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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5章 責任田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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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0

年的春天,確實像一管被擠破的顏料,把關中平原染成深淺不一的綠。李村村委會的土牆上,一張用大紅紙寫成的包產到戶紅榜在陽光下格外刺眼,墨跡未乾的名字旁畫著歪歪扭扭的田塊示意圖,像一幅被權力隨意勾勒的命運圖譜。春風拂過,紅榜嘩啦啦地響,可這抹春風吹到李建軍鼻尖時,卻夾雜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土腥味

——

那是權力黴變和貧富分化的味道。

李建軍攥著磨破邊的布口袋,擠在圍觀的人群中,鼻尖縈繞著泥土翻新的腥氣和村民身上的汗味。他踮起腳尖,在密密麻麻的名字裡找到

“李老實:村東頭山梁薄田三畝”

的標注。心猛地一沉

——

那片地他跟著父親去過,土層薄得能看見底下的白堊土,去年生產隊種的麥子,麥穗乾癟得像營養不良的孩子。而在紅榜右上角,“王老虎:村西頭水澆地五畝”

的字樣被紅筆圈了又圈,旁邊用粉筆畫著清晰的水渠流向圖,甚至標著

“優先灌溉”

四個小字。村西頭的水澆地是村裡唯一能種水稻的肥田,水渠閘門鑰匙就掛在王老虎家的門環上。

“爹,你看王老虎家的地,連水渠都畫得這麼清楚。”

李建軍的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老實順著兒子指的方向看去,喉結滾動了一下,沒說話。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半截粉筆,在紅榜邊緣的空白處比劃著自家地塊的大小,粉筆灰簌簌落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褲腳上。“分到啥地,就種啥地。”

父親的聲音像被曬乾的樹枝,“你爺那輩連自己的地都沒有,現在好歹是自己的責任田了。”

然而,李建軍卻無法像父親那樣從

“擁有土地”

的名分裡獲得慰藉。他清楚地看到,包產到戶的政策像一麵放大鏡,不僅照出了土地肥瘦的差異,更照出了權力扭曲的陰影。當王老虎騎著新買的

“飛鴿”

自行車,車後座載著亮閃閃的鐵犁從村東頭經過時,李老實正弓著背,用家裡那把豁了口的木犁開墾山梁地。鐵犁劃過土地的聲音是

“咯噔咯噔”

的脆響,而木犁發出的卻是

“吱呀吱呀”

的哀鳴,像極了父親每一步踩在碎石子上的腳步聲。

播種季節,老天爺遲遲不肯下雨。李老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用家裡唯一的木桶去三裡外的小河挑水。木桶底部的補丁在扁擔下晃悠,每走一步都要灑出半瓢水,在乾涸的土路上留下一串短暫的濕痕。而王老虎家的水澆地卻不愁水源,他叼著煙袋站在水渠閘門旁,看著清澈的渠水嘩嘩流進自家田裡,偶爾用腳踢踢閘門上

“王”

字的刻痕

——

那是他上週讓人新鑿上去的。

“王支書,你家這水可真旺!”

路過的村民張老三諂媚地笑著,手裡還提著剛從集上買的二鍋頭。

王老虎吐了個煙圈,斜睨著遠處李老實挑水的背影:“那是,也不看看這閘門歸誰管。有些人啊,天生就是喝西北風的命。”

他故意提高嗓門,讓聲音順著風飄向山梁地。

李建軍正在田埂上挖坑蓄水,聽到這話,手裡的鐵鍬

“哐當”

一聲掉在地上。他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在陽光下越拉越長,水桶在肩頭搖搖晃晃,彷彿隨時都會把父親拽倒。而不遠處的破廟裡,正傳來骰子撞擊瓷碗的清脆聲響

——

那是王老虎帶著村乾部在

“研究工作”。

“王支書,再來一把!我就不信贏不了你!”

會計老王的聲音帶著酒氣。

“嗬,你小子還想贏我?也不問問菩薩答不答應!”

王老虎的笑聲混著香煙味飄出來,隻見他隨手將一疊毛票塞進褲兜,另一隻手卻偷偷在供桌上的香爐裡插了三炷高香。香爐旁邊還放著半本翻爛的《周公解夢》,書頁上用紅筆圈著

“夢見水,主財”

的字樣。

李建軍看得拳頭發癢。他無法理解,為什麼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了包產到戶的政策,卻也讓這些歪風邪氣在村裡蔓延。賭博的吆喝聲、迷信的香火味、村乾部的酒肉氣,像一條條毒蛇,纏繞在這片本該充滿希望的土地上。

深夜,李建軍跟著父親去地裡檢視墒情。月光下,父親用那把磨了幾十年的老捲尺丈量土地,突然愣住了

——

自家的地塊比紅榜上標注的整整少了半分。“怪事了……”

父親喃喃自語,手指劃過田埂邊緣新翻的泥土,那裡明顯有被鋤頭挖過的痕跡。

李建軍蹲下身,借著月光仔細檢視,發現田埂被人偷偷往自家這邊挪了半尺。而遠處王老虎家的田埂上,赫然插著一根嶄新的地界樁,樁子上還係著辟邪的紅布條

——

那是他今天去破廟燒香時求來的

“風水樁”。

“爹,是王老虎乾的!”

李建軍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

父親沉默了很久,最後隻是用袖口擦了擦捲尺上的泥土:“睡吧,明天還得早起挑水。”

那一刻,李建軍看著父親鬢角的白發在月光下微微發亮,突然覺得這片土地像一個巨大的枷鎖。它是父親這輩人賴以生存的根基,卻也牢牢困住了他們的命運。而王老虎們則像盤踞在枷鎖上的蛀蟲,不僅吸食著土地的養分,更侵蝕著世道的公平。

“爹,”

李建軍突然開口,“我不想種地了。”

父親握著捲尺的手猛地一顫,卻沒有回頭:“不種地,你想乾啥?”

“我想去深圳。”

李建軍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我聽說那裡三天就能蓋一層樓,不像這裡,連一分地都要被人搶。”

父親沒有說話,隻是望著遠處村西頭王老虎家亮著的燈光

——

那盞

100

瓦的大燈泡,比整個村東頭加起來的燈光都亮。良久,他才低聲說:“路是自己走的。但你要記住,不管走到哪裡,都不能忘了自己是從哪塊土地上站起來的。”

李建軍沒有回答,隻是抬頭望向星空。他知道,離開這裡或許意味著無數的未知和風險,但他再也無法忍受這春風裡夾雜的歪風,無法忍受眼睜睜看著父親的血汗被這片不公的土地吞噬。遠處傳來火車駛過的汽笛聲,那聲音像一聲號角,召喚著他去尋找一片沒有

“責任田傷疤”

的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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