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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115章 失控的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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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的深冬來得比往年早,龍輝花園的木棉樹落儘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裡抖得像篩糠。淩晨三點,秀蘭突然從夢裡驚醒,小腹一陣溫熱的湧動,順著大腿往下淌,在深色的睡褲上洇出片深色的痕。

“建軍!”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手忙腳亂地去推身邊的人。李建軍猛地坐起來,台燈亮起的瞬間,他看見秀蘭蜷縮著身子,額頭上全是冷汗,睡褲上的濕痕正一點點擴大——是羊水破了。

他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示波器的雜波淹沒。手忙腳亂摸起床頭的電話,指尖在撥號盤上抖得按不準數字,“120”三個鍵按了五次才撥出去。聽筒裡傳來機械的女聲,像塊凍硬的鋼板:“您好,這裡是急救中心,請說清地址。”

“龍輝花園8棟404樓!我媳婦要生了!羊水破了!”建軍的聲音劈了叉,窗外的風聲灌進窗戶,把他的話撕得七零八落。機械女聲依舊平穩無波:“救護車十分鐘到——按規定就近送醫,請保持電話暢通。”

掛了電話,建軍抓過件厚外套裹在秀蘭身上,又翻出早就準備好的待產包。秀蘭的陣痛突然襲來,她咬著牙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掐進他的皮肉裡,留下幾道彎月形的紅痕。“疼……”她的聲音發顫,像被風揉碎的紙片。

樓道裡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最後停在樓下。建軍扶著秀蘭往門口挪,每走一步,她的身子就抖一下,陣痛像潮水般一**湧來。推開單元門,冷風吹得人眼睛發疼,救護車的白色車身在路燈下泛著冷光,車門敞開著,卻沒看見醫護人員下來。

“師傅!麻煩搭把手!”建軍朝車裡喊。駕駛座上的司機探出頭,不耐煩地揮揮手:“自己能下來嗎?就四層樓,快點!”副駕駛的護士正低頭整理急救箱,頭也沒抬:“不用焦急!慢慢走下來”

秀蘭疼得直不起腰,建軍半抱半扶著她往樓梯下挪。冰冷的水泥台階硌著腳心,她每走一步都倒吸一口涼氣,羊水順著褲腿滴在地上,在樓梯間暈開小小的水痕。“早知道叫計程車了……”建軍心裡湧起股悔意,胳膊上的肌肉繃緊,幾乎是把秀蘭抱進了救護車。

車廂裡彌漫著消毒水和汽油混合的怪味,擔架床硬得像塊鐵板。秀蘭剛躺上去,陣痛又一次襲來,她死死攥著建軍的手,指節泛白。“去北大深圳醫院。”建軍喘著氣說,順手關上車門,“我們一直在那裡產檢。”

護士突然轉過身,手裡的血壓計“啪”地摔在托盤裡:“你說什麼?我們是西麗醫院的救護車,按規定隻能送西麗醫院。”她的胸牌在昏暗的光線下晃,“北大醫院跨區了,去不了。”

“她一直在北大醫院產檢!醫生熟悉情況!”建軍的聲音拔高了八度,秀蘭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額頭上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司機發動了汽車,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刺耳:“規定就是規定,要麼去西麗,要麼自己掏錢。”

“多少錢?”建軍摸出錢包,數著百元鈔票,他的錢包經常放有幾百塊。司機說200元,他抽出兩張百元大鈔拍在護士的托盤裡,“這是200塊,送我們去北大醫院,快點!”他的聲音裡帶著無限的焦急,像被按在電路板上的焊點,燙得發疼。

護士瞥了眼錢,又看了看司機,後者沒有再出聲,她把錢塞進白大褂口袋,也沒給發票或收據,也沒說謝謝,反而從急救箱裡翻出張處方箋,用圓珠筆寫了串電話:“要報銷就去西麗醫院開收據,找不到人就打這個電話。”

建軍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條,紙邊粗糙得像砂紙。他突然心裡堵得發慌,忍不住嘟囔:“還不如叫計程車……”至少計程車司機不會坐地起價,不會連張正經發票都開不出來。

救護車拐出龍輝花園,鳴笛聲在寂靜的夜裡撕開個口子。秀蘭的陣痛越來越頻繁,她咬著嘴唇不吭聲,眼淚卻順著眼角往下淌,浸濕了耳後的頭發。護士終於動了,拿出氧氣袋接在她鼻子上,塑料麵罩的邊緣硌著顴骨,有點疼。

“深呼吸。”護士的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手裡的胎心監護儀發出“滴滴”的聲響,像在給這糟糕的夜晚打節拍。建軍蹲在擔架邊,握著秀蘭的手,她的指尖冰涼,掌心卻全是汗,把他的手也濡濕了。

車過龍珠大道時,路燈在車窗上投下連續的光斑,像串快速閃過的省略號。建軍數著路燈,一盞,兩盞,三盞……數到第二十七盞時,護士說:“還有兩公裡。”他抬頭望去,遠處的高樓輪廓在夜色裡若隱若現,北大深圳醫院的紅十字燈牌亮得像顆孤星。

秀蘭突然哼了一聲,呼吸變得急促。建軍看見她的肚子在宮縮中硬得像塊石頭,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緊了。他想起產檢時醫生說的“順產對孩子好”,想起秀蘭摸著肚子說“想自己生”,可此刻她疼得幾乎暈厥,這200塊錢換來的救護車,連句安慰的話都吝嗇給予。

“疼就喊出來。”建軍的聲音發啞,用袖子擦去她臉上的淚。秀蘭搖搖頭,把臉埋進他的肩膀,頭發蹭著他的脖頸,帶來一陣微癢的暖意。“快到了……”他一遍遍地說,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在說服自己。

建軍扶著擔架床,看著護士慢悠悠地整理被碰歪的氧氣袋,突然一股怒火衝上頭頂——這到底是什麼醫療係統?救死扶傷的救護車,竟然成了討價還價的工具,連病人的安危都排在規矩和利益後麵。

他想起老家的縣醫院,雖然裝置陳舊,醫生卻會半夜騎著自行車去接生;想起秀蘭媽說的,當年生秀蘭時,村裡的接生婆守了整整一夜,臨走時隻收下兩個雞蛋。而在這裡,在這座號稱“效率至上”的城市,生命的重量,似乎可以用200塊錢和一張潦草的紙條來衡量。

“快到了。”護士又說了一遍,這次的語氣裡帶了點不易察覺的鬆動。救護車拐進醫院大門時,建軍看見急診樓的燈亮得刺眼,像座漂浮在夜色裡的孤島。他跳下車時,冷風吹得他打了個寒顫,卻突然覺得心裡的石頭落了地——不管怎樣,總算到了。

護士把氧氣袋從秀蘭鼻子上摘下來,說,“自己扶她下來吧。”她收拾著東西,彷彿這隻是趟普通的送貨任務。建軍沒說話,彎腰抱起秀蘭,她的身子輕得像片羽毛,卻又重得讓他心口發沉。

急診樓的玻璃門自動滑開,暖氣撲麵而來,混雜著消毒水和藥水的味道。建軍抱著秀蘭往裡走,腳下的瓷磚光可鑒人,映出他狼狽的影子——頭發淩亂,襯衫上沾著秀蘭的羊水和淚水,像個剛從戰場上逃下來的士兵。

他沒注意到,救護車在他們進門後立刻調轉車頭,鳴笛聲再次響起,消失在夜色裡。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從他的口袋裡滑落出來,掉在急診大廳的地板上,很快被一陣風吹得不知去向。

秀蘭的頭靠在他肩上,呼吸微弱。建軍看著眼前穿梭的白大褂,突然覺得無比疲憊。他抱著她,像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在這座冰冷的醫院裡,突然不明所向,急得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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