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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24章 鋼筋上的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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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的深圳像個蒸籠,混凝土在烈日下蒸騰著嗆人的熱氣。李建軍把破布條重新纏緊肩膀,望著二十三層樓的施工麵。腳手架在頭頂交錯成網,鋼筋骨架張牙舞爪地伸向天空,遠處塔吊的轟鳴聲裹著鹹澀的海風,灌進他汗濕的衣領。

“落架!落架!”

粵語嗬斥聲突然從身後炸開。李建軍攥著水泥袋的手猛地收緊,卻沒聽懂指令。工頭戴著黃色安全帽衝過來,黝黑的臉漲得通紅:“撈頭(北方人)!叫你拆架板!”

話音未落,他腳下的竹製架板突然打滑,整個人向前撲去。100

斤的水泥袋瞬間壓在背上,膝蓋重重磕在裸露的鋼筋尖端。

劇痛像閃電般竄上脊椎。李建軍悶哼一聲,雙手死死摳住架板縫隙,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溫熱的液體順著褲管往下淌,浸透的工裝褲黏在傷口上,每呼吸一次都扯動著皮肉。瘸子三娃拄著柺杖衝過來,用陝北話大喊:“建軍!咋樣?”

周圍工友的驚呼聲裡,李建軍瞥見工頭用粵語罵罵咧咧:“北佬蠢蛋,淨耽誤事!”

“我……

沒事。”

李建軍咬著後槽牙撐起身子,膝蓋傳來撕裂般的疼痛。王二小子扯下衣角遞過來,布條上還沾著機油:“先捆上,血糊住傷口更麻煩。”

他接過布條胡亂纏繞,粗糙的布料摩擦著傷口,疼得眼前發黑。遠處醫務室的紅十字標誌在陽光下刺目,他卻轉身抓起新的水泥袋

——

去醫務室意味著誤工,意味著扣錢。

混凝土攪拌機的轟鳴聲中,李建軍繼續機械地搬運。每走一步,膝蓋的傷口都像被撒了把鹽。汗水滴在水泥袋上,混著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他數著腳下的架板,用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靠疼痛轉移注意力。當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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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水泥卸下時,眼前突然炸開一片金星,他扶住鐵架乾嘔起來,喉嚨裡泛著鐵鏽味。

暮色降臨時,工棚的白熾燈在水泥地上投下搖晃的影子。李建軍蜷縮在鋪位角落,小心翼翼地解開布條。傷口周圍的麵板已經紅腫,凝固的血痂與工裝褲黏在一起,撕開時又滲出鮮血。隔壁床的工友遞來白酒:“消消毒,比紅藥水管用。”

辛辣的液體澆在傷口上,他死死咬住毛巾,棉布很快被汗水浸透。

“建軍?”

春杏的聲音突然從工棚外傳來。她攥著半管紅黴素軟膏,辮梢還沾著水泥灰:“我哥在東莞打工時受傷,用這個好得快。”

藥膏的薄荷味混著工棚的黴味,她蹲在床邊輕輕塗抹:“那天暈倒後,是食堂阿姨給了我半塊紅糖……”

李建軍望著她手腕上褪色的紅繩,突然想起母親總在他出門前,往他口袋裡塞的平安符。

深夜,工棚裡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李建軍盯著膝蓋上的血痂。月光透過竹架板的縫隙灑進來,照在鋼筋狀的傷口上,像道微型的建築工地。他摸出藏在枕下的電工證,塑料封皮已經磨得發亮。白天工頭的辱罵又在耳邊響起,那些聽不懂的粵語像道無形的牆,把他隔絕在城市的邊緣。

接下來的日子,傷口在汗水與水泥的侵蝕下反複發炎。李建軍學會了用工地的粗麻布自製護膝,在傷口處墊上棉花。每當疼痛難忍時,他就摸出母親塞進行李的艾草包,草藥的清香能暫時驅散身體的不適。工棚裡的工友們自發替他分擔重活,王二小子甚至偷藏了幾根鐵釘,說要換錢給他買消炎藥。

第七天拆紗布時,血痂已經結成暗紅色的硬塊,形狀竟與腳下的鋼筋驚人相似。李建軍望著鏡子裡的自己,顴骨凹陷,眼窩發青,唯有眼神愈發銳利。他想起老家的窯洞,父親曾說:“黃土埋得住人,也養得活人。”

此刻,深圳的鋼筋混凝土正在重塑他的身體,而那些疼痛與傷痕,終將成為他在這座城市立足的印記。

月底查暫住證時,聯防隊員的手電筒光掃過工棚。李建軍把證件舉過頭頂,膝蓋的傷口突然抽痛。他看見春杏躲在角落,把藥膏藏進鞋底

——

這是她省吃儉用買的,說要留給更需要的人。遠處國貿大廈的燈光刺破夜空,照亮了正在澆築的樓頂,那裡的鋼筋骨架上,或許也凝結著無數像他這樣的血痂。

深夜,李建軍再次翻開日記本,在

“電子廠”

三個字上重重畫圈。鋼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工棚外的攪拌機仍在轟鳴。他不知道還要受多少傷,才能真正融入這座城市,但膝蓋上的血痂給了他答案

——

每一道傷口,都是他與深圳的契約;每一次疼痛,都在澆築著通往未來的路。而那些混著機油與草藥味的關懷,將成為他在異鄉最堅實的支撐。

這天夜裡,工棚外突然下起暴雨。雨點砸在鐵皮屋頂上,發出密集的鼓點聲。李建軍躺在鋪上,聽著雨聲混著遠處工地發電機的嗡鳴。他想起老家窯洞的屋簷,下雨時總會掛著長長的雨簾,母親會在這時坐在炕上納鞋底。而此刻,深圳的雨裹挾著鹹腥的海風,衝刷著工棚外堆積的水泥袋,也衝刷著他膝蓋上尚未痊癒的傷口。

雨水順著竹架板的縫隙滲進來,滴在他的傷口上,刺痛感讓他微微顫抖。但他沒有躲避,隻是靜靜地躺著,感受著這座城市用暴雨給予他的洗禮。在雨水與疼痛的交織中,他更加堅定了離開工地的決心。那些鋼筋上的血痂,不僅是身體的創傷,更是他向命運發起挑戰的勳章。

他開始在工餘時間偷偷學習粵語。工棚昏暗的燈光下,他用樹枝在泥地上寫著

“落架”“開工”“收工”,嘴裡反複唸叨發音。春杏會把從食堂順來的報紙帶給他,上麵偶爾會有招工廣告。有次,他在報紙夾縫裡看到電子廠招技術員,要求懂電路知識,心跳瞬間加快。他小心翼翼地撕下那一角,夾進日記本,就像珍藏著一份珍貴的希望。每一個字,都成為他對抗傷痛與困境的力量源泉,支撐著他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繼續咬牙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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