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4章 深圳的誘惑
1984
年臘月廿八,凜冽寒風裹挾著細密尖銳的雪粒子打在臉上像針紮。李建軍蹲在自家窯洞前劈柴,斧頭落下的瞬間,瞥見村口大槐樹下騰起一團白霧
——
趙叔那輛叮當作響的二八自行車,此刻正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車把上掛著的紅燈籠在風雪中晃蕩,像顆跳動的心臟。
“深圳來招工啦!日結五塊錢!”
尖利的嗓音穿透風雪,李建軍握著斧頭的手猛地一緊。柴禾滾落在地,驚飛了屋簷下避雪的麻雀。他想起去年在省城工地,拚死拚活一天才掙三塊錢,而此刻
“五塊錢”
三個字,像重錘般砸在他胸腔裡。
擠到人群前排時,趙叔正用袖口擦著眼鏡片。他身上的呢子大衣沾著雪花,皮鞋卻擦得鋥亮,與周圍村民的棉襖棉鞋格格不入。牆上貼著的招工告示被風雪打濕,“深圳特區建築工地”
的標題下,“包吃包住,日結五塊”
八個字用紅墨水寫得龍飛鳳舞,每個字都像團火,烤得李建軍臉頰發燙。
“趙叔,真有這麼多錢?”
後排的王嬸拽著孫子往前擠,頭巾上的積雪簌簌掉落,“俺家小子能扛動水泥,中不?”
趙叔清了清嗓子,鏡片後的眼睛閃閃發光:“咋不能?俺親眼見著,國貿大廈一天一個樣,那高樓,仰頭看帽子都能掉地上!”
李建軍的心跳陡然加快。他想起藏在窯洞牆縫裡的地圖,深圳那片區域早被他用放大鏡看得發毛,此刻那些模糊的線條突然變得清晰
——
那裡有他畫的高樓,有他標注的
“五塊錢一天”,還有他用紅筆圈出的
“改變命運”
四個字。
“建軍,你也來了?”
王磊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裹著厚厚的棉襖,手裡提著剛買的年畫,“省城活計穩當,去深圳瞎折騰啥?”
李建軍回頭,看見好友凍得通紅的鼻尖,突然想起去年在黃河灘的對話。那時王磊說
“不掙紮就會被衝走”,而現在,他卻成了勸自己安穩的人。
“王磊,”
李建軍的聲音在風雪中發顫,“你見過能插雲裡的樓嗎?趙叔說,深圳的攪拌機日夜響,連空氣裡都飄著錢味兒!”
王磊歎了口氣,把年畫往懷裡掖了掖:“錢是好東西,可那地方人生地不熟,萬一......”
他沒說完,隻是指了指趙叔皮靴上的泥點,“你看趙叔,出去三年才穿雙皮鞋,值當嗎?”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王老虎家的二小子擠到最前麵,油頭在風雪中閃著光:“趙叔,俺跟你去!俺能扛兩袋水泥!”
趙叔上下打量他,嘴角撇了撇:“先說好,吃不了苦彆想拿工錢,俺們隻帶真把式的!”
李建軍看著王二小子得意的嘴臉,想起他家那棟刺眼的二層小樓,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深夜,窯洞的煤油燈忽明忽暗。李建軍攤開從縣城買來的新地圖,放大鏡在
“深圳”
二字上緩緩移動。母親在裡屋咳嗽的聲音傳來,父親吧嗒旱煙的聲響隔著土牆,像極了省城工地的夯機聲。他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布包,裡麵是省吃儉用攢下的二百五十塊錢,票子被體溫焐得發燙。
“去深圳,路費得三十塊,”
他用鉛筆在紙上寫著,“頭三月得備著夥食費,算一百五......”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窗外的風雪敲打著窗欞,像在催促又像在阻攔。當算到
“攢夠蓋房錢需要多少天”
時,他突然把鉛筆扔在桌上,圖紙被帶起的風吹得嘩啦響。
“又在鼓搗啥?”
母親披著棉襖進來,手裡端著一碗熱湯,“明天就三十了,早點睡吧。”
李建軍接過湯碗,熱氣模糊了眼鏡片。他看著母親鬢角的白發,想起妹妹消瘦的臉龐,突然覺得手裡的碗有千斤重。
“娘,”
他放下湯碗,聲音有些哽咽,“我想去深圳。”
母親的手一抖,湯灑在炕蓆上,“那地方......”
她想說什麼,卻隻是歎了口氣,“你爹說,路是自己走的,隻要心不歪,去哪兒都行。”
後半夜,李建軍再次拿出地圖。這一次,他用紅筆在
“深圳”
和
“李村”
之間畫了條直線,又在旁邊寫下:“1985,必須走。”
筆尖劃破紙張,暈開的墨水像滴在宣紙上的血,在煤油燈下泛著幽光。他想起趙叔說的
“國貿大廈”,想起收音機裡聽到的
“時間就是金錢”,這些曾經模糊的概念,此刻都化作了地圖上發燙的坐標。
大年初一的鞭炮聲驚醒了沉睡的村莊。李建軍跟著父母去拜年,王老虎家的二小子穿著新夾克,逢人就說
“要去深圳掙大錢”。李建軍隻是默默遞上香煙,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村口
——
那裡的招工告示已被風雪撕得殘缺不全,但
“五塊錢”
三個字,卻像烙鐵般印在了他心裡。
夜深人靜時,他再次來到黃河灘。月光下的河水泛著冷光,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長而縹緲。他想起第一次在省城工地聽到汽笛聲時的激動,想起每次收到弟弟來信時的忐忑,想起妹妹那雙磨出繭子的手。
“深圳,”
他對著河水喃喃自語,“等我。”
河風吹起他的頭發,冰冷的水珠濺在臉上,分不清是河水還是淚水。他知道,這一次的選擇遠比去省城更冒險,但他彆無選擇
——
就像黃河水終究要奔流入海,他也必須奔向那個充滿誘惑的南方城市,哪怕前路布滿荊棘。
回到窯洞,他找出那個自製的放大鏡,又一次仔細看著地圖上的深圳。這一次,他沒有計算開銷,隻是用手指一遍遍丈量著從李村到深圳的距離,直到指尖發紅發疼。窗外,啟明星在東方閃爍,像一盞明燈,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他知道,天亮之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趙叔,報名參加去深圳的招工隊。他要告訴王磊,安穩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他寧願在深圳的工地上流汗,也不願在李村的黃土裡埋沒。他要讓父母知道,他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
想到這裡,李建軍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他吹滅煤油燈,躺在炕上,閉上眼睛。在黑暗中,他彷彿已經看到了深圳的高樓大廈,聽到了工地的機器轟鳴,聞到了空氣中彌漫的混凝土氣息。他知道,一個新的時代即將開始,而他,將是這個時代的參與者和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