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寄 第262章 後來
“後來?”
嶽紅綾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那是一種曆經磨難後淬煉出的堅韌,“我在船上從最苦最累的活兒乾起,跟著船跑碼頭,見識了各色人等,學了看料子、辨成色。我肯吃苦,腦子也不笨,更不怕拋頭露麵。慢慢地,從幫工到小販,再到能自己組貨、跑商路……一步一步,纔有了今天你們看到的嶽紅綾,纔有了能與棲鸞妹子並肩合作的綢緞生意。”
她看向幾人,目光灼灼:“我同你們說這些,把最不堪的傷口撕開給你們看,不是我嶽紅綾醉了酒失了分寸。”
她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我是想用我這條撿回來的命,我這二十多年的掙紮與站立告訴你們,這世上沒有絕路,隻有自己畫地為牢!”
“那些加諸在我們身上的所謂‘羞恥’,很多時候是彆人用來捆綁我們的繩索!女子立世,首先是要活著。”
她再次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眼神銳利如刀,“然後就是要硬氣!要自己看得起自己!隻要你自己不認輸,肯咬牙往前走,再爛的開局,也能蹚出一條屬於你自己的路來!我這傷疤若還能有點用處,那就是能讓哪怕多一個人明白這個道理!”
她這番話,擲地有聲,不再是酒後的失言,而是一種經過深思熟慮的、主動的袒露與呐喊。
柳月娘早已聽得淚流滿麵,她緊緊握住了女兒的手。顏芸姑亦是動容不已,看向嶽紅綾的目光充滿了敬佩。
陸棲鸞更是緊緊握住嶽紅綾的手,聲音哽咽:“好姐姐!你……你真是……”
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隻覺得心中激蕩難平。她明白,嶽紅綾此舉,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胸懷。
嶽紅綾釋然一笑,那笑容裡帶著洗淨鉛華的豁達與力量:“都過去了!如今說出來,心裡反倒更暢快了!若我這點過往,能像當年那位姑娘點醒我一樣,點醒哪怕一個人,那這‘羞恥’也就變成了‘值得’!”
這個夜晚,因為嶽紅綾這份主動的、帶著覺知與奉獻意味的剖白,變得更加不同。
石安盈看著眼前這位將自己最脆弱一麵坦誠相告,心中的震撼無以複加。
她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成功的女商人,更是一個掙脫了重重枷鎖、並將斷裂的鎖鏈化為力量的人。
那顆關於勇氣、關於自我、關於女性力量的種子,在這一刻,深深地、牢牢地植入了她的心田。
嶽紅綾爽朗一笑,眼中雖有淚光,卻更多是釋然與豪情:“都過去了!”
酒意漸深,夜色也愈發濃鬱。
嶽紅綾那番帶著血淚的剖白,讓花廳內的氣氛在震撼之後,沉澱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情與力量。
幾人又說了許久的話,直到柳月娘見安盈雖強撐著,眼皮卻已開始打架,方纔起身告辭。
陸棲鸞和嶽紅綾親自將她們送到二門,再三約定明日之期之後,令護院將她們送了回去。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清晨,柳月娘和安盈醒來時,白未曦已安靜地坐在房中。
柳月娘鬆了口氣,也未多問,隻將陸棲鸞今日相邀同遊燈會的事說了,白未曦點了點頭,表示知曉。
用過早食不久,陸棲鸞府上的馬車便已到了客棧門外。今日她與顏芸姑皆是一身便於出行的裝扮,雖不失華貴,卻更多了幾分利落。
“可算等到正日子了!嶽姐姐有事要忙一下,一會來尋咱們!”
陸棲鸞笑著迎上她們繼續說道,“今日東京城裡可是金吾不禁,徹夜歡騰。我已讓人在禦街附近的酒樓定了雅間,午後我們便過去,先看看白日裡的百戲雜耍,等天色一暗,那才叫真正的火樹銀花不夜天!”
她興致勃勃地規劃著:“禦街兩側早已紮好了山棚,高達數十尺,上麵繪著神仙故事、各種傳說,栩栩如生。還有棘盆,內建各式燈燭,如同繁星落地。樂棚裡會有教坊司的樂工演奏,更有諸般雜戲,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踢瓶……應有儘有,保管讓你們眼花繚亂!”
顏芸姑也笑著補充:“最熱鬨的還屬相國寺一帶,萬姓交易,奇術異能,歌舞百戲,樂聲嘈雜十餘裡。還有打燈謎,若能猜中,彩頭雖小,卻是一份雅趣。”
她說著,看向安盈,“安盈也去試試,說不定能拔得頭籌。”
石安盈聽得心馳神往,小臉上滿是期待。
於是,一行人登上馬車,朝著禦街方向駛去。
車外,節日的喧鬨氣息已然透過車簾隱隱傳來,東京城的上元佳節,正緩緩拉開它絢麗輝煌的帷幕。
石安盈按捺不住好奇,輕輕掀起車簾一角,望著外麵熙熙攘攘、已經開始聚集起來的人群,以及遠處隱約可見的、高大的燈山輪廓,心中充滿了對夜晚的無限憧憬。
而白未曦,則靜靜地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深黑的眼眸裡,映著這太平盛世的喧囂。
馬車在離禦街尚有一段距離的街口停下,此處已是人潮湧動,車馬難行。幾人下了車,立刻被一股更加濃鬱、鮮活的生活氣息所包圍。與禦街那邊準備中的宏大慶典不同,這裡是一條自發形成的、充滿煙火氣的小吃街,各種香氣混雜在一起,誘人食指大動。
“咱們先填飽肚子,一會兒纔有力氣看燈玩耍!”
陸棲鸞顯然對此地頗為熟稔,笑著引她們往裡走。
街道兩旁,支著各式各樣的攤子,叫賣聲、烹炒聲、食客的談笑聲不絕於耳。
“快來嘗嘗這旋煎羊白腸!”
一個攤主麻利地將羊腸在熱鐵板上煎得滋滋作響,撒上香料,香氣撲鼻。
旁邊是賣麻飲細粉的,清爽的綠豆細粉配上各種佐料,看著便覺開胃。
還有那冰雪冷元子的攤子,在初春的寒意裡依然生意興隆,晶瑩的元子浸在冰涼的糖水中,引得不少年輕人駐足。
糖荔枝、糖木瓜等蜜餞果子用竹簽串著,晶瑩剔透,煞是可愛。
更有那滴酥水晶鱠、乳糖圓子等精緻小點,引得顏芸姑也多看了兩眼。
柳月娘和安盈何曾見過這般多花樣的小吃,隻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
陸棲鸞和顏芸姑便笑著為她們介紹,這個口感如何,那個滋味怎樣。
顏芸姑先替安盈選了一碗麻飲細粉,笑道:“這個清淡些,先墊墊,待會還有好些好吃的。”
安盈小口吃著細粉,眼睛卻不住地往旁邊賣糖荔枝的攤子上瞟。
柳月娘看出女兒心思,笑著給她買了一串。安盈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外層糖殼脆甜,裡麵的果子又帶著恰到好處的酸意,讓她滿足地眯起了眼。
白未曦跟在眾人身後,在經過一個賣辣腳子和芥辣瓜兒的攤子時,她腳步微頓,“來一份。”
攤主接過錢後,連忙包了一份遞過去。
白未曦接過,用手指拈起一小塊醃薑放入口中,那強烈的辛辣味似乎讓她沉寂的味蕾有了一絲波動,她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又拈了一塊。
陸棲鸞見狀,笑道:“白娘子口味倒是獨特。前邊還有家賣野狐肉和獾兒肉的,味道也野性得很,要不要也試試?”
白未曦抬眼看了看她,點了點頭。於是陸棲鸞便讓隨從去各樣買了一些。白未曦嘗了,對那韌勁十足、帶著獨特山野氣息的烤肉,似乎比對那些精緻小點更有興趣。
一行人就這樣邊走邊吃,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柳月娘又給安盈買了乳糖圓子,軟糯香甜。又嘗了滴酥,酥脆掉渣。
各種滋味在口中交織,耳邊是鼎沸人聲,眼前是琳琅滿目的吃食和一張張洋溢著節日喜悅的臉龐。
石安盈隻覺得快活極了,她緊緊跟著母親,小手裡還攥著沒吃完的糖荔枝,隻覺得這東京城的上元節,從這舌尖上的味道開始,就已經精彩得超乎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