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血咒 第90章 春河暗湧
春獵的塵埃落定,但獵場驚魂的餘波卻如同無聲的暗流,在宮牆深處悄然蔓延。
二皇子殷承瑞的僥幸生還,並未帶來多少喜悅,反而像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更深沉、更複雜的漩渦。
靖親王殷承稷,這位日漸沉穩、胸懷經緯的皇長子,並未因事件的表麵平息而放鬆警惕。永昭與長孫燼鴻之間關係的驟然冰封,如同一個詭異的訊號,始終縈繞在他心頭。他動用了自己經營多年的暗中力量,避開父皇可能存在的眼線,開始從最隱秘的角落查探。他深知,能讓永昭那般決絕,讓燼鴻那般沉默,其中必有驚天隱情。
調查的進展緩慢而艱難,許多線索似乎被人為地抹去。然而,殷承稷的執著與謹慎終於迎來了突破。他麾下最得力的暗探,從一段幾乎被歲月塵封的舊事中,挖掘出了一絲微光——長孫燼鴻赴邊關抗擊胡虜前,竟與如今的德妃柳清綺曾是舊識!更進一步的資訊隱約指向,兩人之間並非泛泛之交,而是有過一段頗為深厚的青梅竹馬之誼,甚至可能涉及未竟的婚約!
這個發現,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霹靂,瞬間照亮了殷承稷腦海中許多模糊的疑點!他聯想到二皇子殷承瑞那場突如其來、慘烈無比的墜馬事故。時機如此巧合,就在永昭與燼鴻關係破裂之後?就在燼鴻可能因舊情而對德妃之子格外關注,甚至引發父皇猜忌之時?
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製地浮現在他腦海,讓他握著密報的手微微發涼:莫非……父皇也知曉了這段過往?甚至……因此對瑞兒的身世產生了疑慮?懷疑瑞兒並非皇室血脈,而是……?那場看似意外的馬場驚變,莫非根本就是……父皇的冷酷手筆?是為了清除可能的皇室汙點,維護殷氏江山所謂的純正與聲譽?
這個猜測讓他不寒而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他看向雖已蘇醒,卻變得反應遲鈍、靈光儘失的幼弟,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對可能存在的陰謀的憤怒,有對皇室冷酷的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種超越派係之爭的、純粹的血脈憐惜與擔憂。
他與德妃並非同路,對柳家亦無好感,但瑞兒……瑞兒終究是他年幼的弟弟,身體裡流著與他一半相同的血液。這孩子天真爛漫,從未有過惡行,甚至對他這個皇兄帶著純粹的依賴。
若隻因莫須有的猜忌,隻因上一代的情感糾葛,就要承受如此無妄之災,甚至可能失去性命……這宮廷,何其殘忍!這權力,何其肮臟!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幼弟淪為權力傾軋的犧牲品。一種身為兄長、身為未來儲君的責任感,驅使他必須做點什麼。至少,要試探出父皇的真實態度,要為瑞兒爭取一線生機。
機會很快到來。
昭明帝為慶祝二皇子“康複”,在宮中舉行了一場規模不大、僅限皇室近支參與的家宴。
琉璃盞映著燭光,珍饈美饌陳列玉案,絲竹管絃輕聲慢奏,氣氛看似溫馨和睦。
德妃柳清綺坐在兒子身邊,悉心照料,臉上強顏歡笑,眼底卻藏著揮之不去的憂慮與劫後餘生的驚悸。殷承瑞則乖乖坐著,小口吃著精緻的糕點,眼神大部分時間維持著一種符合他“現狀”的茫然與遲鈍。
殷承稷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眾人。他看到永昭安靜地坐在稍遠的位置,低眉順目,彷彿與周遭的喧鬨隔絕,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疲憊的漠然。他看到永寧有些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盤中食物,似乎還沒從春獵的驚嚇和愧疚中完全走出。他也看到坐在上首的父皇,麵帶溫和笑意,接受著嬪妃兒女們的敬酒,但那笑意並未真正抵達眼底。
酒過三巡,宴席氣氛漸酣。
殷承稷知道,時機到了。他深吸一口氣,端起酒杯,緩緩起身。他腳步略顯虛浮,臉上恰到好處地染上一抹醉意的酡紅,眼神也帶上幾分朦朧,佯裝酒意上湧。
他舉杯走向禦座上的昭明帝,身形挺拔如鬆,即便“醉酒”,儀態依舊無可挑剔。他的目光,彷彿不經意地、帶著濃濃的“兄長的關愛”,落在了正懵懂吃著糕點的殷承瑞身上。
“父皇!”殷承稷朗聲開口,聲音因“醉意”而比平日略顯高昂,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兒臣……兒臣敬您一杯!恭賀瑞兒身體康複,此乃我皇室之福,父皇洪福齊天!”
昭明帝眼中閃過一絲審視,隨即含笑舉杯:“稷兒有心了。”
殷承稷並未立刻飲下,而是繼續看著殷承瑞,語氣變得愈發“誠懇”甚至帶著幾分“書生意氣”的激昂:
“父皇!兒臣近日讀史,深慕古之賢王風範!兒臣在此立誓,願效仿先賢,此生願做皇弟殷承瑞渡越人生長河之扁舟,護他風浪不侵,保他平安喜樂,此生無憂!”
他話音微頓,目光倏地轉向昭明帝,那“醉意朦朧”的眼底深處,閃過一絲近乎直白的懇求與試探,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傳入在座每一個人的耳中:
“隻求……隻求父皇……莫要讓那河水……無故結冰,斷了舟楫前路,讓兒臣……抱憾終身!”
“啪嗒”一聲輕響,是永寧公主手中的銀匙掉落在碟子上的聲音。她完全懵了,睜大了眼睛,看看皇兄,又看看瑞兒,小臉上寫滿了茫然和不解。渡河?舟?河水結冰?這都什麼跟什麼呀?瑞兒明明怕水,乾嘛要渡河?皇兄是不是喝醉了,在說胡話?
而坐在她身旁的永昭公主,在殷承稷起身開口的瞬間,握著茶杯的纖細手指便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如同最敏銳的蝶翼,早已捕捉到了空氣中那不同尋常的緊張因子。
當那句“莫讓河水結冰”響起時,她心中猛地一沉!她瞬間就明白了皇兄的用意——這是在以“渡舟”自喻,用最含蓄也最大膽的方式,向父皇表明心跡,近乎直白地懇求、甚至是警告父皇,不要對瑞兒起殺心!
這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用他自己的前途和安危,為幼弟,爭取一個活下去的承諾!
她抬起眼簾,目光平靜卻極快地掃過皇兄那看似醉意朦朧、實則暗藏堅毅與擔憂的臉龐,又掠過父皇那深不見底、此刻正微微眯起的瞳孔,最後,落在那個依舊偽裝著懵懂、但小身板已不自覺繃緊的瑞兒身上。
她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洪流:有對皇兄這份超越政治算計的擔當、勇氣與手足之情的深深敬佩;有對瑞兒那看似僥幸實則依舊危機四伏處境的憂慮;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洞悉。
就在殷承稷話音落下的瞬間,那一直低著頭、看似懵懂地小口吃著糕點的殷承瑞,動作猛地一頓!他握著糕點的小手微微收緊,指尖甚至有些發白!他那雙原本刻意維持著茫然遲鈍的眼睛深處,驟然掀起驚濤駭浪!
‘皇兄……’一個無聲的呐喊在他心底炸響!他猛地抬起頭,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懵懂,而是帶著難以置信的感動與……深深的擔憂,直直地望向站在父皇麵前、身形挺拔如鬆的皇兄殷承稷!
他聽懂了!他完全聽懂了皇兄那番話中蘊含的深意與……巨大的風險!皇兄這是在為他求情!是在用這種近乎直白的方式,向父皇祈求……不要傷害他!
‘為我……向父皇……祈求?’念頭急轉,一股更深的駭意猛地攫住了他——皇兄此舉,豈非直指父皇便是那欲要“結冰”之人?難道自己墜馬的背後……這個不敢深思的猜測令他渾身一僵,如墜冰窟。
可下一刻,一股酸楚的暖流便蠻橫地擊碎了寒意。原來,在這冰冷無情、步步驚心的深宮之中,在他“變笨”之後,在他幾乎失去所有價值之後……竟然還有人,願意為他挺身而出,甘冒觸怒父皇的風險,隻為……護他平安?!
這份沉甸甸的、毫無保留的維護之情,如同最熾熱的暖流,讓他幾乎抑製不住奪眶而出的熱流。
然而,就在這情緒即將失控的邊緣,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父皇那看似溫和、眼底卻深不見底的目光!那目光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他所有的衝動!他猛地意識到:不能!絕不能暴露!皇兄的苦心,絕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失控而付諸東流!他必須……繼續扮演那個“癡傻”的瑞兒!
電光火石間,殷承瑞強行壓下翻湧的心緒,臉上迅速恢複了那種懵懂茫然的神情。他彷彿被皇兄的聲音驚擾,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脖子,小嘴一癟,帶著一絲孩童的委屈和不解,含糊地嘟囔道:“皇兄……船……瑞兒怕水……”他甚至還下意識地往母妃德妃身邊靠了靠,尋求庇護的姿態做得十足。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在他那低垂的眼簾下,藏著一片滾燙的濕潤。他緊緊攥著衣角的小手,泄露了他內心那無法言說的、對皇兄的感激與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