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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22章 混凝土裡的汗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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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還沒散儘,工地上的大喇叭就炸開《團結就是力量》的歌聲。李建軍跟著水泥工一組走向料場,帆布膠鞋踩過隔夜的混凝土殘渣,發出

“嘎吱嘎吱”

的聲響。遠處塔吊正在吊運鋼筋,鋼鐵碰撞聲混著攪拌機的轟鳴,像無數把鈍刀在刮擦耳膜。

“新來的,扛水泥!”

工頭用粵語甩出句話,又補上生硬的普通話。李建軍望著堆成小山的水泥袋,喉結滾動了一下。麻袋被太陽曬得發燙,剛扛上肩就聽見

“刺啦”

一聲

——

帆布襯衫的肩頭位置裂開道口子。100

斤的重量壓得他膝蓋打彎,肩胛骨傳來針紮般的刺痛,沒走出三步,額角的汗珠就成串地砸在水泥袋上,洇出深色的斑點。

隊伍裡此起彼伏的悶哼聲像某種原始的號子。前麵的漢子突然踉蹌了一下,水泥袋擦著李建軍的小腿滑落,灰白色的粉末瞬間吞沒了他的褲腳。等他咬著牙把袋子重新扛起時,褲腿已經被水泥漿糊成硬殼,每走一步都像拖著兩塊鐵板。

日頭升到頭頂時,李建軍感覺脊椎快要折斷。他踉蹌著把水泥袋甩進攪拌機,後腰撞在鐵架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伸手擦汗時,指尖摸到額角的硬塊

——

汗水蒸發後,鹽粒在麵板上結晶成白色的堿,像極了老家窯洞牆根的硝。

“歇會兒!”

瘸子三娃用柺杖戳了戳他的腳踝。李建軍這才發現工地上不知何時安靜下來,工友們橫七豎八地癱在陰涼處,有人用安全帽扇風,有人直接躺在鋼筋堆旁的陰影裡。三娃從破布兜裡掏出個鋁製水壺,壺嘴結著圈褐色的水垢:“喝口,彆等尿都熬成堿。”

喝水的間隙,李建軍注意到鋼筋區的動靜。幾個女工赤腳踩在鋼筋網上,麻花辮用草繩隨意捆著,安全帽下露出沾著水泥的碎發。她們蹲在縱橫交錯的鋼筋間綁紮鐵絲,動作比男人還麻利。其中一個姑娘直起腰時,李建軍看見她後頸被安全帽磨破的麵板,滲著血絲的傷口上糊著層水泥灰。

“彆看了,”

王二小子突然湊過來,袖口露出半截鐵釘,“這些婆娘們比爺們還狠。上個月有個四川妹,扛鋼筋扛到尿血。”

他賊兮兮地把鐵釘往褲兜塞,“工地的鐵釘能換煙,三根換一根‘大前門’,知道不?”

李建軍沒搭腔,目光落在遠處正在澆築的高樓。混凝土像黑色的河流,從泵管傾瀉而下,吞沒了工人們的腳踝。攪拌機的葉片每轉動一圈,就吐出一團新的水泥漿,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他突然想起老家的窯洞,也是這樣一抔土一抔土壘起來的,隻是這裡的建築,用的是鋼筋和水泥澆築的

“骨頭”。

下午開工時,三娃扔給他塊破布條:“墊肩膀,不然你這身皮要蛻三層。”

李建軍學著把布條纏在肩頭,粗糙的棉布隔絕了麻袋的灼燙,卻擋不住汗水的浸透。濕透的布條很快和麵板黏在一起,每一次晃動都像砂紙在打磨。

暮色降臨時,李建軍幾乎是爬著回到工棚的。水龍頭前排起長隊,工友們互相搓洗後背的水泥垢。春杏的辮子已經結成硬塊,她把頭發泡在水桶裡,水麵立刻浮起層灰白色的泡沫。有人開玩笑說

“春杏洗完能醃酸菜”,換來她沾滿水泥的拖鞋飛過來。

李建軍蹲在角落裡搓洗衣服,發現褲腿上的水泥硬塊怎麼也搓不掉。旁邊的工友教他用碎石子刮,說

“等乾了更難弄”。月光照在晾衣繩上,一排排工裝像風乾的獸皮,硬挺挺地垂著,每一件都沾著不同形狀的水泥漬。

深夜,李建軍被隔壁鋪的磨牙聲驚醒。他摸出藏在枕頭下的日記本,借著走廊透進來的微光寫字。鋼筆尖在紙麵上打滑

——

手指被水泥腐蝕得發皺,指紋都快磨平了。“今天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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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水泥”,他寫道,“肩膀腫得像饅頭,不過三娃教的法子管用。”

翻頁時,夾在本子裡的電工證掉了出來。塑料封皮上的裂痕又深了些,照片裡的自己穿著乾淨的襯衫,領口係著母親織的毛線背心。而現在,鏡子裡的人顴骨凹陷,眼窩發黑,臉上永遠蒙著層洗不淨的水泥灰。

淩晨兩點,攪拌機又開始轟鳴。李建軍趴在竹架床上,聽著混凝土傾倒的聲音。工棚外的探照燈掃過,照亮了遠處正在長高的大樓。他突然想起王磊畫的那張地圖,深圳的太陽旁邊寫著

“海就在這裡”。可此刻,他連工地的圍牆都沒走出去過。

第二天上工,李建軍發現褲兜裡多了包煙絲。三娃衝他擠擠眼:“王二小子孝敬的,他拿你的鐵釘換了半包煙。”

李建軍想推辭,三娃卻擺擺手:“拿著,這工地沒點‘規矩’活不下去。”

混凝土繼續澆築,高樓每天都在肉眼可見地生長。李建軍看著自己參與建造的建築,突然覺得這些拔地而起的龐然大物,像極了某種巨獸的骨骼。而他們這些工人,不過是給巨獸填充血肉的螻蟻。但即便如此,每當他扛著水泥袋走過正在施工的樓層,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海岸線,仍會感到胸腔裡有團火在燒。

收工後,李建軍蹲在工棚前的泥地上,用樹枝畫電路圖。王二小子湊過來嘲笑他

“裝文化人”,他卻想起電子廠的招工啟事。那些印在報紙邊角的小字,此刻成了支撐他繼續扛水泥的唯一念想。圖紙畫到一半,春杏端來碗白菜湯,說

“省著點喝,明天可能沒湯了”。

月光爬上腳手架時,李建軍把畫滿電路圖的紙摺好,塞進裝電工證的口袋。混凝土的氣息混著海風飄進工棚,他望著熟睡的工友們,突然意識到:這座城市正在用水泥和鋼筋重塑他們的身體,而他們也在用汗水和疼痛,澆築著各自的命運。那些在攪拌機轟鳴聲中結晶的汗堿,那些被水泥腐蝕的指紋,終將成為他們留在深圳的獨特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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