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3章 禁書與耳光
1979
年的夏天像個巨大的蒸籠，將關中平原炙烤得塵土飛揚。李建軍挎著半滿的竹籃，假裝在田埂上割豬草，眼睛卻時不時瞟向不遠處的麥垛
——
那裡藏著他用半袋玉米換來的寶貝。
“建軍！日頭都曬屁股了，豬食還沒割滿？又躲哪兒偷懶去了！”
生產隊長王滿倉的吼聲像炸雷一樣在田埂上響起。王滿倉是村裡的實權人物，黝黑的臉上刻滿了常年勞作的溝壑，嗓門大得能震飛樹上的麻雀。他身後跟著的正是村支書王老虎的兒子王強，此刻正百無聊賴地踢著土塊，嶄新的的確良襯衫在陽光下白得刺眼。
建軍心裡一緊，慌忙從麥垛後鑽出來，竹籃裡的苜蓿草稀稀拉拉，根本不夠喂豬。他知道這下闖禍了，王滿倉最恨社員誤工，尤其看不慣他這個
“不安分”
的半大孩子。更讓他憋屈的是，王強作為村支書兒子，從不用下地掙工分，每天穿著膠鞋在村裡閒逛，而自己卻要為了半筐豬草在烈日下奔波。
“滿倉叔，我……
我剛才找豬草找迷了路……”
他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蠅，眼角的餘光瞥見王滿倉對著王強擠出諂媚的笑容：“強強，您咋有空來地裡轉悠？快躲到樹蔭下歇著，這兒曬。”
王強不耐煩地揮揮手，繼續用彈弓瞄準樹梢。
王滿倉這才轉過身，幾步走過來，一把奪過竹籃摔在地上，苜蓿草撒了一地。“迷路？我看你是又躲起來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書了吧！”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建軍鼓鼓囊囊的衣兜，伸手就去掏。
建軍下意識地往後一躲，懷裡的書還是被王滿倉拽了出來
——
正是那本被他摩挲得封麵發亮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好啊！果然在看禁書！”
王滿倉像抓住了什麼罪證，揚手就要把書扔進旁邊的糞坑。他偷瞄了一眼王強，見對方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便故意提高了嗓門：“小小年紀不學好，天天看這些資產階級的毒草，帶壞了村裡的風氣！”
“彆！”
建軍尖叫著撲過去，死死抱住王滿倉的腿，“這是我表哥的書！不是禁書！保爾是英雄，他……”
“還敢頂嘴？”
王滿倉被他纏得不耐煩，又瞥見王強嘴角的嘲笑，頓時覺得失了麵子，用力一腳將他踹開。建軍踉蹌著摔在地上，膝蓋磕在硬邦邦的土塊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卻仍掙紮著想去夠書。
王滿倉揚起書，當著他的麵狠狠一撕。“刺啦”
一聲，書頁被撕成兩半，保爾?柯察金的頭像掉在地上，沾滿了泥土。這一幕讓建軍渾身冰涼，彷彿自己的五臟六腑也被生生撕裂。
“不要！”
建軍瘋了一樣爬過去撿書，卻被王滿倉一腳踩住手背。粗糙的鞋底碾過指骨，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耳邊卻傳來王滿倉惡狠狠的罵聲：“我讓你看！再敢誤工看書，就打斷你的腿！”
話音未落，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臉上。
“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建軍被打得眼冒金星，臉頰瞬間腫了起來，嘴角滲出的鮮血混著泥土，嘗起來又腥又苦。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王滿倉，又看向不遠處的王強
——
那個穿著白襯衫的少年正指著他哈哈大笑，彈弓在手裡晃來晃去，彷彿在欣賞一場滑稽戲。
王滿倉丟下撕爛的書，轉身就對著王強堆起笑臉：“強強，這小子不懂事，讓您見笑了。走，我帶您去看新分的菜地。”
兩人說說笑笑地走遠，留下建軍一個人趴在滾燙的土地上，聽著自己粗重的喘息聲。
建軍看著散落一地的書頁，那些承載著他對外麵世界全部想象的文字，此刻被踩得模糊不清。他顫抖著撿起一片殘頁，上麵
“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
的字樣被泥土糊得隻剩下
“度過”
二字，而一滴溫熱的血珠正從他嘴角滴落，將
“度”
字染成深褐。
“哈哈哈！李建軍又被揍了！”
王強的笑聲像針一樣紮進建軍的耳朵。他抬頭，看見王強正蹲在土坡上，手裡的彈弓精準地瞄準了一隻停在枝頭的麻雀。那隻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彷彿在為他鳴不平，卻不知道下一秒就會迎來滅頂之災。
王強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衫，腳上的膠鞋連泥點都沒有，這讓建軍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磨破的布鞋和沾滿草汁的補丁褲。憑什麼他可以不用下地，肆意傷害生命，而自己隻是想讀一本書，就要被如此羞辱？憑什麼王滿倉對他點頭哈腰，卻對自己拳腳相加？
“啪！”
彈丸擊中麻雀的眼睛，那小小的生命慘叫一聲掉在地上。王強歡呼著跑過去，用繩子拴住麻雀的腿，像拖死狗一樣在地上拖著走，白襯衫下擺隨著他的動作輕快地晃動。
建軍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胸腔裡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燒得他心口發疼，又像是被冰水澆透，從骨子裡透出寒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不公
——
不是所有努力都會被看見，不是所有善良都會被尊重，在權力和背景麵前，他的求知慾、他的夢想，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他喃喃自語，雨水不知何時落了下來，先是豆大的雨點，很快就變成了傾盆大雨。冰冷的雨水衝刷著他臉上的血跡和泥土，卻衝不散他心中的憤懣與不甘。王滿倉的耳光、王強的嘲笑、撕爛的書頁、受傷的麻雀……
這一切在他腦海裡反複回放，讓他第一次對這片生養他的土地產生了強烈的質疑。
難道窮人家的孩子，就註定要被剝奪追求知識的權利，一輩子困在土地裡，看著彆人肆意踐踏自己的尊嚴嗎？不，不能這樣！他想起書中的保爾，即使在最惡劣的環境裡，也從未放棄過抗爭。
“保爾能在那麼艱苦的環境裡堅持奮鬥，我為什麼不能？”
建軍握緊了拳頭，雨水順著他的指縫流下，彷彿是命運的淚水，卻也洗亮了他眼中的火光。王滿倉可以撕掉他的書，打他的耳光，但永遠無法摧毀他內心的信念。
雨還在下，雷聲隆隆，彷彿在為他呐喊助威。建軍深吸一口氣，彎腰將散落的書頁一張張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書頁上的雨水和血跡混在一起，模糊了文字，卻讓
“奮鬥”
兩個字在他心中變得無比清晰。
總有一天，他會走出這片黃土坡，去看看外麵的世界，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屬於自己的未來。哪怕前路布滿荊棘，他也要像保爾一樣，在生活的烈火中淬煉出屬於自己的鋼鐵意誌，讓那些曾經踐踏他尊嚴的人知道，窮人家的孩子，也有追逐夢想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