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00章 暗流湧動
證券交易所的電子屏還在閃爍,綠色的數字像片化不開的濃痰。李建軍捏著交割單的手指發白,“深發展”
的股票程式碼旁印著
“8000
元”,比當初投入的兩萬塊縮水了一多半。割肉的確認簡訊在漢顯傳呼機上跳動,他轉身走向街角的儲蓄所,atm
機吐出的回執單上,“轉賬成功”
四個字被台風前的熱風掀起邊角。
走出儲蓄所時,熱風卷著紙屑撲在臉上。建軍把回執單折成方塊塞進工牌套,塑料外殼硌著胸口,像塊沒焊牢的錫渣。路過廣播電視大學校門,深大成教院的招生海報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摸了摸口袋裡的本科學生證,還有半年就能拿到畢業證了。
出租屋的鐵門虛掩著,秀蘭的鋼筆在信紙上劃著,沙沙聲裡混著半導體的新聞播報:“深圳將進一步擴大開放,鼓勵個體經濟發展……”
她的米色襯衫袖子捲到肘彎,露出小臂上的淺疤
——
是上週搬麵料時被鐵架蹭的,現在結了層淺褐色的痂。
“回來了?”
秀蘭抬頭時,鋼筆在
“辭職報告”
四個字上頓了頓,墨水暈出個小小的黑點。桌上的環保麵料樣本攤成扇形,有機棉的柔軟、亞麻的挺括、竹纖維的光澤,都是她跑了七家供應商才挑出來的,標簽上的
“甲醛含量≤20mg\\/kg”
比服裝廠的標準嚴了一半。
建軍的手在門把上頓了頓,從工牌套裡抽出儲蓄所回執:“割肉了,錢轉進工資卡了。”
他的聲音比焊槍冷卻的
“滋滋”
聲還輕,“就當……
買了個教訓。”
秀蘭的鋼筆突然往紙上戳,“辭職報告”
的
“辭”
字被戳出個洞。她拉開抽屜,拿出兩張工資卡,建行的牡丹卡是她的,工行的長城卡是建軍的,卡片邊緣都磨出了毛邊。“我查了下餘額,”
她把自己的卡往他麵前推了推,“加上這個月提成,夠租個小店麵了。”
建軍的手指撫過那些麵料樣本,有機棉的絨毛蹭得指尖發癢。他想起秀蘭為了法國訂單的環保標準,熬夜查資料的樣子,台燈下的側臉比樣品卡上的模特還認真。“我的卡上還有些,”
他摸出自己的長城卡,“不夠再取。”
半導體的新聞突然拔高音量:“我市將設立高新技術產業園區,吸引海內外人才……”
建軍的目光落在秀蘭畫的工作室草圖上,臨街的窗戶、裁剪台的位置、樣品架的層數,都用鉛筆標得清清楚楚,角落裡還畫了個小小的縫紉機,針腳的方向都沒錯。
他從帆布包裡掏出疊資料,是從工商局門口領的
“開公司流程指南”,註冊資本、經營範圍、稅務登記的條款被紅筆勾著,旁邊貼著秀蘭畫的工作室草圖,兩張紙的邊緣對齊,像塊嚴絲合縫的電路板。
秀蘭的指尖在
“有限責任公司”
那欄劃著,突然笑了:“我問過會計老師,工作室可以先註冊成個體工商戶,以後規模大了再轉公司。”
她的指甲在
“環保審批”
那行頓了頓,“這個我熟,服裝廠整改時跑過好幾次環保局。”
研發部的鐳射裝置突然發出刺耳的警報。建軍趕到時,海歸工程師正蹲在地上罵娘,電路板的焊點炸成了焦黑的窟窿,德國客戶的加急訂單散了一地,像群被踩死的蝴蝶。“溫度失控了!”
工程師的領帶歪在胸前,鏡片後的眼睛紅得像兔子,“備用方案呢?李建軍的低溫焊接方案放哪了?”
廠長的皮鞋聲從走廊傳來,軍綠色的公文包往桌上一摔:“怎麼回事?下週就要交貨!”
他的目光掃過焦黑的電路板,突然落在建軍身上,“你的方案還能用嗎?先頂上!”
建軍沒說話,從工具包裡掏出恒溫烙鐵。優化後的低溫焊接工藝效率提升了
15%,焊點的抗疲勞強度比鐳射焊接還高,這是他熬了無數個通宵的成果。“可以,但需要銀銅合金焊料。”
他的手指在
“材料清單”
上劃著,“普通焊錫達不到這個強度。”
海歸工程師突然跳起來:“廠裡根本沒預算!你這是故意刁難!”
他的鏡片反射著應急燈的紅光,像隻被惹急的眼鏡蛇。建軍的烙鐵已經通了電,248c的恒溫指示燈亮起來,發出穩定的嗡鳴:“倉庫還有上次剩下的半卷,夠這批訂單用。”
焊錫絲在烙鐵下化成銀色的溪流,建軍的手穩得像在繡花。廠長在旁邊看著,煙卷燒到了指尖都沒察覺,直到最後一個焊點完工,檢測儀器顯示
“合格”,他突然對著海歸工程師吼:“明天不用來了!連基本引數都控製不好,留你何用!”
海歸工程師的臉瞬間慘白,抓起公文包撞開人群跑了,皮鞋聲在走廊裡越來越遠。建軍把烙鐵放回工具箱時,廠長拍著他的肩:“這個月給你加獎金!好好乾,研發部以後靠你撐著。”
建軍的目光落在那半卷銀銅焊料上,突然覺得這獎金像塊燙手的烙鐵。
下班時,建軍把
“開公司流程指南”
塞進抽屜。“時代標兵”
的獎狀還在牆上掛著,紅綢帶被晚風掀起,像條掙紮的蛇。他想起剛進廠時,在流水線焊電路板的日子,每天的目標是
“少焊壞一塊板”;現在海歸走了,他成了技術主心骨,心裡卻湧上股莫名的躁動。
台風預警訊號在辦公樓頂亮起,黃色的燈光透過雨幕,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秀蘭的服裝工作室草圖被風吹到腳邊,她用鵝卵石壓住紙角,筆尖在
“啟動資金”
那欄加了行:“建軍技術諮詢收入,預計每月
3000
元”。遠處的工業區亮起燈火,服裝廠的鐵皮車間和日本廠的玻璃幕牆在雨霧裡漸漸模糊。
兩人把工資卡放進鐵盒時,王磊托人帶來的家鄉土產滾了出來。柿餅上的白霜沾了層灰,核桃的硬殼裂著縫,還有包花椒,麻香混著台風的濕氣,在屋裡彌漫開來。“王磊的腿好點了嗎?”
秀蘭的手指撫過鐵盒上的鎖扣,那是建軍用車間的邊角料做的,鑰匙孔的形狀像個小小的焊點。
“捎信說能下地了。”
建軍把鐵盒塞進床底,壓在深大的課本上,“縣紀委派人去查了,村支書暫時停職了。”
他的聲音在風雨聲裡發顫,“王磊說,等他好利索了,也想來深圳,跟咱學做生意。”
秀蘭突然笑了,從帆布包裡掏出張圖紙,是她畫的工作室招牌:“秀蘭環保服裝工作室”
下麵加了行小字
“合作單位:建軍焊接技術支援”,中間畫了個小小的握手圖案。
台風的呼嘯聲裡,操場的學生們圍著個
mp3
聽歌,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混著風雨聲,像支溫柔的安魂曲。建軍的手按在秀蘭的辭職報告上,指尖的溫度透過紙張傳過去:“等你工作室開張,我先從廠裡接點私活幫你做樣品焊接。”
他的目光掠過窗外晃動的預警燈,“等我本科畢業,再考慮要不要全職做。”
秀蘭的鋼筆在
“工作室開業日期”
那欄寫:“1993
年
3
月”,筆尖的墨水在風雨裡暈開,像朵正在綻放的花。她突然抓起建軍的手,往他掌心塞了樣東西
——
是枚小小的銅質徽章,上麵刻著
“時代標兵”
四個字,是她用他的獎狀邊角料做的,邊緣被砂紙磨得光滑。
“不管以後怎麼樣,”
她的指尖在徽章上劃著,“你都是我的標兵。”
台風把窗戶吹得哐哐響,鐵皮雨棚的撞擊聲像在敲鼓,兩人的影子在牆上被風吹得歪歪扭扭,最後粘在一起,像塊焊牢的鐵板,任誰也拆不開。
深夜的雨勢漸小,預警燈的黃色光芒裡,鐵盒在床底安靜地躺著。兩張工資卡、王磊的土產、深大的課本、辭職報告和開公司資料,在黑暗中相互依偎,像群等待破殼的雛鳥。建軍的手握著秀蘭的手,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握筆、搬麵料、算賬單磨出來的,比任何勳章都更實在。
秀蘭的頭靠在建軍肩上,半導體的歌聲已經停了,隻剩下風雨穿過窗縫的嗚咽。她想起九年前剛到深圳的那個清晨,站在火車站的廣場上,看著洶湧的人潮,覺得自己像粒隨時會被吹散的沙;而現在,她和身邊這個人,已經長成了能抵擋風雨的樹,根係在這片土地上緊緊纏繞,枝葉朝著同一個方向伸展。
天快亮時,雨停了。第一縷陽光透過雲層,照在出租屋的窗台上,秀蘭的環保麵料樣本泛著柔和的光,建軍的
“開公司流程指南”
攤在桌上,“1993
年”
的字樣被晨露打濕了邊角,卻顯得格外清晰,像個正在敲響的鐘聲,宣告著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