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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26章 暫住證與畢業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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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五點的工棚還浸在墨色裡,李建軍摸黑穿好工裝褲,膝蓋上的血痂蹭到布料時泛起細密的疼。他不敢點燈,借著竹縫透進的殘月微光,從揹包中摸出用藍布包好的證件。電工證的塑料封皮在反複摩挲後變得油亮,高中畢業證的紙頁間還夾著片乾枯的黃土

——

那是離開窯洞時偷偷揣的,此刻隨著指腹滑動簌簌落粉。

走出工棚時,瘸子三娃正坐在門檻上綁鞋帶,柺杖在晨霧裡畫出模糊的弧:“建軍,鞋帶係緊點,電子廠的水磨石地滑。”

他抬頭看李建軍的臉色,喉結滾動著沒再說什麼,隻把半塊昨晚省下的玉米麵餅塞進他手裡。遠處工地的哨聲還沒響,李建軍卻覺得腳底像踩了風火輪,新秀村巷口的招工牌在記憶裡泛著紅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

迅騰電子廠的鐵門在晨曦中閃著冷光,兩排穿著藍白工裝的女工正魚貫而入,帆布手套在門把手上擦出沙沙的響。招聘處設在門衛室旁邊的鐵皮房,排隊長龍已經繞了半圈,李建軍攥著布包的手沁出冷汗,聽見前麵穿的確良襯衫的小夥子被嗬斥:“暫住證呢?沒證來湊什麼熱鬨!”

男人攥著皺巴巴的身份證往回擠,帆布包上

“某某縣農機廠”

的紅漆印在晨霧裡晃成模糊的團。

隊伍每挪動一步,李建軍就往胸口貼緊一分佈包。他想起昨夜裡用口水把暫住證上

“務工”

二字的褶皺抿平,又用鉛筆尖刮掉畢業證扉頁煤油燈熏出的黃斑

——

那是

1983

年冬夜,他躲在麥秸堆裡偷讀《電工基礎》時,燈芯爆燃濺上的痕跡,如今煙漬滲進紙紋,像極了老家窯洞龜裂的土牆。

“下一個!”

鐵皮房裡的港式普通話帶著金屬質感。李建軍跨進門檻時,聞到一股廉價雪花膏混著印刷油墨的氣味。辦公桌後坐著個穿的確良襯衫的中年男人,袖口挽著露出上海牌手錶的金邊,他接過李建軍顫抖著遞出的邊防證、暫住證,食指在電工證封皮上敲了敲:“高中畢業證呢?”

布包滑落在膝頭,李建軍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窗外的流水線噪音。他從貼胸口袋掏出畢業證,手指觸到紙頁上粗糙的煙漬時,突然想起母親用燈芯草編燈罩的夜晚

——

為了省煤油,她總把燈芯剪得隻剩半寸,火光舔著窯頂的黑煙,在他翻看的課本上烙下永遠擦不掉的印記。

“1983

年高中畢業…”

男人捏著證書對著光看,“陝西渭南縣第二中學?”

李建軍慌忙點頭,喉結卡住想說的話

——

他想講窯洞牆上用粉筆寫的公式,想講麥秸堆裡被露水打濕的作業本,卻隻擠出聲:“是…

在家自學過電工。”

男人沒再追問,將三本證件疊成一摞,用紅章在暫住證背麵蓋下

“已登記”,油墨印在

“務工”

二字上,像給黃土高原的月亮蒙上層灰。

“跟我來。”

男人起身時,皮帶扣上的銅鑰匙串叮當作響。穿過栽著夾竹桃的甬道,車間的噪音突然放大十倍,焊錫的白煙在通風扇下聚成流雲。李建軍盯著腳下的綠色水磨石地,反光裡映出自己佝僂的影子

——

工裝褲膝蓋處還留著工地的水泥漬,褲腳卷著的邊露出結痂的傷口,在穿白膠鞋的女工群裡像截突兀的鋼筋。

“就考這個。”

技術員把塊電路板推過來,鱷魚夾夾著的電線露出銅芯,旁邊的老式萬用表趴在操作檯上,表盤玻璃裂了道蜘蛛紋。李建軍的手指剛碰到電烙鐵就縮回

——

烙鐵頭的紅光讓他想起工地燒得通紅的鋼筋,昨夜在工棚用鐵絲練習的動作突然忘得精光。

“快點,後麵還有人。”

技術員用鉛筆敲著萬用表,表帶在手腕上滑出道汗漬。李建軍深吸口氣,想起瘸子三娃說的

“手彆抖”,想起父親用旱煙袋敲他手背時說的

“穩當些”。烙鐵頭接觸焊盤的瞬間,鬆香氣味猛地竄進鼻腔,他盯著融化的錫珠在銅箔上聚成光亮的球,鑷子夾著電阻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樹葉,卻硬是把元件按在了指定位置。

萬用表的指標先是猛地擺向左邊,嚇得他心提到嗓子眼,隨即又顫巍巍往右滑,最終停在刻度盤的綠色區域。技術員

“嗯”

了聲,在表格上畫下勾:“明天來試工,試用期三十天,日薪三塊。”

李建軍的耳膜嗡嗡作響

——

工地扛水泥日結五塊,這三塊錢讓他想起第一次看見深圳霓虹燈時,覺得五光十色的燈泡都是用硬幣串成的。

“包食宿。”

技術員指了指牆上的公告牌,紅紙上用毛筆寫著

“免費提供集體宿舍,每日三餐

subsidized”。李建軍盯著

“subsidized”

幾個字母,想起在工棚報紙上見過的

“補貼”,胃裡突然一陣發酸

——

他已經三個月沒吃過不帶沙子的米飯了。

走出電子廠時,門衛正在除錯門口的霓虹燈。“迅騰電子”

四個字在陽光下不顯眼,此刻通上電卻像突然活過來,紅色的

“騰”

字最後一筆總是閃得慢半拍,像顆搏動不勻的心臟。李建軍摸了摸胸口的布包,暫住證和畢業證還在,隻是隔著布料,他似乎能感覺到那兩個紅本本在發燙

——

一個印著

“務工”

的卑微,一個刻著

“高中”

的驕傲,此刻在他胸腔裡撞得生疼。

巷口的腸粉攤飄來香氣,他摸出褲兜裡揉皺的飯票,又想起電子廠公告欄上的

“subsidized”。日薪三塊,意味著每月比工地少六十塊,但當他想起車間裡戴著白手套的質檢員,想起流水線儘頭那台吞元件的機器,腳下的步子突然輕快起來。膝蓋的傷口在走路時扯著疼,他卻第一次沒去揉,隻是抬頭看了看電子廠樓頂的天線

——

那金屬杆在藍天下劃出的弧線,多像老家窯洞上空掠過的信天翁。

工棚裡,春杏正蹲在牆角補襪子,看見李建軍回來,慌忙把手裡的半管紅黴素軟膏藏到身後。“成了?”

她的辮子掃過水泥地,發梢還沾著昨天篩沙子留下的灰。李建軍沒說話,隻是從布包裡掏出試工單,紙角印著

“迅騰電子廠人事部”

的紅章,在昏暗的工棚裡像朵突然綻放的花。

瘸子三娃湊過來看,柺杖差點戳到試工單:“日薪三塊?比工地少…”

他突然停住話頭,因為看見李建軍摸出的暫住證

——

那上麵

“已登記”

的紅印,比工地上任何一張工資條都要鮮亮。同屋的王二小子搶過試工單,在燈光下翻來覆去地看:“電子廠!建軍你小子要當技術員了!”

深夜,李建軍躺在鋪位上,聽著身邊工友的鼾聲,卻怎麼也睡不著。他摸出藏在枕下的電工證,塑料封皮上

“三級電工”

的字樣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暫住證被他壓在褥子底下,“務工”

二字隔著布麵硌著後腰,像塊磨人的石頭。他想起白天在電子廠看見的女工們,她們的工牌上都掛著照片,笑容比工棚裡的白熾燈還亮,而自己的暫住證上隻有模糊的黑白印,像個沒有麵孔的符號。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點敲在鐵皮屋頂上,和電子廠車間的噪音奇妙地重合。李建軍把電工證和畢業證並排放在胸口,左邊是城市給的身份烙印,右邊是黃土賦予的精神脊梁,兩者在心跳的震動下微微發顫。他不知道這三塊錢的日薪能走多遠,不知道流水線的焊錫味能否覆蓋混凝土的腥氣,但當他想起萬用表指標停在綠色區域的瞬間,想起技術員那句

“明天來試工”,心裡突然湧起股滾燙的東西

——

那是比工地水泥更粘稠的希望,正在他被鋼筋劃傷的膝蓋裡,重新長出堅韌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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