可此刻觸柱而死,也絕不敢行此……此行同弑主的戕害之舉!絕不敢!”

“景偃!”永昭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絲久居上位的威嚴,瞬間壓下了景偃所有的悲聲,“本宮心意已決!此事已深思熟慮,無需再議!”她目光如冰冷的刀鋒,直刺景偃心底,彷彿要將他看穿,“你是本宮的授業恩師,自幼教導本宮醫理,但你彆忘了,你更是父皇的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莫非……你要抗旨不遵?要本宮親口去回稟父皇,說他的太醫,拒絕為陛下煉製救命的丹藥?!”最後一句,已是誅心之言,帶著冰冷的威脅。

景偃渾身劇震,如墜冰窟!他癱軟在地,所有的掙紮、所有的悲憤,在這句冰冷的“抗旨”麵前,被擊得粉碎。他深知永昭外柔內剛的性子,一旦決定,絕難更改。他更清楚,抗旨不遵的下場!

他閉上眼,渾濁的淚水無聲滑落,彷彿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隻剩下絕望的麻木。許久,他才用儘全身力氣,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沾滿了血淚:“微臣……遵命。”

他顫抖著,如同一個提線木偶般,緩緩從地上爬起。每一步都彷彿踩在刀尖上。他走到冰玉案前,拿起那柄溫潤卻冰冷刺骨的銀刀。他的手抖得如此厲害,幾乎握不住那輕巧的銀刀。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情緒都已褪去,隻剩下一種屬於醫者的極致專注與……絕望的麻木。他取過藥酒,用棉紗蘸取,極其輕柔地擦拭著永昭手腕內側的肌膚,彷彿在對待一件舉世無雙、卻又易碎無比的珍寶。

冰冷的銀刃貼上肌膚的瞬間,永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但她隨即強迫自己放鬆下來,甚至微微側過頭,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脆弱的陰影,彷彿不願親眼目睹這一切。

銀刃精準地沿著最深的那道舊痕邊緣劃過。這一次,刀刃切入得更深,劃開的長度也更長。一股近乎暗紅的液體——那便是蘊含著永昭生命本源的“無根初露”——汩汩湧出,速度比以往更快,流量明顯更大,滴入下方早已備好的羊脂玉缽中。

血液與那不知用多少珍稀藥材濃縮提煉而成的藥漿接觸的刹那,發出一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劇烈、更持久的“滋啦”聲響!彷彿冷水滴入滾油!

玉缽中的混合物彷彿瞬間被注入了龐大的生命力,近乎沸騰地翻騰、旋轉、冒泡!一層流轉著神秘而耀眼金芒的霧氣從缽中升騰而起,迅速彌漫開來,散發出一種磅礴氣息——那氣息彷彿彙聚了大地深處最精純的礦石精華,混合著天地間最清新的生機,卻又帶著一種彷彿鮮花急速綻放後又急速凋零的衰敗感!

這股強大而矛盾的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密閉的藥房,濃鬱又霸道,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連跳躍的燭火都為之黯然失色。

景偃死死盯著玉缽中那明顯多出近一半的暗紅液體,臉色慘白得如同案上的宣紙。他看著永昭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灰敗下去,唇上最後一絲血色也徹底褪儘,變得如同凋謝的梨花瓣。

他強忍著巨大的悲痛,以最快的速度為她止血,敷上能緩解痛苦並促進癒合的特製藥膏,再用潔淨的白紗細細纏繞包紮好。做完這一切,他幾乎虛脫,踉蹌著扶住案幾才勉強站穩,後背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冰涼地貼在身上。

永昭虛弱地靠在椅背上,深深闔著眼,長睫無力地垂著,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陰影。巨大的眩暈感和失血後的徹骨冰冷席捲了她的全身,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虛弱和空洞感,讓她幾乎無法思考,隻想就此沉入無邊的黑暗。

素蘅立刻無聲地上前,奉上一隻溫熱的玉碗,裡麵是特意加倍了百年老參和阿膠分量的“歸元湯”。永昭微微顫抖地抬起右手,小口小口地啜飲著那苦澀卻帶著一絲暖意的湯藥,動作機械而麻木,彷彿隻是在完成一項必須維持生命的任務。

“殿下……”景偃聲音沙啞破碎,帶著無儘的擔憂與負罪感。

永昭微弱地擺了擺手,連睜開眼睛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隻是用氣聲輕輕道:“……無妨。”她緩了許久,才積蓄起一絲力氣,緩緩睜開眼,目光有些渙散,卻依舊努力聚焦,看向景偃,聲音輕若遊絲,卻帶著固執的堅持:“藥引……已足。師傅,務必……儘心竭力,煉製出……足夠份量的曇髓玉露丸。父皇……等著用。”她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帶著自我安慰的意味,“本宮……休息片刻……便好。”

景偃看著永昭那強撐著的模樣,心如刀絞。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喉嚨哽咽得說不出一個字。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盛放著混合了過量精血的羊脂玉缽,步履蹣跚地走向藥房更深處那尊終日燃燒著的紫銅丹爐。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踩在自身的良知與靈魂之上。他知道,這一次即將煉製出的曇髓玉露丸,份量將比以往更多,但也同時浸透了永昭公主更殘酷的痛苦。丹爐的火光映照著他蒼老而絕望的臉龐,投下搖曳而扭曲的影子,彷彿地獄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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